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宫春迟

　　又下雨了。
　　琉璃瓦被雨水洗得锃亮，檐角兽首默默凝视着一重又一重的宫墙。我坐在窗前，望着雨丝斜斜地击打在琉璃瓦上，再汇成细流，从兽首口中缓缓流出。
　　这雨，竟与当年我入宫那日如出一辙。
　　“娘娘，该喝药了。”宫女锦书捧着药碗，轻声提醒。
　　我收回目光，注视着那碗浓黑的药汁。三年来，每日必饮的避子汤，苦涩得令人舌根发麻。我接过碗，一饮而尽，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锦书眼中闪过一丝不忍，迅速递上蜜饯，我轻轻摇头。
　　苦才好，苦才能让人铭记自己的身份。
　　“皇上今夜宿在何处？”我淡然问道，随手拿起绣绷，继续绣那幅未完成的牡丹图。
　　“回娘娘，皇上去了瑶华宫。”锦书低声答道。
　　瑶华宫，李贵妃的居所。那个眉眼与我三分相似，却比我鲜活明媚的女子。皇上对她的宠爱，满宫皆知。
　　我并不在意。在这宫中，女人一旦在意，便已输了。
　　“娘娘...”锦书欲言又止。
　　“说吧，这里没有外人。”我穿针引线，牡丹的一片花瓣逐渐成形。
　　“李贵妃有孕了。”
　　针尖刺入指尖，一滴血珠渗出，染红了牡丹花瓣。我愣了片刻，随即微微一笑，将指尖含入口中。
　　铁锈般的腥甜。
　　“恭喜她了。”我平静地说，声音中听不出一丝波澜。
　　三年来，后宫无一人有孕。并非妃嫔们不能生育，而是皇上不允许。他登基不久，前朝未稳，后宫若有皇子，必会引发外戚争斗。这一点，我明白，所有人也都心照不宣。
　　如今李贵妃有孕，意味着什么？是前李家在朝中势力已成，皇上不得不让步？
　　还是...皇上真心爱她，愿意让她诞下皇嗣？
　　我放下绣绷，走到窗前。雨已渐小，只剩下淅淅沥沥的几丝，在暮色中闪烁着微弱的光。
　　“准备贺礼，明日我去瑶华宫道喜。”我说。
　　锦书应声退下。我独自站在渐暗的殿中，看着宫灯一盏盏亮起，宛如星河落入这深宫。
　　我是沈芷，当朝皇后，三年前被立为继后。我的前任，先皇后周氏，因巫蛊之罪被废，一杯毒酒了却余生。
　　人人都说，周皇后是我扳倒的。我只是一笑置之。
　　这宫里的真相，从来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还活着，稳坐后位，而她已化作一抔黄土。
　　——
　　次日清晨，我带着贺礼前往瑶华宫。
　　瑶华宫内早已聚了不少妃嫔，个个笑脸盈盈，说着吉祥话。李贵妃坐在正中，一手轻抚尚未显怀的小腹，眼角眉梢都是掩不住的得意。
　　见我进来，众人忙起身行礼。李贵妃也要站起，我摆手制止：“妹妹有孕在身，不必多礼。”
　　我送上贺礼：一对赤金镶红宝石的龙凤镯，一柄和田玉如意，还有我亲手绣的百子千孙被面。
　　“皇后娘娘手艺真好，”李贵妃抚摸着被面上精致的绣工，赞叹道，“这针脚，这配色，宫里的绣娘都比不上。”
　　“妹妹过奖了。”我微笑，“如今你有孕在身，要好生休养，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派人来告诉我。”
　　我们说着言不由衷的客套话，眼神在虚空中交锋。
　　她年轻，貌美，家世显赫，如今又有了身孕。而我，不过是皇上为平衡前朝势力选中的棋子，家族不显，圣宠平平。
　　但她不知道，在这深宫中，活得久比活得风光更重要。
　　从瑶华宫出来，我去了太后处请安。
　　太后信佛，常年待在佛堂。我到时，她正闭目诵经，手中佛珠缓缓转动。
　　我静静站在一旁，直到她诵经完毕，才上前行礼。
　　“李贵妃有孕了。”太后缓缓睁开眼，那双看尽后宫风云的眼睛依然锐利。
　　“是，臣妾今早已去道贺。”我回答。
　　太后点点头：“你怎么看？”
　　我垂眸：“这是皇上的福气，也是后宫之喜。”
　　太后轻笑一声：“芷儿，你在哀家面前也要说这些场面话吗？”
　　我沉默片刻，道：“李贵妃有孕，前朝后宫，局势都将生变。”
　　“你待如何？”
　　“静观其变。”我回答。
　　太后满意地点头：“很好。记住，在这后宫中，沉得住气才能笑到最后。”
　　从太后处出来，已是黄昏。锦书告诉我，皇上今晚设宴琼林苑，为李贵妃庆贺。
　　“替我回了吧，说我身子不适。”我说。
　　锦书惊讶：“娘娘，这...”
　　“去吧。”我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
　　我知道皇上不会在意。他需要的只是一个温婉顺从、不惹是非的皇后，我做得很好。
　　那晚，琼林苑丝竹声声，笑语阵阵。我独自在宫中，对烛绣花。
　　牡丹已经绣完，我开始绣梅花。红梅傲雪，一簇簇，如血如荼。
　　二更时分，宫人来报，皇上朝凤仪宫来了。
　　我有些意外，忙整装接驾。
　　皇上微服而来，面带倦色，身上有淡淡的酒气。
　　“皇后不是病了吗？朕来看看。”他在我惯坐的窗前榻上坐下，目光落在那幅梅花绣品上。
　　“劳皇上挂心，只是小恙，不敢惊动圣驾。”我恭敬回答。
　　他拿起绣品端详：“你的绣工越发精进了。”
　　“皇上过奖。”
　　一阵沉默。远处隐约还有乐声传来。
　　“今日贵妃有孕，皇后怎么看？”他突然问。
　　我抬眼看他。烛光下，他的面容模糊不清，只有那双眼睛，依然锐利如鹰。
　　“臣妾为皇上和贵妃高兴。”我标准地回答。
　　他轻笑：“皇后总是这么得体。”
　　他又坐了片刻，起身离开。临走前，他突然回头：“芷儿，你可还记得我们初见之时？”
　　我怔住。他很少唤我的名字。
　　“记得，在御花园的梅林中。”我回答。
　　他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没入夜色。
　　我站在宫门前，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中泛起一丝涟漪，很快又平静下来。
　　那不过是三年前的事，却恍如隔世。
　　那时他还是太子，我是吏部侍郎之女。御花园梅林中，我迷了路，撞见他在梅树下舞剑。落英缤纷，剑光如水，他一回头，我看见那双深邃的眼。
　　三个月后，先皇后被废，我被立为继后。
　　人人都说，是我设计偶遇，攀龙附凤。
　　只有我知道，那日我真的是迷了路。
　　也只有我知道，他心中的白月光，从来不是我。
　　先皇后周氏，他的表妹，青梅竹马。即使因罪被废，即使已香消玉殒，她依然活在他心中。
　　我不过是他选来填充后位的合适人选。家世不显不惹非议，性情温婉不会生事，容貌与他挚爱的周氏有几分相似。
　　多可笑。
　　回到殿内，我继续绣那幅梅花。一针一线，密密匝匝。
　　“娘娘，”锦书轻声问，“皇上今日为何而来？”
　　我头也不抬：“他来确认，我是否还是那个听话的皇后。”
　　“那李贵妃...”
　　“皇嗣是福也是祸，”我淡淡道，“看她自己的造化罢了。”
　　锦书不再多问，默默为我添灯油。
　　夜深了，我放下绣绷，走到妆台前卸妆。铜镜中的女子，眉目如画，却毫无生气，像一尊精致的瓷偶。
　　这深宫如海，埋葬了多少鲜活的生命。周皇后，李贵妃，还有无数我来不及认识的女人。
　　而我，沈芷，会好好活着。
　　因为我知道，在这宫墙之内，爱情是奢侈，真心是负累。唯有清醒，才能自保。
　　窗外，一轮冷月高悬，将宫墙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吹熄烛火，没入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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