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初夏

　　模糊中感觉有人在轻推她的胳膊，一下，两下。
　　迷迷糊糊中，许娢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说：“喂，醒醒啦。”
　　睫毛轻轻颤动了几下，才缓缓睁开眼。
　　教室里流动的喧嚣声渐渐涌入耳中，许娢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发现同学们三三两两地起身。
　　“下课了？”声音里还带着刚睡醒的慵懒。
　　“嗯，梦该醒啦，走吧，去小卖部帮你提提神。”
　　夏苒苒的声音传来，脸上漾开浅浅的笑意，窗户的阳光正好落在她的侧脸。
　　许娢双手按在冰凉的桌面上，刚抬起一点脚跟，一股踩空的失重感将她猛地拽回现实。
　　右脚毫无征兆地踩空，膝盖撞上了办公桌底部，发出沉闷的响声，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大声。
　　睁开眼，光线刺入瞳孔，梦境的残片如同晨间的薄雾，在光的逼视下悄然蒸发。
　　许娢下意识直起身。
　　“小许，没事吧？”
　　旁边工位的王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侧过了身子，一脸关切，“看你趴了半天，脸都压出印子了，还以为你不舒服。”
　　“没事，不小心睡着了。”许娢揉了揉脸，睡意未消地笑了笑。
　　话音刚落，一个凉飕飕的声音从斜对面飘来：
　　“下个月就交稿了，真羡慕你还能睡得着啊。”
　　话音不高，却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破了办公室里虚假的宁静。
　　许娢像是没听见，懒洋洋地向后靠去，将脖颈枕在冰凉的椅背上，目光放空地投向窗外，连同那句风凉话和说话的人，被她一并隔绝在世界之外。
　　说到底，工作不过是糊口的工具。
　　当初选择这里，图的就是离家近，方便照顾生病的母亲。
　　工资不高，但足够温饱，她没什么成为大作家的野心，安稳度日就很好。
　　头两年，确实安稳。
　　可这一年，生活像卡带的复读机，每天都在复刻着前一天的轨迹。
　　早晨冲好的咖啡温度永远一致，工位隔板上的便签贴了又撕，就连同事敲击键盘的节奏，都与昨天下午三点那阵一模一样。
　　这种日复一日的“安稳”，像一块磨刀石，只是磨去的不是锋芒，而是她仅剩的那点斗志。
　　耳边，王姐的键盘声和远处复印机的噪音，就是这磨石上单调的摩擦声。
　　它们正稳稳地把她脑子里偶尔冒出的那点可怜的灵感，也一并磨得光滑平整。
　　文档里的光标固执地闪烁着。
　　一明。
　　一灭。
　　像一种无声的嘲弄。
　　许娢盯着电脑屏幕发呆，偶尔也会翻开前两年写的旧稿，试图从那些鲜活的文字里，打捞些什么上来。却像隔着一层冰冷的厚玻璃去触摸火焰，能看见光亮，却感受不到一丝滚烫的暖意。
　　过去的灵感，终究照不亮此刻漆黑的路。
　　电脑右下角的任务栏突然弹出一条消息提示，来自许晶晶。
　　许晶晶是许娢的发小，尽管两人因分隔两地而联系渐疏，但沉淀在岁月里的情谊却从未褪去。
　　许娢点开闪烁的头像。
　　一张标准的红底结婚照猝不及防地跳入眼中。
　　照片里的男人穿着一身笔挺的黑色西装，乌黑短发下，一双明亮的桃花眼含着温柔笑意望向镜头。他的皮肤依旧很白，像是永远晒不黑。
　　那个她曾经以为永远不会忘记的面孔，如今隔着屏幕，却显得有些陌生了。
　　许娢的目光凝滞了片刻，才迟钝地移向他身旁的新娘。
　　新娘笑起来很好看，眉眼弯弯，溢满了毫不掩饰的幸福。
　　许娢微微一怔。
　　心口像是被人用钝器不轻不重地捶了一下。
　　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没有想象中那么疼，但身体里某个曾经被填满的角落，像被瞬间搬空了。
　　她问自己：你是在难过吗？
　　好像……也不是。
　　那只是一种巨大的、确认之后的茫然。
　　紧接着，又一张图片弹了出来。
　　是一张设计精美的电子请帖，光面的卡纸在照片里泛着微妙的反光。
　　屏幕顶端的“对方正在输入…”闪烁了几下，又消失了。
　　最终，只弹出一句话。
　　“娢娢，下个月我休息，去找你玩啊。”
　　许娢的指尖在键盘上方悬空了许久，才轻轻落下，敲出一行字。
　　“休息就在家里多歇会儿吧，不用特地跑来跑去，好麻烦。”
　　几乎是立刻，许晶晶的消息就追了过来。
　　“这有什么麻烦的，正好我也好久没见阿姨了，顺便去看看她嘛。”
　　看着“顺便”那两个字，许娢的嘴唇轻轻抿成一条直线。她知道已经无法再推拒，最终敲出一个：“好吧。”
　　她顿了顿，又补问了一句：“他……什么时候办婚礼？”
　　这一次，对话框安静了稍长的时间。那几秒钟里，她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终于，新消息弹了出来。
　　“下个月底。”
　　她看着那行字，手指僵在半空，指尖的凉意顺着键盘漫上来。
　　办公区的空调总开得比室外低两度，冷风从头顶吹下来，后颈的碎发贴在皮肤上，潮乎乎的。
　　旁边王姐的键盘声“哒哒”响个不停，和她屏幕上静止的光标撞在一起，显得格外吵。
　　她低头蹭了蹭发麻的膝盖，刚才撞桌角的地方还泛着红。忽然想起梦里夏苒苒总把暖手袋塞给她，说“许娢你一冷就僵得像块年糕”。
　　盯着屏幕看了很久，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回应这段已然落幕的青春。
　　眼中的波澜渐渐平息，最后只剩下一片深沉的寂静。
　　窗外的蝉鸣突然响起来，和梦里初夏教室外的声响一模一样。
　　许娢垂下眼帘，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扯出一个淡淡的苦笑。摇了摇头，像是在对照片里的人说，又好像是在告诫自己。
　　指尖在键盘上轻轻敲下回复：“挺好的，是到该结婚的年纪了。”
　　这句话里，藏着她所有没能说出口的祝福，也为那段贯穿她整个青春的心事，平静地画上了一个句点。
　　她分不清。
　　分不清自己是还喜欢着他，还是仅仅习惯了去注视他的背影，以至于当那个背影彻底消失在人海后，她依然保持着眺望的姿态，却早已忘记了最初为什么要望向那个方向。
　　“哗啦啦——”
　　窗外的雨点敲打着玻璃，许娢蹲在衣柜最底层翻检旧物，指尖忽然触到一个硬邦邦的方块。
　　是那部2016年用的智能手机。
　　机身的缝隙里还卡着一点干硬的泥渍，屏幕左上角碎了一道清晰的斜纹，裂纹里嵌着细尘。
　　她按下开机键，屏幕暗沉沉的，没有一丝光亮。
　　许娢盯着那块黑屏愣了两秒，一些泛黄的回忆却如同自动放映，瞬间席卷了她的脑海。
　　她的嘴角不自觉地轻轻一扬。
　　那笑意很轻，像一片羽毛掠过水面，拂开了时光的尘埃，带着一点水汽的凉意，和一丝无声的叹息。
　　这台旧机被她用一块软布仔细地裹好，收进纸箱，跟着她搬了几次家，从老房子的阳台柜，到出租屋的储物架，最后塞进现在这个衣柜最底层，一放就是这么多年。直到今晚收拾家，带着泥渍的机身才重见天日。
　　她把手机翻过来，背面还贴着当年喜欢的卡通贴纸，塑料膜早就起了皱，边角卷得厉害，原本鲜亮的图案被灰尘和岁月晕得发糊，只能勉强看出是只兔子的轮廓，连耳朵上的粉色都褪成了淡灰。
　　划过边框时，一个藏在里面的Q.Q号突然撞进脑海，那是她高中时建的。
　　后来新号注册了一个又一个，这个号就慢慢沉了底，密码也跟着记忆一起散了。
　　许娢点开手机Q.Q的搜索框，指尖悬在键盘上方，连呼吸都轻了半拍。
　　她太久没碰过这个号码了，久到明明当年能脱口而出的数字，现在却要皱着眉，费力地回想，像是在拼一幅缺了角的拼图。
　　等最后一个数字输入进去，搜索框里的号码安静躺着，像一句过期的秘密。
　　她盯着屏幕，忽然笑了笑，眼底有点发涩。
　　原来她不光忘了这串数字，连“偷偷关注他”这件事，都快被自己忘了。
　　第二天一早。
　　许娢抱着试试的心态，点开Q.Q的“账号申诉”。不料流程在第一步就卡住了——要求输入当年绑定的旧手机号，而她的记忆却悬在半空，一个数字也抓不住。
　　赶紧翻了翻自己的通讯录，从头到尾滑了两遍，果然没存。
　　她平静下来，仔细回想。以前用旧手机号的时候，妈妈把它存在通讯录里，可这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说不定早就把那个旧号删掉了。
　　抿了抿嘴，点开和妈妈的聊天框，发了一句：“妈，你那儿还存着我以前那个旧手机号吗？”
　　没过多久，妈妈就回了消息，带着一串数字和一丝困惑：“是这个吗？”
　　她看着屏幕忍不住笑了，赶紧把号码输进去。接着又凭着记忆，断断续续填上了常用的登录地址，甚至从回忆的角落里，翻出了曾经用过的个性签名。
　　提交后她没抱太大希望，直到下午收到短信提示——申诉通过了。
　　点进登录界面，输入重置后的密码，熟悉的蓝白界面弹出来。
　　好友列表单薄得很，一只手数得过来。
　　她点开“我的好友”分组，列表第一个是缀着一颗星星的图标，是她给陆景熙的备注。
　　点开对话框，聊天记录停留在2016年。
　　“高考加油！”
　　“谢谢！你也加油，祝你金榜题名！”
　　她还是点开了陆景熙的空间，没有预想中的情绪决堤，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他的空间已经很久没有更新了，最近的一条动态，是前天发布的结婚照。许晶晶昨天已经把照片发给她看了。
　　许娢盯着屏幕顿了两秒，指尖轻轻点了下右下角的赞，那个灰色的大拇指图标跳成了醒目的红色。
　　她退出空间，回到Q.Q的主界面。头像还是当年随手选的卡通猫，个性签名停留在“讨厌下雨天”五个字。
　　翻到“账号安全”页面，指尖停在了“注销账号”的按钮上。
　　页面弹出一个确认提示框。
　　“注销后所有数据将被清除，是否确认？”
　　她盯着那行字看了半分钟，最后轻轻点了“是”。
　　屏幕跳回登录界面时，那个卡通猫头像已经消失了。
　　窗外的阳光刚好漫过床头柜，旧手机屏幕上的那道斜纹在光里泛着细尘。
　　许娢把旧手机重新裹回软布，轻轻推回衣柜最底层的角落，和那些叠放的旧毛衣挨在一起。
　　衣柜里漫着旧织物的暖香，她合上衣柜门时轻轻笑了笑——有些青春，不用时时翻开，藏在旧物的褶皱里，就已是最好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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