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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水浮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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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飞机巨大的引擎轰鸣声逐渐减弱,最终化作一阵平稳的嗡鸣。机身微微一顿,轮子接触跑道的震动清晰地传遍整个机舱。舷窗外,熟悉的城市轮廓在午后的阳光下铺展开来,带着一种既疏离又亲切的气息。

      姜暮靠着头等舱宽大的椅背,指尖无意识地在手机冰冷的屏幕上划过。屏幕亮起又熄灭,映出她年轻而精致的脸庞。二十岁的年纪,眉眼间却沉淀着超越年龄的锐利与沉静。三年的海外淬炼,金融市场的诡谲风云在她眼底沉淀成一片深潭,清澈却难以见底。

      “女士们先生们,飞机已经降落在首都国际机场……”空乘甜美的播报声响起。

      她利落地解开安全带,动作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优雅。起身,取下头顶行李舱里那只限量版的小羊皮行李箱。箱体纤尘不染,是她一贯的风格——低调的奢华,不容置疑的优越感。

      舱门打开,初夏微热的风裹挟着机场特有的喧嚣扑面而来。姜暮微微眯了下眼,抬手将垂落颊边的几缕发丝别到耳后,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她推着箱子,高跟鞋踩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发出清脆而规律的哒哒声,像敲击在某种无形的琴键上,每一步都透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刚踏入到达大厅,几道闪光灯毫无预兆地亮起,刺得她下意识侧了侧脸。

      “姜小姐!欢迎回国!请问您对姜氏集团近期在海外市场的布局有何看法?”
      “姜小姐,有传闻您此次归国将接手家族部分核心业务,消息属实吗?”
      “姜小姐,方便透露一下您未来的职业规划吗?是否会进入姜氏集团?”

      几个财经媒体的记者像是闻到花香的蜜蜂,瞬间围了上来,话筒几乎要戳到她脸上。嘈杂的提问连珠炮般砸过来,空气里瞬间弥漫开一股急躁的气息。

      姜暮脚步一顿。

      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微微扬起下巴,目光平静地扫过眼前几张写满探究和急切的脸。那眼神很淡,没什么温度,却像带着无形的压力,让最前面那个挤得最凶的男记者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布局?”她终于开口,声音清泠泠的,不高,却奇异地压过了周围的嘈杂,“姜氏的战略,什么时候需要向市场实时报备了?”嘴角勾起一抹极浅的弧度,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嘲弄,“至于接手业务……各位的消息,似乎比我自己还要灵通?”

      她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众人,那份无形的压力陡然加重。

      “让一让。”

      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不是请求,是通知。

      记者们像是被无形的屏障推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向两边分开,让出一条通道。姜暮目不斜视,推着箱子径直走了过去,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短暂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留下身后一群面面相觑、脸上还残留着碰壁后尴尬神色的记者。

      “啧,这气场……不愧是姜家那位小祖宗。”有人低声嘀咕。

      “刚回来就这么冲,以后有好戏看了。”另一个附和道。

      姜暮充耳不闻。接机口,家里的司机老陈早已恭敬地等在那里,接过她的行李箱。

      “小姐,辛苦了。”
      “嗯。”她应了一声,坐进等候的黑色宾利后座。柔软的皮革包裹上来,隔绝了外界的喧嚣。车子平稳地驶离机场,汇入城市的车流。窗外,熟悉的街景飞速倒退,带着一种阔别重逢的疏离感。她看着窗外,眼神却有些飘忽,似乎穿透了眼前的繁华,落在某个不知名的远方。

      三天后,北城大学百年大礼堂。

      穹顶高阔,水晶吊灯洒下璀璨而柔和的光芒。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书墨香和精英汇聚时特有的、无形的张力。这里是北城大学举办的年度金融峰会,汇聚了学界泰斗、业界新锐以及众多资本大鳄。台下座无虚席,西装革履,衣香鬓影,每一双眼睛都闪烁着对知识与财富的敏锐嗅觉。

      “……因此,传统的风险评估模型在当前的全球性供应链重构浪潮下,其滞后性暴露无遗。尤其是在新兴市场,政策波动与本土化壁垒叠加,单纯的定量分析无异于刻舟求剑。”

      清越而富有穿透力的女声通过麦克风回荡在偌大的礼堂里,清晰有力地钻进每一个听众的耳朵。

      聚光灯下,姜暮站在演讲台前。一身剪裁极简的珍珠白色小西装套裙,勾勒出年轻却挺拔的身姿,不显稚嫩,反衬得气场卓然。她没有看讲稿,目光沉静地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清晰不过的事实。

      “我们需要引入更动态的框架,将地缘政治敏感度、本土合规成本弹性、甚至文化适应性的隐性风险因子,纳入核心评估权重。”她指尖在触控屏上划过,复杂的图表和数据随之流畅切换,精准地支撑着她的论点,“就像我们正在参与的东南亚新能源基建项目,如果只盯着 IRR(内部收益率)和 NPV(净现值),而忽视了当地环保团体不可预测的动员能力及其背后复杂的政治博弈,再漂亮的模型也只是一张废纸。”

      台下前排,几位头发花白的教授微微颔首,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赞许。旁边几位投资公司的老总更是身体微微前倾,听得极其专注。

      “哗众取宠。”一个略显刻薄的低语从侧后方传来,音量不大,但在一片安静专注的氛围里显得格外清晰,“姜家砸钱堆出来的履历,纸上谈兵罢了。”

      说话的是坐在第三排的一个年轻男人,穿着骚包的亮紫色衬衫,头发用发胶打理得一丝不苟,正是恒远集团的少东家陈铮。他斜睨着台上的姜暮,嘴角挂着毫不掩饰的轻蔑。恒远与姜家在几个关键领域一直是竞争对手,摩擦不断。

      姜暮的演讲恰好进行到一个小节结束,她停顿了一下,目光似乎无意地朝陈铮的方向瞥了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像掠过一片无足轻重的浮尘。

      “纸上谈兵?”她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清晰地传遍了礼堂的每个角落,仿佛直接回应了那个低语,“恒远去年在南美那个铜矿项目,账面预测收益率超过25%,结果呢?因为忽略了当地原住民持续三年的高强度抗议和随之而来的无限期环保审查,项目至今搁浅,前期投入资金沉没,后续法律诉讼费用像滚雪球。陈少,”她精准地叫出了陈铮,目光直直地落在他瞬间涨红的脸上,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这算不算……被‘纸上谈兵’的模型坑得最惨的实战案例?”

      “噗嗤……”台下有人没忍住,笑出了声,随即又赶紧憋住。

      陈铮的脸由红转青,再由青转黑,像打翻了调色盘。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恶狠狠地瞪着台上那个光芒四射的身影,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姜暮说的,是恒远近年来最痛的伤疤之一。

      台下响起一片压抑的嗡嗡议论声,夹杂着低低的笑声和惊叹。

      姜暮仿佛只是陈述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小插曲,微微颔首:“回到正题。所以,我的建议是,引入‘韧性系数’作为关键指标……”她流畅地接回了之前的思路,继续她的演讲,仿佛刚才那场小小的交锋从未发生。

      聚光灯依旧笼罩着她,年轻的面庞在强光下显得愈发白皙,眼神专注而锐利,如同打磨过的寒冰。那份超越年龄的冷静与精准的打击力,让整个礼堂都安静下来,只剩下她清越的声音在回响。

      演讲结束,掌声如潮水般涌起,比之前任何一位演讲者都要热烈持久。姜暮从容地鞠躬致谢,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谦逊微笑,眼底却是一片深潭般的平静。

      她走下台,刚在预留的嘉宾席坐下,还没喘口气,一道干练的身影就穿过人群,径直走到了她面前。

      “姜小姐,您好。”来人是一位约莫三十岁左右的女性,穿着剪裁合体的藏青色职业套装,妆容精致,笑容得体,眼神却透着精明和干练。她双手递上一张设计简洁的名片,“我是林薇,靳朝靳总的执行秘书。靳总刚才也在台下,他让我务必转达,对您演讲中关于动态风险框架和‘韧性系数’的见解,非常欣赏。”

      “靳朝”两个字,像两颗冰冷的石子,猝不及防地投入姜暮心湖那片看似平静的深潭。

      咚。咚。

      水面下,暗流骤然汹涌。

      姜暮伸出去接名片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指尖微微发凉。她抬起眼,看向林薇,脸上那公式化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依旧完美无瑕,只是眼底深处,那潭深水瞬间冻结,寒意刺骨。

      “哦?”她轻轻应了一声,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玩味。指尖终于触碰到那张质感上乘的名片,接了过来。

      名片上,“靳氏集团总裁办公室高级执行秘书 林薇”的字样清晰可见。烫金的集团Logo在灯光下折射出冰冷的光泽。

      欣赏?

      姜暮的目光落在“靳朝”这个名字所代表的位置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名片的边缘。指腹传来微微粗糙的触感。

      三年前那个闷热的夏天,机场离境大厅冰冷的空调风,一遍遍拨打却永远无人接听的电话,石沉大海的短信……那些被刻意尘封的、带着尖锐棱角的记忆碎片,瞬间被这两个字粗暴地掀开,带着陈旧的、令人窒息的尘土味,汹涌地扑了上来。

      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闷痛得让她呼吸微微一滞。三年杳无音信,像人间蒸发。现在,她回来了,刚在台上露了点锋芒,他靳大总裁的欣赏就及时送到了?

      真是……恰到好处的“欣赏”。

      她捏着那张小小的名片,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它捏碎。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是吗?”姜暮终于再次开口,唇角那抹完美的弧度加深了些许,眼底却毫无笑意,只有一片冰封的嘲讽,“靳总日理万机,还能抽空‘欣赏’我这个无名小辈的拙见,真是……受宠若惊。”

      她的声音不高,语调甚至称得上轻柔,但每一个字都像是裹着冰碴子,清晰地砸在林薇面前。

      林薇脸上的职业笑容不变,眼神却飞快地闪烁了一下,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和谨慎。这位姜家小公主的反应,似乎比预想中要……锋利得多。她保持着得体的姿态:“姜小姐过谦了。您的见解非常独到,靳总特意嘱咐,希望日后能有交流的机会。晚宴在主宴会厅,靳总稍后也会出席,期待能与您再叙。”

      “再叙?”姜暮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笑话,喉咙里溢出一声极轻的、意味不明的气音。她抬起眼,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地刺向林薇,“林秘书,麻烦转告靳总——”

      她刻意停顿了一下,捏着名片的手随意地晃了晃,那动作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轻蔑。

      “他的‘欣赏’,我收到了。至于‘再叙’……”她拉长了语调,眼底的冰寒几乎要满溢出来,“就不必了。我跟他,没什么旧好叙的。”

      说完,她不再看林薇瞬间有些僵硬的脸色,随手将那张名片塞进手包最外侧的夹层,仿佛那是什么不值一提的垃圾。然后,她拎起包,起身,动作流畅而优雅,径直从林薇身边走了过去,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而决绝,走向宴会厅的方向,背影挺直,带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冷意。

      林薇站在原地,看着姜暮消失在通往宴会厅的华丽拱门后,脸上的职业笑容终于缓缓敛去,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起来。这位姜小姐对靳总的态度,何止是冷淡,简直是……深恶痛绝?她拿出手机,快速编辑了一条信息发送出去。

      晚宴设在富丽堂皇的主宴会厅。巨大的水晶吊灯倾泻下璀璨的光流,将铺着洁白桌布的长条餐桌、晶莹剔透的高脚杯、以及衣香鬓影的宾客都镀上了一层浮华的金边。舒缓的爵士乐流淌在空气中,掩盖着底下涌动的各种试探、寒暄与交易。

      姜暮端着一杯香槟,指尖冰凉,杯壁上凝结的水珠沾湿了她的指腹。她站在靠近落地窗的位置,目光疏离地看着眼前这片虚假繁荣的名利场。刚才在台上舌战群儒的锋芒已然收敛,只剩下眼底一片沉寂的冷。

      入口处传来一阵细微的骚动。

      她的心,毫无预兆地,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

      她甚至不需要回头,全身的神经末梢仿佛瞬间被激活,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那个名字带来的警报。那是一种刻入骨髓的熟悉感,混杂着三年积压的怨愤和尖锐的痛楚。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人群如同摩西分海般向两旁退开些许,让出一条无形的通道。

      靳朝。

      他就那样出现在入口处璀璨的光影里。

      一身纯手工定制的深黑色西装,剪裁完美地贴合着他宽肩窄腰的挺拔身形,衬得他越发清隽矜贵。灯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眉骨深邃,鼻梁高挺,薄唇抿成一条略显冷硬的直线。他的眼神平静无波,像一泓深不见底的寒潭,扫过全场时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疏离与掌控感。

      三年。

      姜暮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停滞了。

      他还是那个他。那个从小一起长大,熟悉到她闭着眼睛都能描绘出他侧脸轮廓的靳朝。那个曾是她所有少女心事寄托的靳朝。那个……在三年前那个夏天,毫无征兆地、彻底从她世界里消失的靳朝。

      时间似乎并未在他身上留下多少痕迹,反而沉淀出一种更加内敛深沉的气场,强大得令人窒息。他站在那里,就是整个宴会场最不容忽视的焦点。

      然而,就在这看似完美的表象之下,姜暮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异样。

      他的步伐。

      他走向主位席位的步伐,沉稳依旧,却似乎……过于平稳了?每一步的间距、抬脚落地的节奏,都像是经过精准计算,带着一种刻意的控制感。没有寻常人行走时那种自然的、微不可察的晃动。

      而且,他是径直走向主位——那张位于长桌最顶端、象征着绝对权威的椅子。从入口到那里,有一段不短的距离。他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像其他宾客那样停下来与相熟的人寒暄两句,只是微微颔首示意,目光并未在任何一处过多停留。

      仿佛他唯一的目标,就是尽快坐到那张椅子上。

      姜暮捏着香槟杯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冰凉的玻璃硌着指腹,带来一丝清晰的痛感。她看着他从容不迫地走到主位旁,姿态优雅地拉开椅子,然后——稳稳地坐了下去。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无可挑剔。他靠在椅背上,姿态放松,甚至微微侧头与旁边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低声交谈了几句,嘴角甚至还勾起一抹极淡的、恰到好处的笑意。

      完美。无懈可击。

      可姜暮的心,却像是被投入冰窟,一路沉了下去,沉到了无底的深渊。那股冰冷的愤怒,混杂着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更尖锐的情绪,如同藤蔓般缠绕上来,勒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他坐下了。那么理所当然,那么从容不迫。

      仿佛三年前那个决绝消失的人不是他。仿佛那些无数个无人回应的日日夜夜,都只是她一个人的臆想。

      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压住那股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冷笑。

      “姜小姐,这边请,您的座位在这边。”负责引导的侍者来到她身边,恭敬地示意主桌方向。

      姜暮猛地回过神。她深吸一口气,胸腔里翻涌的冰冷岩浆被强行压下,脸上重新挂起那副无懈可击的、属于姜家小公主的疏离面具。她微微颔首,端着那杯几乎没动过的香槟,迈开脚步。

      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声音清脆,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决绝。

      侍者引着她,走向的正是主桌。而她的位置,不偏不倚,就在靳朝的正对面。

      很好。

      她几乎要笑出声来。命运,或者说那个安排座位的人,还真是懂得如何火上浇油。

      她一步一步走近。靳朝似乎正专注于与旁边人的交谈,并未立刻注意到她。直到她的身影清晰地落入他视野的余光里。

      他转头的动作极其自然流畅,目光平静地抬起,落在了姜暮脸上。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在那一瞬间凝固了。

      璀璨的灯光,悠扬的乐曲,周围宾客的低声谈笑……所有的一切都像是被按下了静音键,迅速褪色、模糊,成为遥远的背景板。整个世界的中心,只剩下长桌两端,隔着一桌精致菜肴和摇曳烛光,冷冷对视的两个人。

      他的眼神,深邃依旧,平静得如同一口千年古井,没有任何波澜。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甚至连一丝惊讶都欠奉。仿佛她只是一个普通的、需要他这位主人略作招呼的宾客。

      那平静,彻底点燃了姜暮心中积压了三年的怒火。那是一种被彻底忽视、被单方面抹杀存在的巨大羞辱感。

      很好。靳朝。你真是好得很。

      姜暮脸上那完美的面具没有丝毫破裂,甚至唇角还向上弯了弯,勾勒出一个堪称甜美的弧度。只是那双漂亮的眼眸里,此刻淬满了冰冷的寒星,锐利得能刺穿人心。

      她没有移开视线,反而迎着他的目光,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到自己的座位前。侍者替她拉开椅子。

      她却没有立刻坐下。纤细的手指轻轻搭在冰凉的椅背上,指尖泛着用力后的微白。

      她微微歪了歪头,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手术刀,一寸寸刮过靳朝那张完美得令人憎恶的脸。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两人之间那短暂凝固的空气,带着一种刻意拖长的、甜得发腻的腔调,每一个字都像裹着蜜糖的毒针:

      “靳总——”
      “——贵人事忙,三年不见,倒是愈发气派了。这主位,坐得可还安稳?”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主桌的气氛肉眼可见地凝固了。

      原本还带着点谈笑的低语声戛然而止。旁边那位头发花白的老教授,脸上的笑容僵住,有些错愕地看看姜暮,又看看靳朝。其他几位商界人士也纷纷投来探究的目光,空气里弥漫开一股无声的紧绷感。

      靳朝搭在酒杯上的修长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指节微微泛白,随即又松开。他抬起眼,目光沉静地迎向姜暮那双淬了冰的眸子,脸上依旧是那副无懈可击的从容,甚至嘴角还向上牵起一个极淡的弧度。

      “姜小姐说笑了。”他开口,声音低沉悦耳,听不出半分波澜,“位置而已,坐哪里都一样。”他端起面前的水晶杯,对着姜暮的方向极其自然地虚抬了一下,动作优雅矜贵,“倒是三年不见,暮暮你,”他刻意用了这个亲昵的旧称,语气却疏离得像在谈论天气,“锋芒更盛了。刚才在台上的见解,很精彩。”

      暮暮。

      这个称呼像一根烧红的针,猝不及防地狠狠扎进姜暮的耳膜,烫得她心口一缩,随即是更汹涌的怒火翻腾而上。谁允许他这么叫的?谁给他的资格,在用那样决绝的方式消失三年后,还能如此若无其事地唤出这个曾经亲昵的名字?

      她捏着高脚杯细长的杯脚,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其捏碎。杯壁上凝结的冰冷水珠沿着她同样冰凉的手指滑落。

      “精彩?”姜暮轻笑出声,那笑声清脆,却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像碎冰相撞,“靳总谬赞了。不过是些纸上谈兵,糊弄糊弄场面罢了。哪里比得上靳总您——”她刻意拖长了语调,目光如同带着倒钩的鞭子,毫不留情地扫过靳朝看似平静无波的脸,“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的本事?”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让周围竖着耳朵偷听的几个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听说靳氏前阵子……可是经历了一场不小的风波?”姜暮微微倾身向前,隔着铺满精致佳肴的长桌,目光锐利地锁住靳朝的眼睛,仿佛要穿透他那层完美无缺的面具,“股价坐了几轮过山车,几个核心项目差点易主?啧啧,那场面,想想都惊心动魄。靳总,”她嘴角弯起一个极其刻薄的弧度,“力挽狂澜的手段,真是让人……‘刮目相看’呢。不知道是用了什么雷霆万钧的妙招,才把那些……觊觎的豺狼虎豹给打趴下的?”

      “刮目相看”四个字,被她咬得又慢又重,裹挟着浓浓的讽刺和毫不掩饰的质疑,如同淬毒的冰凌,狠狠掷向靳朝。

      空气彻底凝滞了。长桌上精美的食物仿佛瞬间失去了所有颜色和香气。连背景流淌的爵士乐都显得格外遥远而不合时宜。

      老教授额头隐隐见了汗,拿起餐巾擦了擦嘴,眼神飘忽,不敢再看这剑拔弩张的场面。旁边一位穿着深蓝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正是刚才附和靳朝的那位刘总,此刻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他干咳一声,试图打圆场:“姜小姐真是……快人快语。靳总的能力大家有目共睹,那点风波……”

      “刘总。”靳朝平静地打断了他,目光依旧稳稳地落在姜暮脸上,并未因她尖锐的言辞而有丝毫波动,仿佛那些淬毒的冰凌只是拂面的柳絮。他甚至端起酒杯,浅浅啜了一口杯中暗红色的酒液,喉结滚动了一下,动作从容不迫。“姜小姐关心靳氏,是好事。”他放下酒杯,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任何情绪,“商场如战场,起起落落都是常态。重要的是结果可控,损失在预期之内。至于过程……”他微微停顿,深邃的目光在姜暮那张因为愤怒而显得格外生动明艳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快、快得让人无法捕捉的复杂情绪,随即又被深潭般的平静淹没,“不足为外人道。”

      “不足为外人道?”姜暮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那抹刻薄的笑意在她唇边扩大,眼底却是一片冰封的荒原,“好一个‘不足为外人道’!靳总这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定力,还真是……令人叹为观止。”她的目光如同探照灯,带着审视和毫不留情的穿透力,再次扫过他全身,最后落在他稳稳放在桌下、被昂贵西裤布料包裹着的右腿上,“就是不知道,靳总这份‘定力’,是不是连骨头碎了,也能面不改色地坐在这里,跟人谈笑风生?”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又轻又慢,却像重锤一样砸在寂静的空气中。

      靳朝搭在桌沿的手指,猛地蜷缩了一下!指甲瞬间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那张仿佛精雕细琢过的完美面具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裂痕——几不可察地,他下颌的线条绷紧了一瞬,如同拉满的弓弦。尽管只是一闪即逝,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但一直死死盯着他的姜暮,却清晰地捕捉到了那一瞬间他眼底掠过的惊涛骇浪和……痛苦?

      那丝痛楚像是投入深潭的石子,让姜暮的心也跟着狠狠一揪。但随即,更汹涌的愤怒和一种被欺骗的冰冷感席卷而上。

      果然!他果然在强撑!

      “姜小姐,”靳朝的声音依旧低沉,却比刚才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沙哑,像是砂纸磨过粗粝的木头。他放在桌下的手似乎动了一下,调整了姿势,但上半身依旧挺得笔直,维持着无可挑剔的姿态。“今天的菜式不错,尤其这道松露鹅肝,是主厨的拿手好戏。不如先尝尝?”他拿起银质的刀叉,动作优雅地指向姜暮面前那道摆盘精致的菜肴,试图强行转移话题。那姿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行将失控场面拉回正轨的掌控力。

      可那微微绷紧的下颌线和额角悄然渗出的一层细密冷汗,在璀璨的水晶灯光下,如同细碎的钻石,却无声地出卖了他此刻承受的巨大压力和……痛苦。

      姜暮的视线如同冰锥,牢牢钉在他额角那片细密的汗珠上。那晶莹的汗意,在璀璨的灯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芒,像一把把小刀子,狠狠戳破了他那层看似坚不可摧的从容假象。

      她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痛又闷,那股被欺骗、被隐瞒的滔天怒火几乎要冲破喉咙喷涌而出。她看着他强作镇定地拿起刀叉,看着他试图用谈论美食来粉饰太平,看着他额角的冷汗越聚越多……

      够了!靳朝!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就在她胸口的怒火即将喷薄,一句更尖锐、更不留情面的话就要冲口而出的瞬间——

      “抱歉。”

      靳朝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比刚才更加低沉沙哑,带着一种极力压抑后的紧绷感。

      他放下刚刚拿起的刀叉,发出轻微的“叮”一声脆响。动作依旧维持着基本的从容,但起身的速度却比平常快了一丝,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急促。

      “失陪一下。”他对着全桌微微颔首,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在姜暮那张冰冷含怒的脸上短暂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深邃复杂,快得让人无法解读。随即,他便不再看任何人,一手撑着光滑的桌面,身体极其平稳地离开座椅,站直。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流畅得几乎看不出任何破绽。依旧是那个身姿挺拔、气场强大的靳氏总裁。

      只有姜暮,离得最近,看得最清。在他撑桌起身的刹那,她清晰地看到,他撑在桌面上的那只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着骇人的青白!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微微凸起,像是在承受着难以想象的巨大压力。而他额角那片细密的冷汗,在灯光下,几乎汇聚成一道清晰的痕迹。

      他站直后,没有立刻迈步,而是极其短暂地停顿了半秒,像是在调整重心,又像是在积聚力量。然后,他才迈开步子,朝着宴会厅侧门——洗手间的方向走去。

      他的背影,宽肩窄腰,西装挺括,每一步都迈得沉稳而有力,步伐间距精准得如同丈量过。没有一丝晃动,没有一丝拖沓,沉稳得如同走在平地上。那姿态,完美地诠释了什么叫“从容不迫”。

      可姜暮的心,却随着他那每一步的落下,而一点点沉入冰冷的谷底。那过于完美的步伐,那刻意的平稳,此刻在她眼中,都变成了最拙劣的表演,最刺眼的伪装!

      骗子!大骗子!

      她看着他挺拔得近乎僵硬的背影消失在通往洗手间的华丽廊道拐角,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在他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所有人的视线。

      胸口的怒火像是被浇了一桶滚油,烧得她五脏六腑都在疼。她猛地抓起桌上那杯几乎没动过的香槟,仰头,冰凉的液体带着刺激的气泡滚入喉咙,却丝毫浇不灭那股灼心的火焰。

      “呵……”一声压抑着无尽怒火的冷笑从她齿缝间溢出。她“啪”地一声将空杯顿在桌上,力道大得让旁边的人都吓了一跳。

      “抱歉,各位慢用,我也失陪了。”她丢下这句话,甚至没看桌上其他人是什么表情,拎起手包,霍然起身。动作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戾气,椅子腿与光滑的大理石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滋啦”声。

      她不再看任何人,挺直了背脊,高跟鞋踩在地面上,发出比来时更加清脆、更加急促的哒哒声,像一阵裹挟着冰雹的寒风,径直朝着宴会厅那扇巨大的、通向外面夜色的正门走去。她需要空气!需要立刻离开这个让她窒息的地方!离开这个充满了靳朝虚伪气息的牢笼!

      侍者连忙为她拉开沉重的鎏金大门。

      初夏夜晚微凉的风瞬间涌了进来,带着花园里草木的清新气息,吹拂在她滚烫的脸颊上,却丝毫无法冷却她心头的岩浆。她站在高高的台阶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夜风灌入肺腑,带着一丝凉意,却无法平息那翻江倒海的情绪。

      她需要冷静。需要一个人待着。

      她抬步,沿着光洁的台阶往下走,准备去前面的喷泉广场透透气,等家里的车过来。

      就在她走下最后一级台阶,站在相对空旷的停车区边缘,烦躁地从手包里摸索手机准备打电话给司机时——

      眼角的余光,不经意地扫过侧后方。

      那里,是宴会厅巨大的、几乎占据一整面墙的落地玻璃窗。璀璨的灯火将里面衣香鬓影、推杯换盏的浮华景象清晰地映照出来,像一幅流动的、虚幻的名利场画卷。

      然而,就在这幅画卷靠近侧门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一个身影,猝不及防地、无比清晰地撞入了姜暮的视线!

      是靳朝!

      他显然刚从洗手间那个侧门出来,并未回到宴会厅主区,而是朝着另一个方向——通往后面专用停车场的小门走去。

      落地窗像一个巨大的、无情的监视器,将他此刻最真实的姿态,毫无保留地投射出来!

      刚才在厅内那挺拔如松、步履沉稳的靳总消失了!

      灯光透过玻璃,清晰地映照出他此刻的模样:额前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黑发被汗水打湿了几缕,凌乱地贴在额角,透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狼狈。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此刻血色尽失,嘴唇紧抿成一条泛白的直线,下颌线绷得死紧,像是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在他苍白的皮肤上留下清晰的水痕。

      而最让姜暮瞳孔骤缩、浑身血液瞬间冻结的是他的动作!

      他不再是那个行走带风的靳朝!

      他的右腿!

      他的右腿几乎无法着力!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左腿上和紧紧搀扶着他的助理身上!那个穿着黑色西装的年轻助理(姜暮认出是靳朝的心腹助理程峰)正用尽全力支撑着他,几乎是半拖半抱着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向前挪动!

      每挪动一步,靳朝的眉头就狠狠地拧紧一次,身体因为剧痛而无法控制地轻微颤抖。他的右腿像是沉重的、不听使唤的累赘,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耗费着他巨大的力气,带来难以忍受的疼痛。那步伐蹒跚、滞涩,沉重得如同拖着千斤重担,与刚才厅内那“从容不迫”的步伐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天壤之别的对比!

      助理程峰的表情凝重而焦急,一边小心翼翼地搀扶,一边紧张地低声说着什么。而靳朝,只是死死咬着牙关,目光死死地盯着前方几米外停着的那辆黑色宾利慕尚,仿佛那是支撑他走下去的唯一目标。

      就在这时,程峰似乎支撑得有些吃力,靳朝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右腿下意识地想要落地支撑,却在脚尖刚触及地面的瞬间,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剧痛让他猛地弓起了腰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闷哼!额头上瞬间爆出更多冷汗,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程峰大惊失色,连忙死死架住他,才避免他直接摔倒。

      这一幕,如同最残酷的慢镜头,透过那扇巨大的、冰冷的落地窗,无比清晰地烙印在姜暮的视网膜上!也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心上!

      时间,在这一刻凝固了。

      宴会厅内悠扬的乐曲,喷泉哗哗的水声,远处车辆的鸣笛……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姜暮僵在原地,像一尊被瞬间冻结的冰雕。指尖紧紧捏着的手机外壳,冰冷的触感直透骨髓,却远不及此刻心头的万分之一寒冷。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愤怒、怨恨、尖锐的讽刺……那些积压了三年的汹涌情绪,在这一刻被眼前这残酷的画面冲击得粉碎!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震惊和……一种尖锐到无法呼吸的痛楚!

      车祸?

      粉碎性骨折?

      他……他的腿……

      那个永远挺拔如松、骄傲得不可一世的靳朝……

      那个在三年前,用最决绝的方式推开她、消失得无影无踪的靳朝……

      原来……

      原来是这样!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眼眶瞬间滚烫。姜暮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一丝淡淡的铁锈味,才勉强将那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湿意逼了回去。

      骗子!

      混蛋!

      王八蛋靳朝!

      为什么?!为什么什么都不说?!为什么要用那种方式推开她?!为什么要一个人承受这些?!为什么要在她面前装得若无其事?!

      巨大的心疼如同汹涌的海啸,瞬间淹没了之前所有的愤怒。可紧随其后的,是更猛烈、更尖锐的愤怒!这一次,不是恨他的消失,而是恨他的隐瞒!恨他的自以为是!恨他把她当成一个需要被排除在苦难之外的、无用的累赘!

      就在这时,程峰已经半抱着几乎脱力的靳朝,艰难地挪到了那辆宾利慕尚的车尾。程峰腾出一只手,飞快地按了下车钥匙,后备箱无声地向上弹开。

      灯光下,后备箱里静静躺着的东西,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姜暮摇摇欲坠的神经!

      那是一个……结构复杂的金属支架!冰冷的金属在灯光下泛着森然的光泽,旁边还放着几卷厚厚的白色绷带和固定带。

      是腿部固定支架!是辅助行走的器械!

      最后一丝侥幸也被彻底打碎。

      姜暮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看着程峰手忙脚乱地将那个支架拿出来,看着靳朝靠在车身上,闭着眼急促地喘息,脸色白得像纸,汗水浸湿了鬓角和衬衫领口……

      所有的声音都回来了,喧嚣地冲击着她的耳膜,却又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她猛地转过身,不再看那扇映照着残酷真相的落地窗。夜风带着凉意吹拂着她滚烫的脸颊,却吹不散心头的惊涛骇浪。

      胸腔里,那股冰冷的岩浆再次翻腾起来,这一次,混杂着前所未有的心疼和一种被彻底愚弄的滔天怒火!两种极端的情绪在她体内疯狂撕扯、冲撞!

      她不能再待在这里一秒!

      她几乎是踉跄着,快步朝前走去,只想立刻逃离这个地方。脚步有些虚浮,高跟鞋踩在地面上,发出凌乱而急促的声响。

      “小姐!小姐请留步!”司机老陈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他开着车刚刚驶到喷泉广场边。

      姜暮置若罔闻。她只想快点上车,快点离开!

      然而,就在她快要走到自家那辆等候的宾利旁时,身后传来汽车引擎启动的声音。那辆黑色的宾利慕尚,正缓缓驶离刚才的位置,朝着出口方向开去。后座深色的车窗紧闭着,隔绝了里面的一切。

      那辆车,像一根导火索,瞬间引爆了姜暮体内所有压抑到极致的情绪!

      理智的弦,彻底崩断!

      “停车!”

      一声带着尖锐破音、饱含着滔天怒火的厉喝,划破了停车场相对安静的空气!

      姜暮猛地停下脚步,霍然转身!她不再逃离,反而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小兽,踩着那双能把地面踩穿的高跟鞋,带着一股决绝的、玉石俱焚般的气势,不管不顾地朝着那辆刚刚起步的黑色宾利冲了过去!

      她的身影快得像一道白色的闪电,在停车场不算明亮的光线下,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凛冽!

      “吱嘎——!”

      刺耳的急刹车声骤然响起!

      黑色的宾利慕尚在距离姜暮不到半米的地方险险停下!车头几乎要贴上她珍珠白色的裙摆!

      司机显然吓得不轻,惊魂未定地从驾驶座探出头:“小姐!你……”

      姜暮却看也没看司机一眼。她的目光,如同燃烧的冰焰,死死地钉在那扇紧闭的后车窗上。车窗玻璃是深色的隐私膜,从外面根本看不清里面。

      她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刚才那不顾一切的冲刺,让她的心跳快得像要炸开。

      她一步一步,走到后座车门前。每一步都踩得极重,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寂静下来的停车场里,如同敲在人心上的重鼓。

      然后,她抬起手。

      不是按门铃,不是礼貌的轻叩。

      而是——

      砰!砰!砰!

      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带着发泄般砸在冰冷的深色车窗玻璃上!指骨与坚硬玻璃撞击的闷响,在夜里格外清晰刺耳!

      “靳朝!”她对着那扇隔绝了视线的车窗,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某种无法言说的痛楚而微微发颤,却带着一种穿透钢铁的力量,“你给我下来!”

      车窗内,一片死寂。仿佛里面空无一人。

      但姜暮知道,他就在里面!他一定听得到!

      刚才落地窗后那触目惊心的一幕幕,他强忍剧痛冷汗淋漓的脸,他蹒跚挪动的身影,那个冰冷的金属支架……所有的画面在她脑海中疯狂闪回、交织!

      三年的杳无音信,刻骨的怨愤。
      刚才宴会上他虚伪的从容,冰冷的平静。
      此刻车窗后的沉默,无声的逃避。

      所有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如同沉寂多年的火山,喷发出毁灭一切的熔岩!

      她再次狠狠砸了一下车窗!指关节传来清晰的痛感,却远不及心头的万分之一!

      “躲什么?!”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尖锐的、破碎的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裹挟着血泪和冰碴,“靳朝!当年车祸粉碎性骨折的滋味——”

      她死死盯着那深色的玻璃,仿佛能穿透它,看到里面那个男人此刻苍白痛苦的脸。

      “——比被我骂疼多了吧?”

      车窗内,死一般的寂静。

      深色的隐私玻璃像一道冰冷的屏障,将里面的一切隔绝得严严实实,只倒映出姜暮自己那张因盛怒而显得有些扭曲的脸,和她身后停车场昏暗摇晃的光影。

      时间像是被粘稠的胶水凝固了。只有她剧烈起伏的胸口和擂鼓般的心跳,在死寂中发出沉闷的声响。指关节上刚才砸车窗留下的钝痛感,此刻尖锐地提醒着她刚才的失控。

      “靳朝!”她再次嘶吼出声,声音因为用力过度而撕裂般沙哑,每一个音节都裹着血淋淋的愤怒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我知道你在里面!有种你就躲一辈子!”

      就在她胸腔里那股毁灭性的怒火即将冲破所有理智的堤坝,让她做出更疯狂举动的瞬间——

      “嗡……”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心跳声掩盖的电机运转声响起。

      那扇紧闭的、深色的车窗玻璃,在姜暮燃烧着火焰的注视下,极其缓慢地,向下滑落了大约三指宽的缝隙。

      仅仅三指宽。

      如同吝啬地揭开地狱帷幕的一角。

      一股混杂着高级皮革、消毒药水和……浓重血腥铁锈味(也许是错觉?)的冰冷气息,猛地从那道狭窄的缝隙里涌了出来,扑面而来!

      姜暮的心跳骤然停了一拍!

      她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死死地钉在那道缝隙之后。

      光线太暗了。车厢内部几乎是浓稠的墨色。只有停车场远处一盏昏黄的路灯,吝啬地将几缕微弱的光线斜斜地投入那道缝隙。

      然而,就在那光与影模糊的交界处,姜暮看到了半张脸。

      靳朝的脸。

      那张在宴会厅里还维持着完美无瑕、矜贵从容的脸,此刻像是被打碎的瓷器,所有的伪装都被彻底剥离,只剩下最原始的、触目惊心的惨白!

      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如同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寒霜。灯光艰难地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下颌线绷得死紧,几乎要割裂皮肤。唇瓣抿成一条失去所有颜色的直线,嘴角甚至微微向下撇着,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隐忍痛楚。

      汗水!大量的汗水!

      刚才在落地窗外看到的汗水痕迹,此刻在近距离下更加清晰、更加惊心!汗水顺着他鬓角被打湿的几缕黑发蜿蜒而下,如同冰冷的溪流,划过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在下颌处汇聚,然后滴落。浸透了他挺括的白色衬衫领口,那昂贵的布料紧紧贴着他的脖颈,洇开一片深色的湿痕。

      那三指宽的缝隙,像是一个残酷的取景框,将他此刻最狼狈、最不堪、最痛苦的局部,赤裸裸地暴露在姜暮眼前。

      他似乎在急促地喘息。每一次吸气,削薄的肩胛骨都在微微耸动,带动着整个上半身难以抑制地轻颤。那细微的、如同濒死蝴蝶般绝望的颤抖,透过那道缝隙,无声地传递出来。

      姜暮所有的动作、所有的嘶吼,都在这一刻被冻结了。她像是被施了定身咒,僵立在冰冷的夜风里,只有那双死死盯着缝隙的眼睛,瞳孔因极致的震惊和一种猝不及防的心痛而剧烈收缩着。

      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刚才那些愤怒的、刻薄的、想要将他撕碎的言语,全都堵在了嗓子眼,变成一团灼热而苦涩的硬块。

      骗子!混蛋!王八蛋!
      心里有个声音在疯狂地叫嚣,可眼前的画面,却像一把烧红的钝刀,狠狠捅进她的心脏,然后反复搅动!疼得她指尖都在发麻。

      那道缝隙之后,传来一声极其压抑的、破碎的喘息。紧接着,是靳朝的声音。

      那声音……

      不再是宴会厅里那个沉稳、悦耳、带着掌控一切的从容语调。

      而是沙哑到了极点!干涩、撕裂,像是砂砾在粗糙的金属表面摩擦,又像是声带被滚烫的烙铁灼伤过!每一个音节都带着一种强行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艰难,裹挟着浓重的、无法掩饰的痛苦气息!

      “姜暮……”

      仅仅两个字,她的名字。却像是用尽了他此刻仅存的所有力气,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虚弱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攒力量,喘息声更加粗重而急促。然后,那沙哑破碎的声音,才艰难地、一字一顿地继续从那道狭窄的缝隙里挤出来:

      “看够了吗?”

      声音很轻,却像淬了毒的冰锥,带着一种自嘲的、冰冷的、拒人千里的尖锐,狠狠扎进姜暮的耳膜!

      “看够了……”他喘息着,声音断断续续,却带着一股子狠劲儿,像是要把牙咬碎,“……就滚!”

      最后一个“滚”字,像是从牙缝里生生迸出来的!带着一种困兽般的绝望和一种近乎自毁的暴戾!

      话音落下的瞬间——

      “嗡!”

      那扇刚刚降下三指宽缝隙的车窗,如同被惊动的毒蛇,猛地向上弹起!速度快得惊人!

      冰冷的深色玻璃瞬间上升,带着一股决绝的、不容置疑的力量,狠狠地、精准地撞向姜暮还僵在车窗边缘、因震惊而忘了收回的手!

      “啪!”

      一声清脆又沉闷的撞击声!

      姜暮只觉得右手食指和中指的指尖传来一阵剧痛!那冰冷的玻璃边缘,如同铡刀般冷酷地撞击挤压着她的皮肉和指骨!痛得她闷哼一声,条件反射地猛地缩回了手!

      车窗在她眼前瞬间闭合!严丝合缝!再次变成一面冰冷、无情、拒绝一切的深色屏障!

      隔绝了那张惨白的脸,隔绝了那浓重的痛苦气息,隔绝了所有!

      仿佛刚才那三指宽的缝隙,那惊鸿一瞥的狼狈,那破碎沙哑的声音,都只是她极度愤怒下产生的、光怪陆离的幻觉!

      “开车!”车窗紧闭的车厢内,传来靳朝一声压抑着极致痛苦的、嘶哑的咆哮,带着一种濒临失控的暴怒!

      司机程峰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住了,但他反应极快,几乎是靳朝话音落下的瞬间,引擎发出一声沉闷的低吼,黑色的宾利慕尚如同离弦之箭,猛地向前窜了出去!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啸!

      巨大的惯性让车身狠狠一晃!

      后座上,刚刚强行关上车窗、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吼出声的靳朝,再也无法维持那强撑的坐姿。在车子猛然加速的瞬间,他身体控制不住地向后重重撞在椅背上,右腿被惯性牵扯,一股钻心刺骨的剧痛如同高压电流般瞬间席卷全身!

      “呃啊——!”一声压抑到极致、却依旧泄露出来的痛苦嘶鸣,被厚重的车窗和引擎的轰鸣死死捂住,只有他自己能听见那濒死的绝望。

      冷汗如同开闸的洪水,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和前襟。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浓郁的血腥味,眼前一阵阵发黑,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痉挛起来。他猛地蜷缩起身体,双手死死抱住那条如同被无数烧红钢针反复穿刺的右腿,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死白色,整个人缩在后座宽敞的空间里,却显得无比渺小和脆弱。

      “靳总!”程峰从后视镜看到这一幕,魂飞魄散,“您怎么样?!要不要……”

      “闭嘴!”靳朝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破碎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狠厉,“回……回公寓!”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刀尖上滚过。

      程峰不敢再多说,猛踩油门,车子如同黑色的幽灵,迅速融入夜色,消失在停车场的出口。

      车尾灯刺目的红光,在姜暮的视野里迅速缩小,最终变成一个遥远而模糊的光点,然后彻底消失。

      停车场重新恢复了死寂。只有夜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她自己粗重而紊乱的呼吸声。

      姜暮僵立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忘在寒风里的石雕。

      右手食指和中指的指尖,传来一阵阵清晰而尖锐的刺痛。刚才被车窗狠狠夹击的地方,皮肤已经泛红,指骨隐隐作痛。但这点皮肉之苦,与心口那片被撕裂、被冰封、被反复践踏的剧痛相比,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夜风带着凉意,卷起她珍珠白色的裙摆,拂过她冰冷的小腿。

      可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的冷。

      血液像是在血管里凝固了,又像是在疯狂地奔涌冲撞,带来一种冰火两重天的煎熬。

      眼前,那扇车窗猛地升起、狠狠撞向她指尖的画面,与落地窗后他拖着残腿、冷汗淋漓、痛苦挪动的画面,疯狂地交织、重叠、撕扯!

      他那张惨白如纸、布满冷汗、写满痛苦的脸!
      他那沙哑破碎、带着自毁般暴戾的“滚”!
      车窗闭合时那决绝冰冷的撞击!

      还有……那浓重的消毒水味和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所有的一切,如同无数把淬毒的冰锥,从四面八方狠狠扎进她的身体!扎得她体无完肤,灵魂都在颤抖!

      骗子!
      混蛋!
      王八蛋!

      心里的那个声音还在疯狂地叫骂,可声音里却带上了连她自己都无法控制的颤抖和……一种灭顶的恐慌。

      他到底……伤得有多重?
      刚才在车里……他是不是痛得快要死掉了?
      那一声压抑的嘶鸣……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倏地钻进她的脑海,让她瞬间手脚冰凉——

      如果……如果刚才,在她砸车窗的时候,在他强撑着摇下车窗、说出那个“滚”字的时候……如果程峰没有及时刹住车……

      如果……

      “不……”一声破碎的、带着哭腔的低喃,不受控制地从她颤抖的唇间逸出。

      她猛地抬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指甲深深陷入脸颊的皮肤,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才勉强阻止了那汹涌而上的、几乎要将她溺毙的恐惧和……后怕!

      指关节和指尖的痛楚清晰地传来,提醒着她刚才那惊心动魄的瞬间。

      身体里的力气像是被瞬间抽空了。刚才那股支撑着她冲过来、砸车窗、厉声质问的怒火,在亲眼目睹了他最不堪的痛苦和那声绝望的“滚”之后,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迅速消散,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和一种灭顶的疲惫。

      她踉跄着后退了一步,高跟鞋踩在粗糙的地面上,发出不稳的摩擦声。

      “小姐!小姐您没事吧?!”司机老陈焦急的声音终于穿透了她混沌的意识。他刚才被姜暮那不要命般冲向别人车子的举动吓得魂飞魄散,此刻才敢跑过来,看着姜暮失魂落魄、脸色惨白的样子,吓得声音都变了调。

      姜暮没有回答。她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看向自己还在隐隐作痛的右手。

      指尖泛红,被车窗边缘挤压的地方,皮肤下已经隐隐透出青紫色的淤痕。

      她看着那点淤痕,又缓缓抬起头,望向宾利消失的方向。

      那里,只有一片沉沉的、无情的夜色。

      夜风吹过,带着花园里草木的清新气息,却吹不散她心口那浓重得化不开的冰冷和……一种深入骨髓的茫然。

      他让她滚。

      用那样狼狈的姿态,用那样痛苦的声音,用那样决绝的方式。

      她该滚的。

      她应该立刻上车,离开这个鬼地方,离开这个叫靳朝的男人,把他和他那该死的伤、该死的隐瞒、该死的骄傲,彻底从她的世界里清除出去!就像三年前他做的那样!

      可是……

      为什么她的脚像被钉在了原地?

      为什么心口那片被撕裂的地方,除了冰冷和愤怒,还有另一种更汹涌、更让她恐惧的情绪在疯狂翻腾?

      那是什么?

      是……心疼?

      不!不可能!

      姜暮猛地甩了甩头,像是要甩掉这个可怕的念头。尖锐的刺痛从指尖和指关节传来,让她混沌的大脑有了一丝短暂的清明。

      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夜风,强迫自己挺直了背脊,将眼底所有翻涌的情绪死死压回那片冰封的深潭。脸上重新覆上一层冰冷的、坚硬的、拒人千里的面具。

      “回家。”她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

      她不再看那个方向一眼,转身,挺直了背脊,朝着自家那辆等候的黑色宾利走去。步伐依旧带着她姜家小公主的骄傲,只是那背影,在璀璨灯火与沉沉夜色的交界处,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被抽空了灵魂般的僵硬和……单薄。

      车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车厢内一片死寂。只有她压抑的、带着轻微颤抖的呼吸声。

      老陈透过后视镜,担忧地看着后座上一言不发、脸色苍白如纸、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的小姐,张了张嘴,终究什么也没敢问,默默地启动了车子。

      黑色的宾利平稳地滑入夜色。

      车窗外,流光溢彩的城市夜景飞速倒退,如同虚幻的走马灯。

      姜暮靠在冰冷的车窗上,额角贴着玻璃,试图汲取一丝凉意来冷却自己滚烫混乱的大脑和那颗被反复蹂躏的心。

      指尖的疼痛清晰而尖锐。

      车窗闭合时那冰冷的撞击感仿佛还在。
      他惨白如纸、布满冷汗的脸仿佛还在眼前。
      他那沙哑破碎、带着自毁般暴戾的“滚”字,还在耳边疯狂回荡!

      骗子!
      混蛋!
      王八蛋靳朝!

      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咒骂着,仿佛这样就能驱散那灭顶的心疼和后怕。

      可是……他刚才在车里……蜷缩着,颤抖着……他是不是痛得快要死了?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再次缠绕上来。

      她猛地闭上眼睛,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不行!不能想!不许想!

      是他先不要她的!是他先推开她的!是他隐瞒一切装模作样!他活该!他自作自受!

      愤怒的岩浆再次在冰冷的废墟下翻涌,试图焚烧掉那些软弱的情绪。

      然而,心底深处,另一个更微弱却更执拗的声音却在不停地问:

      为什么?
      为什么什么都不说?
      为什么要一个人扛?
      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推开她?

      三年前那个闷热的夏天,他消失前最后一次见面……他是不是已经受伤了?他当时……是不是也在强忍着痛苦?

      记忆的闸门被强行撬开一道缝隙。那些被刻意遗忘的细节,此刻带着新的注解,如同淬毒的钢针,狠狠刺向她!

      心口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反复揉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眼眶酸涩得厉害,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在拼命往上涌。

      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更浓郁的血腥味,才将那汹涌的泪意狠狠逼退!

      不能哭!

      为了那个混蛋,不值得!

      她猛地睁开眼,眼底一片猩红,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狠厉。她拿出手机,屏幕冰冷的蓝光照亮她毫无血色的脸。

      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用力划过屏幕,解锁。通讯录被她飞快地翻动着,最终,停在了一个名字上——林薇。

      那个递给她名片、转达“靳总欣赏”的秘书。

      姜暮盯着那个名字,眼神冰冷而锐利,如同锁定猎物的鹰隼。

      靳朝,你想躲?
      你想一个人烂在那栋冰冷的公寓里?
      你想用一句“滚”就把我打发走?
      你休想!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力道,狠狠按下了拨号键!

      ## 第二章:偏要招惹你(下)

      ---

      手机屏幕幽幽的蓝光映着姜暮毫无血色的脸,指尖悬在那个名字上方——林薇。

      拨出去?

      质问靳朝那个混蛋为什么把自己搞成这副鬼样子?为什么当年一声不吭消失?为什么现在还要用那种方式推开她?

      胸腔里那股冰冷的岩浆又开始翻腾,混杂着被车窗夹过的指尖传来的尖锐刺痛,还有落地窗后他拖着残腿、冷汗淋漓的画面。每一个念头都像淬了毒的针,扎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

      可手指最终没有落下去。

      质问?她以什么立场?前女友?一个被他单方面宣判出局的前女友?还是一个自作多情、看到人家狼狈就巴巴凑上去的……傻子?

      刚才他那声嘶哑的“滚”,如同冰冷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自尊上。

      “呵……”一声短促的、带着浓浓自嘲的冷笑从她齿缝里挤出。

      她猛地收回手,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屏幕暗了下去,车厢内重新陷入昏暗。窗外流光溢彩的夜景飞速倒退,在她空洞的眼底拉出模糊的光带。

      姜暮疲惫地闭上眼,身体陷进柔软的真皮座椅里,却感觉不到丝毫舒适。指尖的痛,心口的闷,还有那挥之不去的、他惨白如纸的脸和绝望的喘息,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她死死缠住。

      回家。她现在只想回家。把自己埋进那张熟悉的大床,睡他个天昏地暗,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甩出去!

      车子驶入姜家位于半山、绿树掩映的庄园。巨大的铁艺门无声滑开,熟悉的花园景观在车灯下掠过。主宅灯火通明,像一座温暖坚实的堡垒。

      车刚停稳,不等老陈下来开门,姜暮就自己推开车门,拎着包,头也不回地快步走进灯火通明的玄关。

      “暮暮?回来了?”母亲温婉的声音从客厅方向传来,带着关切,“峰会怎么样?累不累?厨房炖了燕窝……”

      “妈,我累了,先上去睡了。”姜暮脚步未停,声音带着强行压抑后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像绷紧的琴弦。

      她甚至没看清母亲担忧的眼神,也没理会客厅里父亲投来的询问目光,径直冲上旋转楼梯。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大理石台阶上,发出急促而空洞的回响,在过分安静的豪宅里显得格外突兀。

      “砰!”

      主卧厚重的雕花木门被她用力甩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姜暮才像是被抽掉了所有力气,身体缓缓滑落,跌坐在柔软的地毯上。昂贵的珍珠白小西装套裙沾染了灰尘,她也浑然不觉。

      黑暗包裹着她。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勾勒出房间奢华家具模糊的轮廓。

      安静。

      死一样的安静。

      可脑海里却喧嚣得如同战场。

      靳朝拖着腿、冷汗淋漓的样子。
      他惨白如纸、布满痛苦的脸。
      车窗缝隙里涌出的消毒水味……
      他嘶哑破碎的那声“滚”!
      车窗猛地升起,狠狠夹在她指尖的冰冷剧痛!

      “啊——!”

      一声压抑的、带着哭腔的尖叫终于冲破喉咙,被她死死捂在手掌里,变成闷闷的呜咽!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如同开闸的洪水,汹涌而出!滚烫的泪水瞬间浸湿了手掌和衣袖。

      她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像一只被抛弃在暴风雨中、伤痕累累的小兽。所有的骄傲、所有的愤怒、所有的伪装,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委屈和一种被彻底碾碎的痛楚。

      为什么是他?
      为什么偏偏是他?
      为什么要让她看到他那副样子?
      为什么……还要那样对她?

      哭了不知道多久,眼泪似乎流干了,只剩下干涩的刺痛感。心里的那团乱麻,非但没有解开,反而缠得更紧,勒得她几乎窒息。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像一缕游魂,踉跄着走进浴室。没有开灯,就着窗外朦胧的月光,拧开了巨大的花洒。

      冰冷的水柱兜头浇下!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薄薄的衣料,激得她浑身一颤!皮肤上瞬间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冷!刺骨的冷!

      可这冰冷的水,却奇异地浇熄了心头那团烧得她五脏六腑都在疼的邪火。混乱的思绪像是被冻住了,暂时停止了那令人发狂的撕扯。

      她仰起头,任由冰冷的水流冲刷着脸颊,混合着未干的泪痕。水流冲过被车窗夹过的右手食指和中指,那青紫的淤痕在朦胧的光线下格外刺眼,带来一阵阵清晰的钝痛。

      骗子!混蛋!王八蛋!

      她无声地咒骂着,牙齿因为寒冷而微微打颤。

      冰冷的水流冲走了表面的泪痕和狼狈,却冲不走心底那沉重的、冰冷的、如同灌了铅般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空洞。

      她关掉水,湿淋淋地走出来,也懒得擦干,直接把自己重重地摔进那张巨大柔软的床上。丝滑的羽绒被包裹住冰冷潮湿的身体,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

      眼皮沉重得如同压了铅块。身体叫嚣着休息,可大脑却异常清醒,像一台过热的机器,疯狂地运转着,反复播放着今晚那些让她心碎的片段。

      落地窗后他蹒跚的身影……
      车窗缝隙里他惨白的脸和绝望的喘息……
      他嘶吼出的那个“滚”字……

      还有……三年前,机场里,她一遍遍拨打那个无人接听的电话,听着冰冷机械的女声提示“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无数个等待的日夜……
      石沉大海的短信……
      被彻底无视的痛苦和迷茫……

      所有被刻意尘封的、带着尖锐棱角的记忆碎片,此刻被今晚的冲击彻底唤醒,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与靳朝那张痛苦狼狈的脸疯狂交织、重叠!

      为什么?!

      这个巨大的问号,如同烧红的烙铁,一遍遍烫在她的心上。

      他为什么消失?
      他的腿……到底是怎么伤的?伤得有多重?
      他为什么不告诉她?
      他凭什么……用那种方式推开她?

      委屈、愤怒、不甘、心疼……无数种极端的情绪在她心里疯狂撕扯、冲撞,找不到出口。

      她猛地翻身坐起!黑暗中,胸口剧烈起伏,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狠厉!

      不行!

      不能就这么算了!

      靳朝!你想躲?想一个人烂在那栋冰冷的公寓里?想用一句“滚”就把我打发走?

      你休想!

      你欠我的!欠我一个解释!欠我一个道歉!欠我……三年!

      一股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藤蔓般缠绕上她的心脏,迅速滋生蔓延。那是一种混合着报复欲、探究欲和一种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更汹涌执念的复杂情绪。

      凭什么只有她一个人痛苦?一个人愤怒?一个人辗转反侧?

      他靳朝不是最要面子吗?不是最骄傲吗?不是最擅长伪装吗?

      好啊。

      那她就偏要撕开他那层伪装!偏要把他最不堪、最狼狈的样子,拉到阳光下!

      偏要……招惹他!

      让他也尝尝,什么叫寝食难安!什么叫坐立难安!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间烧光了所有的犹豫和软弱。一股病态的兴奋感,混杂着冰冷的愤怒,从心底深处升腾而起。

      她掀开被子,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半山庄园寂静的夜景,远处城市的灯火如同散落的星河。

      姜暮看着那片灯火,眼神冰冷而锐利,如同锁定猎物的鹰隼。

      靳朝,你等着。

      **翌日,上午十点。市中心顶级私人康复中心,VIP复健室。**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一种类似于金属器械的冰冷气味。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精心打理过的庭院景观,绿意盎然,阳光正好,却丝毫照不进这间充斥着痛苦与汗水的房间。

      复健室内,只有器械运转时单调而沉重的摩擦声,以及……一声声压抑到极致、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如同困兽濒死般的闷哼。

      “呃……啊!”

      靳朝整个人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昂贵的黑色运动背心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精壮却因剧痛而紧绷痉挛的肌肉线条。汗水如同小溪般顺着他深刻的脊沟、贲张的臂膀疯狂流淌,在他脚下昂贵的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他死死咬着一条干净的毛巾,牙关因为用力而咯咯作响,额头上、脖子上青筋暴起,如同扭曲的蚯蚓。英俊的面孔此刻扭曲变形,写满了非人的痛苦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倔强。

      他的右腿被固定在复杂的复健器械上。器械冰冷的金属臂正以一种缓慢却极其稳定的力量,强行推动着他那条几乎无法自主弯曲的右腿,进行屈膝练习。

      每一次微小的角度变化,都像是在用烧红的烙铁反复烫灼着他粉碎过的骨头和撕裂粘连的肌肉筋膜!剧痛如同高压电流,一波强过一波地冲击着他的神经末梢,几乎要将他的意识彻底撕碎!

      “靳先生,放松!深呼吸!对抗的力量不要太强!让器械带着走!”穿着白色复健服的治疗师在一旁紧张地指导,额头也见了汗。这位靳先生是他见过最配合、却也最顽固的病人。配合在于他从不缺席,咬牙坚持;顽固在于他那可怕的自尊心,让他永远无法真正“放松”去接受辅助,总是试图用蛮力去对抗器械,去证明自己“能行”,结果往往是加剧痛苦。

      “放松……放松……”治疗师的声音带着焦急。

      放松?靳朝布满血丝的眼底掠过一丝自嘲的猩红。如果能放松,那钻心刺骨的痛楚就不会如影随形!他死死盯着器械上那个显示角度的冰冷数字,每一次数字的跳动都伴随着更汹涌的剧痛,也像是在嘲笑着他此刻的无能!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试图按照治疗师说的去做,可身体的本能却让他瞬间绷紧了所有对抗的肌肉!

      “呃啊——!”又一声破碎的闷哼被毛巾死死堵住!眼前阵阵发黑,汗水糊住了视线。

      就在这时——

      “嗒、嗒、嗒……”

      一阵清脆、规律、带着某种漫不经心却又极具穿透力的高跟鞋声,由远及近,不紧不慢地敲击在复健室外光洁的走廊地面上。

      那声音,像精准的鼓点,一下下敲在靳朝紧绷到极限的神经上!

      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绷得更紧!如同被拉到极致的弓弦!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倏地窜上他的脊背!

      复健室厚重的磨砂玻璃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

      一道纤细却带着强大存在感的身影,斜斜地倚在了门框上。

      姜暮。

      她今天没穿昨晚那套凌厉的白色小西装,换了一身剪裁同样利落的雾霾蓝阔腿裤套装,衬得皮肤愈发白皙剔透。长发随意挽在脑后,露出优美纤细的脖颈。脸上画着精致的淡妆,唇色是温柔的豆沙粉,整个人看起来慵懒又随意,像是来逛自家后花园。

      可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此刻却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冰冷却带着浓烈兴味的目光,如同观赏笼中困兽般,精准地、慢条斯理地,落在了复健器械上那个因为剧痛而浑身颤抖、汗水淋漓的男人身上。

      她的视线,带着一种实质性的穿透力,一寸寸刮过靳朝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庞,暴起的青筋,被汗水浸透的衣衫,最后落在他那条被器械强行掰动、微微颤抖的右腿上。

      嘴角,缓缓向上勾起一个堪称完美的弧度。那笑容甜美无害,眼底却是一片冰封的、带着残忍兴味的寒潭。

      “哟,”她开口,声音清泠泠的,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和……浓浓的玩味,清晰地穿透了复健室内沉重的喘息和器械的摩擦声。

      “靳总,”她红唇微启,吐出的话语却如同淬了剧毒的冰凌,带着漫不经心的残忍,狠狠扎向那个在痛苦深渊中挣扎的男人——

      “您这复健的姿势……挺别致啊?”

      姜暮那清泠泠的、带着玩味和残忍兴味的声音,像一根烧红的针,猝不及防地狠狠扎进靳朝被剧痛撕扯得近乎麻木的神经末梢!

      “靳总,您这复健的姿势……挺别致啊?”

      每一个字都裹着蜜糖般的恶意,清晰无比地穿透了复健器械沉重的摩擦声和他自己粗重的喘息,狠狠钉进他的耳膜!

      靳朝浑身猛地一僵!

      如同被高压电流瞬间击中!原本就因为对抗剧痛而绷紧到极致的肌肉,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力量!他死死咬着的毛巾几乎要被他咬穿!脖颈和额头上暴起的青筋剧烈地搏动着,像要炸裂开来!

      一股无法形容的、混杂着巨大羞辱、滔天怒火和一种被彻底扒光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冰冷寒意,如同火山熔岩般轰然冲上头顶!烧得他眼前发黑,血液倒流!

      她怎么会在这里?!
      她怎么敢来这里?!
      她怎么敢……用这种眼神看他?!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

      巨大的冲击和暴怒,让他对抗器械的下意识力量骤然失控!

      “呃啊——!”

      一声再也压抑不住的、破碎的惨嚎猛地冲破了他紧咬的毛巾!那声音嘶哑扭曲,带着非人的痛楚和一种被彻底踩碎自尊的绝望!

      与此同时,他右腿被器械强行推动的角度猛地超出了他能承受的极限!

      “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极其细微的骨节错位或筋膜撕裂的声响,伴随着更汹涌数倍的剧痛,如同惊涛骇浪般瞬间将他吞没!

      靳朝眼前彻底一黑!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控制不住地剧烈痉挛、抽搐!整个人像一袋沉重的沙包,猛地从复健器械上软倒下来!汗水如同瀑布般从额头、脖颈疯狂涌出!

      “靳先生!”治疗师魂飞魄散,猛地扑上去试图扶住他,“快停下!快停下器械!”

      复健器械发出刺耳的警报声,终于停止了那冷酷的推压。

      靳朝重重地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后背撞在器械坚硬的金属底座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蜷缩着身体,双手死死抱住那条如同被无数烧红钢针反复穿刺、几乎失去知觉的右腿,头深深埋进臂弯里,整个人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嗬嗬喘息。大颗大颗的冷汗砸在地板上,迅速洇开一片深色。

      狼狈。痛苦。脆弱。不堪。

      所有他最恐惧、最憎恶、最想死死掩藏的东西,此刻在这个他曾经视若珍宝、如今却恨不得撕碎他的女人面前,暴露无遗!

      “啧。”倚在门框上的姜暮,轻轻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气音。

      她站直了身体,双手随意地插在雾霾蓝阔腿裤的口袋里,踩着那双能敲出清脆节奏的高跟鞋,一步一步,慢悠悠地走了进来。姿态闲适得像是在逛艺术画廊。

      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这间只剩下靳朝痛苦喘息和警报余音的复健室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刺耳。

      她停在了距离蜷缩在地的靳朝几步远的地方。居高临下。

      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照灯,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种冰冷的、近乎残忍的兴趣,一寸寸扫过他剧烈颤抖的脊背,被汗水完全浸透的黑色背心,死死抱住伤腿的、指节泛白的手,还有那深深埋着、拒绝面对她的头颅。

      治疗师正手忙脚乱地检查靳朝的腿,试图安抚他紧绷的肌肉,额头上全是汗。

      姜暮像是没看见治疗师的紧张,也没看见靳朝那痛到极致的痉挛。她微微歪了歪头,目光落在他那条被他自己死死抱住的右腿上,红唇再次勾起那抹完美却毫无温度的弧度。

      “靳总,”她开口,声音依旧清泠泠的,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和……浓浓的、令人发指的玩味,“您这腿……看着还挺结实嘛?怎么,是这器械太不懂事,还是……”她刻意拖长了语调,目光上移,落在他那剧烈起伏、拒绝抬起的肩背上,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凌,精准地、狠狠地扎向他最痛的地方——

      “您昨晚那句‘滚’说得太用力,把骨头又给震碎了?”

      空气,死寂。

      只剩下靳朝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喘息声,和他身体无法控制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颤抖。

      治疗师吓得脸都白了,僵在原地,大气不敢出。

      蜷缩在地上的靳朝,身体猛地一颤!那剧烈颤抖的幅度骤然加剧!抱着右腿的手臂肌肉贲张到了极限,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发出咯咯的轻响!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崩断!

      一股浓烈到实质的暴戾和毁灭欲,混杂着灭顶的羞辱和剧痛,如同地狱之火,在他胸腔里疯狂燃烧!几乎要冲破他最后一丝理智的束缚!

      他想站起来!想冲过去掐住她的脖子!想把她那双淬了毒的眼睛挖出来!想把她那张吐着恶毒言语的嘴撕烂!

      可是……

      右腿那如同被碾碎、被烈火焚烧的剧痛,如同最沉重的锁链,将他死死钉在这冰冷肮脏的地板上!钉在这无边的耻辱深渊里!

      他动弹不得!

      连抬起头,用最凶狠的目光瞪她一眼,都做不到!

      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比身体的剧痛更甚万倍!像无数只冰冷的毒虫,啃噬着他的骨髓和灵魂!

      “嗬……嗬……”破碎的喘息从他紧咬的牙关和毛巾缝隙里艰难地挤出,带着一种困兽濒死的绝望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恨意。

      姜暮看着他剧烈颤抖却依旧死死埋着头的样子,看着他指关节骇人的青白色,看着他身下那片不断扩大、被汗水浸湿的地板痕迹……

      心底深处,某个角落似乎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尖锐的疼。

      但那点微不足道的刺痛,瞬间就被更汹涌、更冰冷的报复快感和一种扭曲的畅快感淹没了!

      疼吗?
      痛吗?
      难堪吗?
      愤怒吗?

      靳朝,你活该!

      这就是你推开我的代价!这就是你隐瞒一切的代价!这就是你让我痛苦了三年的代价!

      她眼底的冰寒更甚,那抹玩味的笑容却愈发甜美。

      她不再看地上那团剧烈颤抖的阴影,而是将目光转向旁边脸色惨白、手足无措的治疗师,用一种极其自然的、仿佛谈论天气般的轻松口吻问道:

      “医生,他这腿……还能站起来吗?我是说,”她顿了顿,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靳朝那条被死死抱住的腿,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担忧”,“像正常人那样走路?跑步?或者……追着人骂‘滚’?”

      治疗师:“……” 他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这位小姐是哪里来的煞星?!她每说一句话,地上那位靳先生的颤抖就剧烈一分!这简直是拿着刀子在人家心口上反复捅啊!

      “呃……这……靳先生的恢复情况……”治疗师结结巴巴,冷汗涔涔,完全不敢看地上靳朝的反应。

      “哦,那就是不太行咯?”姜暮了然地点点头,语气带着一种“果然如此”的轻飘飘的遗憾。她再次将目光投向地上那团沉默而颤抖的阴影,红唇微启,吐出的字句却比北极的寒风更加凛冽:

      “真可怜。”
      “靳朝。”
      “你现在这个样子,”她微微俯身,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残忍和嘲弄,清晰地钻进靳朝被剧痛和羞辱双重折磨的耳朵里,“连追着我让我‘滚’……都做不到了吧?”

      轰——!

      这句话,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靳朝摇摇欲坠的理智堤坝!

      “呃啊——!!!”

      一声完全不似人声的、凄厉到极致的嘶吼猛地从靳朝喉咙深处爆发出来!他像是被彻底点燃的炸药桶,爆发出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毁灭一切的暴怒和痛苦!

      他猛地抬起了头!

      那张曾经俊美无俦的脸,此刻扭曲得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布满猩红血丝的眼睛死死地、死死地瞪向姜暮!眼神里是滔天的恨意、无尽的痛苦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疯狂!汗水、泪水(也许是痛出来的生理泪水)糊了满脸,头发凌乱地贴在额角,嘴唇被他自己咬得鲜血淋漓!

      “滚——!!!”他用尽全身残存的所有力气,从嘶哑破碎的喉咙里,再次挤出那个字!声音如同砂纸磨过生锈的铁皮,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一种要将人彻底撕碎的暴戾!

      他挣扎着,试图用那条剧痛无比的左腿支撑起身体,哪怕爬,也要爬过去!他要撕碎她!

      “靳先生!您不能动!千万别动!”治疗师魂飞魄散,用尽全力死死按住他剧烈挣扎的身体。

      靳朝如同被激怒的狂兽,仅凭一条左腿和手臂的力量疯狂地挣扎、扭动!地板上留下更多挣扎的汗渍和摩擦的痕迹。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瞪着姜暮,那眼神,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挫骨扬灰!

      姜暮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看着他疯狂挣扎的样子,看着他眼中那毁天灭地的恨意,看着他脸上混杂的汗、血和……那无法掩饰的、深入骨髓的痛苦。

      心口那片冰冷的地方,似乎被什么东西狠狠凿了一下。尖锐的疼,瞬间蔓延开来。

      报复的快感呢?
      扭曲的畅快呢?

      为什么……只剩下一种更深的、冰冷的茫然和……一种灭顶的疲惫?

      她脸上的笑容,终于缓缓敛去了。眼底那片玩味的冰寒,也像是被什么东西击碎,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复杂的空洞。

      她看着靳朝,看了足足有三秒。看着他在治疗师的压制下徒劳地挣扎、嘶吼,像一头被锁链困住、濒临死亡的凶兽。

      然后,她什么也没说。

      没有讽刺,没有嘲笑,没有再接任何一句话。

      她只是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她一步一步,朝着复健室的门口走去。背影挺直,却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僵硬和……单薄。

      没有再回头看一眼身后那如同炼狱般的景象。

      门在她身后无声地关上,隔绝了那压抑的嘶吼和痛苦的挣扎。

      走廊里阳光明媚,空气清新。

      姜暮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

      指尖,又开始隐隐作痛。

      心口那片被凿开的地方,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心口那片被凿开的地方,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她站了很久,直到指尖的痛楚和心口的冰冷稍微平复了一些,才直起身。脸上重新覆上那层冰冷的、坚硬的、拒人千里的面具。

      她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声音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喂,张叔。帮我查一下,靳朝现在住在哪套公寓。对,就是他现在养伤的地方。要详细地址和门锁密码。现在就要。”

      挂断电话,她看着复健室紧闭的门,眼底最后一点波澜也彻底沉寂下去,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近乎偏执的坚决。

      招惹?不。

      靳朝,这仅仅是个开始。

      半小时后。市中心顶级江景公寓顶层。

      厚重的雕花入户门被无声地打开。姜暮拎着一个不大的行李箱,踩着高跟鞋,堂而皇之地走了进去。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壮丽的江景和繁华的城市天际线。阳光透过玻璃,洒在光洁如镜的深色大理石地面上,也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淡淡的消毒水气味。整个空间是冷硬的现代风格,黑白灰的主色调,线条干净利落,昂贵奢华,却冰冷得没有一丝人气,像个精心打造的样板间。

      客厅中央,宽大的沙发旁,立着一副冰冷的金属腋拐。

      姜暮的目光在那副拐杖上停留了一瞬,眼神没有任何波动。她径直走向客厅,将行李箱随意地放在沙发旁。

      就在这时,主卧的门被猛地拉开。

      靳朝显然是刚被紧急送回来不久。他换了一身深灰色的家居服,但头发依旧凌乱濡湿,脸色惨白得吓人,嘴唇上被咬破的地方已经结了暗红的血痂。他右腿打着厚厚的石膏和固定支架,完全无法着地,全靠左腿和一条手臂死死撑着门框,才勉强维持住站立的姿势。剧烈的喘息还未完全平复,胸膛起伏着,额角又渗出了新的冷汗。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在看到客厅中央那个不速之客时,瞬间燃起滔天的怒火和难以置信的惊愕!

      “姜暮?!”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带着浓重的喘息和暴怒,“谁让你进来的?!滚出去!立刻!马上!”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火星!

      姜暮像是没听见他的咆哮。她慢条斯理地转过身,目光平静地迎向他那双喷火的眼睛,甚至还抬手,随意地整理了一下自己一丝不乱的鬓角。

      “滚?”她轻轻重复了一遍他那个最常用的字眼,唇角勾起一个极其浅淡、却带着十足挑衅的弧度,“靳总,您这待客之道,可不太礼貌。”

      她无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和眼中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杀意,姿态闲适地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欣赏着外面的江景,仿佛在逛自己家。

      “环境不错,视野挺好。就是……”她微微侧头,目光扫过那副冰冷的腋拐,再落到靳朝那条打着厚重石膏、完全无法动弹的右腿上,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遗憾,“少了点生气。嗯,还多了点……”她小巧的鼻翼微微动了动,像是在辨别空气中的味道,“……消毒水和……失败者的味道?”

      “你!”靳朝气得眼前发黑,撑着门框的手臂剧烈地颤抖起来,几乎要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他死死咬着牙,才没让那口血喷出来!巨大的羞辱感和被彻底侵犯领地的暴怒,让他几乎要失去理智!

      “程峰!程峰!”他嘶哑地咆哮着,朝着门外喊,“把她给我扔出去!立刻!听到没有!”

      他的助理程峰,此刻正一脸为难和惊惧地站在玄关处,手里还拎着刚从楼下药店买回来的止痛药和消炎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额头上全是汗。

      “靳总……这……”程峰看着自家老板那副随时要倒下去的样子,又看看客厅里那位气场强大、明显不好惹的姜家小公主,简直想死的心都有了。

      姜暮终于将目光从江景上收了回来,落在了程峰身上。她微微一笑,那笑容甜美无害,眼神却锐利如刀。

      “程助理是吧?”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从现在起,我是靳总的特别生活助理。他的伤情管理、复健监督、日常起居,全部由我负责。听明白了吗?”

      “什么?!”靳朝和程峰同时失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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