顾盼宫深

　　入宫第二夜，林无虞就从尚嫔亲赐的安神枕里，翻出了价比黄金的牛黄。

　　“小姐，此物久闻致人神思恍惚……”侍女云谣的声音发颤。

　　林无虞捏着那块深黄色的石头，指尖冰凉，心却沉静得像井中寒玉。

　　好啊，这朱红宫墙，从她踏入第一天，就想将她无声无息地吞吃入腹。那就看看，究竟是谁吞了谁。

　　——

　　时间倒回三日前。

　　选秀当天，太监高亢的唱名声划破宫苑上空，也刺得她耳膜微疼。

　　众目睽睽之下，一身水蓝衣裙的少女步履轻快地走上前。发间银铃随步清响，在这肃穆宫墙内，显得格外突兀，又格外清脆。

　　“林将军之女？”高座上的太后声音听不出喜怒。

　　少女依礼跪下：“臣女林无虞，拜见太后娘娘。”

　　“抬起头来。”

　　少女应声抬头，一张清秀动人、稚气未脱的脸庞暴露在晨曦中。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清澈明亮，眼尾微微上挑，不笑时自带三分英气。

　　“嗯，这双眼睛倒是生得漂亮。”太后语气平淡，“就是不知学问教养如何？林将军是否娇惯了你这个独女。”

　　林无虞眼珠灵巧一转，非但不怯，反而绽开一个甜甜的笑：“臣女谢太后娘娘夸奖！今早出门时，父亲还板着脸训诫臣女，说进了宫要学忠孝规矩。方才一路走来，臣女心里只顾着紧张，把父亲的话都忘了。可谁知一见到娘娘，这话自己就想起来了！”

　　“呵，倒是个嘴皮子灵巧的。”太后唇角微勾，目光转向身侧，“皇帝觉得呢？”

　　“母后喜欢就好。”当朝天子的声音温和顺从。

　　林无虞忍不住好奇地抬眼偷瞄——却恰好撞进一双深邃的眼眸里。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她没来由地心头一紧。

　　“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年轻的皇帝忽然吟道，“朕便赐你封号——‘顾’。取你回眸时的娇憨之态，如何？”

　　……这封号听着像“孤独”的孤，真不吉利。林无虞心里腹诽，面上却适时露出受宠若惊的神情，依礼谢恩。

　　——

　　入选的消息传到将军府时，林抚生脸黑得比夜游神还甚。

　　“胡闹！小鱼儿她才多大啊，豆蔻年华，还未及笄呢！”这位戎马半生的将军在堂内来回踱步，“我看陛下真是想老牛吃嫩草，白白把我女儿的一生葬送在那宫墙里！”

　　林夫人在一旁轻言抚慰，眼里却早已盈满泪水：“都是我的错，早知结果如此，当初就不该告诉她选秀这事……”

　　这个结果令二人都始料未及。如今林家在朝廷说是一手遮天也不为过，林抚生战功赫赫，又娶了上任尚书许衡独女许文君。按常理讲，当今天子应该会让这个最大隐患的女儿落选。

　　可是……如今竟让她入了宫。

　　“爹！娘！我入选了！”少女蹦蹦跳跳地推门而入，话还没说完，就被拥上来的夫妻二人抱紧在怀里。

　　当她听到父母含泪讲述选秀背后的利害关系时，眼里的不解终于变成了恐慌：“我是做错了吗？”

　　十五年的蜜罐生涯，在踏入宫门的那一刻彻底碎了。话本子里才子佳人的风花雪月的戏码，竟都是骗人的。

　　直到这时，她终于看清了眼前的路——不是锦绣前程，而是万丈深渊。

　　她后悔地哭着说自己做错了，可这次没人再来包容她说没事了。

　　　 ———

　　第二天一早，宫里的教习嬷嬷就来了。

　　林无虞从小就是个跳脱性子，功夫全花到练武操刀上了，别的世家贵女端庄平稳的步伐，她从小就学不来。

　　“小姐，步子再稳点——”李嬷嬷揣着林夫人递来的满满一大袋银子，笑的那叫一个如沐春风。

　　可教学却出师不顺。林无虞连最基本的淑女步伐都不会走，经常走着走着就变快了，快着快着就跑起来了，活像是要撵什么东西。

　　深夜，少女累得几乎散架，带着哭腔问：“娘，我是不是永远也学不会了？”

　　回应她的是一个拥抱，耳边传来的声音哽咽却坚定：“对不起，小鱼儿，你要记住，在这深宫里，你学到的每一步路，都是为了让你能走得更远……”

　　那晚过后，林无虞就学会了好好走路。

　　嬷嬷直夸她聪明一学就会，可只有她知道，肩头的那滴眼泪有多滚烫。

　　——

　　入宫前一晚，林抚生将一枚温润的玉佩放在女儿手中。

　　“小鱼儿，”这位老将声音沙哑，“记住，咱们林家的女儿，不惹事，但也从不怕事。该忍则忍，该狠则狠。”

　　借着烛光，林无虞看清了爹娘脸上的清泪。

　　她用力握住那枚玉佩，不重的玉佩此时却仿若有千钧之势。

　　后悔，可是已经没用了。她必须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这个被众星捧月、娇养了十五年的自由鸟，明天一早，便只有一个身份——皇帝的妃子，红墙内锁着的金丝雀。

　　“我会的。”她目光坚决地说。

　　——

　　第二天一早，林无虞就被抬进了皇宫。她掀开小轿子的窗帘，望着那漆红的朱墙。

　　晨光微曦下，那温暖耀眼、金灿灿的屋檐，像是一座无边的囚笼，锁住了这宫里的一切。

　　她望着曾在幻想中出现过无数次的场景，心里没有半点激动喜悦，唯觉朱门如血，前程似刃。

　　此去再无林家娇女，唯有宫妃林氏

　　………

　　眼下就算是正式入宫了。

　　林无虞因家世显赫，一入宫就被封了个贵人，同时也是这批新入宫的妃子中唯一一个得了封号的。她被安排在储秀宫配殿，主位是尚嫔。

　　“宫中无后，懿贵妃奉皇命摄六宫事，澜妃协理。”内务府指来的楚姑姑老练稳重，三言两语便将情势概括清楚。

　　林无虞的注意力却全在那人身上：“懿贵妃？是那个曾一舞动京城的尚家嫡女吗？”

　　这话是她身边自小一起长大的婢女云瑶问的。许是相处了十几载，一个眼神就能知道主子想的是什么。

　　“嗯，懿贵妃年轻时确实貌若西子，舞技高深。就连陛下当年也是因舞而结识贵妃，促成一桩美谈。”

　　林无虞和云瑶对视一眼，默契地没有开口。

　　楚姑姑继续说着后宫妃嫔的性情——懿贵妃温柔、澜妃清冷、云妃温顺、谢贵人娇纵……

　　唯独说到住在主殿的尚嫔时，语气顿了顿：“尚嫔……为人纯朴，唯有一个爱好，便是得空时，爱去重华宫外，远远听着里头皇子们读书的声响。”

　　……什么奇怪的爱好。林无虞在内心腹诽。

　　“总之，奴婢要说的大概就这些了。还请娘娘今晚早早歇息，莫要耽误了明儿早上给贵妃娘娘请安。”

　　楚姑姑退下后，林无虞刚想开口，就被云瑶一个眼神止住了动作。

　　小丫头推开一道门缝，小心翼翼地四处望了望，确定除了守门的太监外，院里再无其他人，这才放心退回，将林无虞拉到最里边的床上低语。

　　“小姐，宫里不比将军府，还须处处提防谨慎。临走时将军和夫人还特意叮嘱我，一定要保护好小姐您的安全。”

　　云瑶自小就机敏谨慎，林父林母会选择让她来叮嘱自己，也不无道理。

　　“知人知面不知心，小姐一入深宫凡事还请多多思量，莫要落了把柄于人。”

　　若是放作以往，被众星捧月的林大将军独女肯定会反驳两句。可是如今，宫妃林氏只温顺地点头，说自己明白了。

　　入睡前，林无虞躺在比将军府小了近一半的床上，心中思绪万千，后悔、迷茫……充斥着她的大脑，最后却只落下了句：

　　“活下去，比什么都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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