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人戏法

　　“空相别，醉花里，见明月......落坟前。”

　　铅笔落在粗糙的纸张上，细细的磨砂声宛如梦魇一般诱惑着他。

　　昏暗的灯光下，摇摇欲坠的白炽灯被北风飒飒地吹着，仿佛下一秒就要落在地上，吱嘎吱嘎地响着。

　　他喜欢陶醉在文字的世界里，每次打开书，细细研读时都是一种极致的享受，漂浮在文字的海洋里，是打开他精神的唯一的钥匙。

　　“做饭了没？”

　　他缓缓放下笔，软绵绵的感觉像是手中沙流失，他从迷迷蒙蒙的海洋中回归到现实，看到了自己皲裂的手指。

　　爱人悉悉索索地脱下了鞋子，信步走到他身边，将大手压在了他的肩膀上：“嗯，看来还没有。”

　　他说：“今天不想做饭。”

　　爱人道：“那就点外卖呗，就拼好饭，也花不了几个钱。”

　　他面对的窗户正对着晚霞，恰好能看见凄惨血色的天空，偶尔有鸟儿叽叽喳喳地飞过，好似他曾经自由过的日子。

　　他心下一动，道：“分手吧。”

　　爱人不在意地趴在他的肩膀上，只当作一句笑话：“离开老子你还能去哪儿？别路都不认识了。”

　　说完，爱人顺势搂住他的脖子，不安分的手摩梭着他白净的脖子，他常年呆在屋子里，不受阳光侵扰，肤质一向很细腻。

　　他平日里不会反抗，甚至有些依恋这样简单的温存，爱人粗糙的指尖在他的脖颈间流连，所触及的地方，都是温热的痕迹。

　　可是今日不知为何，他几乎是下意识一般，躲过了爱人的手指。

　　他看见爱人的手指尴尬地悬停在空中，飒飒的冷风吹过，转瞬即逝的温存眨眼间就消散，只留下若有若无的搔痒，像有虫子爬上了肩头，细细啃食。

　　他看见爱人的眼睛愣了一瞬，乌黑的眸子看不清里面的情绪，直勾勾地盯着他，仿佛下一秒就会扬起手掌。

　　他眯起眼睛抬手挡在面前，道：“不是故意的。”

　　爱人叹了一声，宽大的手掌搭在了他的头上，缓缓揉搓着，像是抚摸自己的宠物：“说过多少次了，我又不是他，怎么会打你。”

　　“我知道，”他嗫嚅着开口，不自在地别开了眼睛，手垂落在身侧，紧紧篡着掉线的毛衣。

　　他道：“今天就吃拼好饭吧。”

　　爱人笑着刮了他小巧的鼻子，从发黄的工装裤中掏出手机，打开页面怼到他面前，手指上下滑动着，带着胡茬的面庞贴在他的干净脸上，自然地摩擦着，带着浓厚的汗臭味，嘴里还有残余的烟，随着源源不断的话语流淌出，喷洒在他的鼻尖。

　　他垂下眸子，目光落在自己发白的裤子上，余光瞥向爱人眼睛里闪烁的五彩的屏幕光芒，他甚至可以看见夺目的价格表。

　　“这个五块九两杯的蜜雪喝吗......今晚奢侈一下吧......”

　　“唔......这个有点小贵。”

　　“......这个烤肉拌饭怎么样？”

　　“......”

　　爱人的脸在他的眼睛里无限放大，再近一些，再近一些，几乎就要刻在了心里。

　　或许是察觉到他异于平常的目光，爱人低头蹭了一下他发呆的脸，道：“怎么了，是不是又想到什么了？”

　　爱人关切的目光让他重重眨了下眼睛，恢复了平日里淡然的模样，笑言：“你今天有点帅。”

　　“嘿呦，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媳妇儿竟然夸我了！”爱人说着在他脸上“啪”得一下亲了一口，黏腻的水渍残留在脸上，他微不可察地皱起了眉，但处在兴头上的爱人并没有发现，自顾自道，“今天晚上可要好好奖励你 ！”

　　他“呵呵”两声笑敷衍而去，就借着上厕所的名义跑去了卫生间。

　　卫生间有一面陈旧的镜子，周边已经生锈，裸露着难看的暗红色铁锈，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头长及肩头的乌发，随意地用发绳拴着。

　　他看着自己苍白的脸，残留着少年清秀的眉目，脑海里不知为何想起了很久之前，一个人曾经叼着烟拽下了他的头绳，笑着扔在了草丛里，烟离嘴口，那人吐出一口炊烟般的长烟，惬意道：

　　“长发好啊，长发多潇洒。”

　　他的手摩挲着爬上了辫子，等反应过来时，发绳已经落在了掌心。

　　柔和的天蓝色，微微发白，这是爱人从小商店带回来的，给他的小礼物，爱人知道他喜欢天蓝色，特地挑的这个颜色。

　　爱人还指着上头一个小之又小的假钻，笑道：“看到没有，这么小的钻石，肯定是真的。”

　　当时那颗假钻晶莹剔透，好生让他开心了一段时候。

　　后来一次打扫卫生，发绳没系牢，从发间掉落，那颗假钻也不翼而飞，只剩下孤零零的托盘。

　　他看着掌心的发绳，又看向镜子里长发的自己，思量许久，最后将它戴在了手腕上。

　　外面爱人已经在催促他不要在马桶上坐太久，他应了一声，鞠了把水洗了下脸，重重揉搓着刚才被亲的地方，仿佛要擦去什么痕迹。

　　清水淋湿了腕间的发绳，让天蓝色变成了深蓝色。

　　他象征性地按了下抽水马桶，推开咯吱咯吱的门出去了。

　　夜晚做完爱后，爱人靠着他的肩膀沉沉睡去，呼吸都是匀称安稳的，有劲的手臂紧箍着自己的腰，温热的脸贴在他的后背上，整个人贴在他身上，婴儿般熟睡着。

　　爱人这般睡着，即使是在面前敲锣打鼓也醒不了，记得之前有一次水龙头没关紧，还是他半夜梦浅，被滴滴答答的水声吵醒，这才阻止了流淌的水费。

　　他尝试着拨开爱人的手臂，却碰到了一处凸起，他垂眼看去，就着微弱的月光看见了深红发黑的血痂，长约五公分，应该是工作时不小心留下的。

　　爱人一向是这样的，工作上出了什么事都不会跟他说，就算是失业了也只是一带而过，被问到就说，过几天就会找到了。

　　爱人不会把工作上的烦心事带到家里来，有好几次他站在楼上，透过模糊的窗户望下看，看到的是爱人烦躁的表情，可等到回家时，却又洋溢着疲惫的笑容。

　　这样的人，作为一个丈夫，应当是极其合格的。

　　他手略微使劲，拨开了爱人的手臂，像是一层一层剥下身上的束缚一般，将自己从爱人温热的怀抱里剥离。

　　他坐在床边，瘦弱的手指覆上了爱人熟悉的面庞，寸寸抚摸，恍惚间，他听到了电话里那沙哑的声音：

　　“乌子，哥几个是真没想到，竟然是金井那小子把你带回家，这些年在他那边也呆腻了吧，刚好哥发达了，开了一家酒吧，你不是喜欢写些酸诗吗，刚好给驻唱的编些歌词出来......”

　　他当初是想拒绝的，但是那位曾经的兄弟开出了令他心动的条件：“哥也不知道行情啊，这样，一个月给你开一万二怎么样？包吃包住啊，刚好来来这儿攒个首付买个房子住下得了！”

　　“而且啊......”兄弟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像是蛊惑一般低声道，“这儿的人可比你家那位有劲儿多了......”

　　他挂断了电话，几个小时后，爱人就回来了。

　　忽而有冷风穿堂而过，扑在他身上，单薄的毛线衣，让他不禁打了个哆嗦。

　　破败的屋子，贫困的人儿，只剩下聊以慰籍的性。、

　　这里不是他想要的地方。

　　他抓起床头的外套，披在身上，临走到门前，他捉住了门框，头微微侧偏，眼睛环视着这间待了三年的屋子。

　　爱人失去了他依旧睡得很熟，粗犷的脸上只有安静的睡颜，他记得爱人之前是会打呼的，后来不知从何时起，就慢慢消失了。

　　他退出了卧室，轻轻掩上了门扉。

　　凌晨三点，这家平平无奇的屋子传出了炊烟。

　　金井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经没了白乌的身影，但是有细细的香味从虚掩的门扉中传出，大概是昨天小乌高兴了，起了个大早给他做饭。

　　他高声叫唤着白乌的名字，兴冲冲地跑到简陋的客厅，桌上摆着还在冒热气的白粥，还有一份溏心蛋，一个包子，一杯豆花。

　　金井没有着急吃早饭，而是笑道：“小乌你躲到哪里去了？快来一起吃饭啊。”

　　可是空气静默了半响，白乌还是没有出现。

　　他再次看向桌上的早饭，忽然意识到，这好像是一个人的份量。

　　匆匆吃完饭收拾收拾包，金井就准备去厂里上班，他响可能是白乌约了朋友出去玩，这阵子应该不会回来了。之前出现过好几次这样的情况，刚开始他还火急火燎地出去找人，没过几天人就自己回来了。

　　不过这次，好像没有留纸条。

　　或许是临时起意，忙忘了吧。

　　金井这样安慰着自己，下楼的时候遇见了邻居的阿婆，阿婆活了九十几年了，见过了大大小小的风雨，对他们两人的关系也是波澜不惊，阿婆喊住了他：

　　“小金啊。”

　　金井连忙弯下腰与阿婆平视：“怎么了阿婆？”

　　阿婆颤巍巍地搭上了他的肩膀，布满沟壑的手指上下比划着，慢吞吞道：“小乌啊，一大早就起来给你做饭了，阿婆看见他，站在窗户边看了好久，招呼他下来也不应，像是着了魔一样，你有空啊，多带他出去转转啊。”

　　金井忙笑道：“知道了阿婆，周末就带他出去。”

　　阿婆点着头拍着他的肩，一边蹒跚着回家一边哑着声音道：

　　“空气是不是发霉了？”

　　金井下意识看向身后的家门，默然垂下了眼眸，双手插在裤兜里，掏出一根烟叼在嘴上，也不抽，就这样哼着曲儿，跨上了电瓶车，上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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