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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宴初逢
大夏弘文十七年,初夏。
宫车驶过天街,车轮在青石板上碾出辘辘的声响。五岁的南宫盈端坐在母亲身侧,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却不受管束地透过纱帘,好奇地打量着窗外掠过的朱红宫墙与金碧飞檐。她今日穿着一身水红色的绫罗襦裙,衬得小脸愈发白皙水灵,像一枚刚刚洗净的鲜果。若非父亲南宫朔——当朝的镇北将军,今日受皇后特诏,携眷入宫为皇太后贺寿,她此刻更愿在校场上与她那对心爱的小银枪为伴。
“盈儿,入了宫,规矩些。”将军夫人理了理女儿并不凌乱的衣襟,轻声叮嘱,“宫里不比家中,不可肆意跑跳,更不可提及你那些枪棒。”
南宫盈收回目光,乖巧地点头:“娘亲放心,盈儿晓得。”声音清脆,并无半分寻常孩童初入深宫的怯懦与拘谨,只有一股被强行按捺住的、鲜活的生气。
穿过一道又一道宫门,直至皇后所居的长春宫。殿内熏香袅袅,珠光宝气,命妇女眷们衣香鬓影,低声软语。端坐于上首凤座的,正是当今的柳皇后,雍容华贵,气度天成。她身侧稍矮一些的软榻上,坐着今日的寿星,慈眉善目的皇太后。
南宫朔领着妻女上前,依礼参拜。南宫盈学着父母的样子,一丝不苟地行礼,姿态标准,毫不怯场。
“快起来,这就是南宫将军家的千金?快上前来让哀家瞧瞧。”皇太后笑着招手,语气和蔼。
南宫盈依言上前几步,抬起头,任由两位天家最尊贵的女人打量。她目光清正,不闪不避,那张精致得如同玉琢的小脸上,竟寻不到一丝羞赧。
“哎哟,好个水灵标致的孩子!”皇太后一见便喜,转头对柳皇后道,“你瞧这眉眼,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个将门出来的,倒比许多书香门第的闺秀还要沉静些。”
柳皇后也微微颔首,眼中流露出赞赏,她柔声问:“小姑娘,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
“回皇后娘娘,臣女南宫盈,今年五岁了。”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平日在家,都喜欢做些什么呀?”皇后又问,寻常孩子此时多半会答读书、绣花之类。
南宫盈顿了顿,长长的睫毛颤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她并非不善言辞,只是觉得那些小女孩喜欢的玩意儿,并不值得在此刻郑重提起。
一旁的南宫朔见状,心中微紧,生怕女儿语出惊人,忙躬身接口道:“回娘娘,小女顽劣,平日……只喜欢些强身健体的活动,于静功上稍有欠缺,让娘娘见笑了。”
知女莫若母,将军夫人却在此时温婉一笑,补充道:“娘娘、太后莫怪。盈儿性子如此,她并非不学,只是若学一样,便定要学出个名堂,做到极好才肯罢休。故而琴棋书画,倒也未曾真正落下。”
这话说得巧妙,既解释了南宫盈的“沉默”是因志不在此,又点明了她非同一般的好强与聪慧。
皇后与太后闻言,眼中兴趣更浓。正欲再问,殿外内侍一声清晰的通传:
“太子殿下到——”
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转向殿门。
八岁的夏侯卿,穿着一身杏黄色的太子常服,步履沉稳地走了进来。他的身量已见修长,面容虽尚带稚嫩,但眉宇间已凝着一股远超年龄的沉静与持重。作为帝国唯一的继承人,他自幼便被无数太傅、学士环绕,学习经史子集、帝王心术,早已习惯了在各种目光的注视下,维持着无可挑剔的仪态。
他先向皇太后和皇后行了祝寿大礼,言辞清晰,举止优雅。礼毕,他安静地退至皇后身侧,目光平静地扫过殿内,最终,落在了那个穿着水红色衣裙、站在殿中央的小姑娘身上。
那小姑娘也正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没有旁人初见太子时的敬畏与好奇,只有一种纯粹的、打量式的观察。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或是一个……潜在的对手。
夏侯卿的心,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见过太多人,谄媚的、畏惧的、讨好的,却从未见过如此清澈又如此大胆的目光。
这时,南宫盈转过身,再次面向太后和皇后,声音清晰地响起:“今日太后娘娘寿辰,臣女准备了一份贺礼,祝娘娘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说着,她从身后侍女手中接过一个卷轴。两名内侍上前,小心地将卷轴展开。
那是一幅长约四尺的工笔设色画。画面上,一位雍容的老妇人坐于松柏之下,身旁仙鹤环绕,远处云海翻腾,山峦叠嶂。笔法虽尚显稚嫩,构图却已见章法,色彩浓淡得宜,尤其是松针的勾勒与仙鹤羽翼的渲染,竟能看出不俗的功底与极大的耐心。最难得的是,画中老妇的眉眼神态,竟与皇太后有六七分神似。
“这是……哀家?”皇太后又惊又喜,倾身细看,“好孩子,难为你有这份心,画得真好!”
柳皇后也颇感意外,看向南宫朔夫妇:“将军方才还说过谦之词,这画工,莫说是五岁孩童,便是十岁的孩子,也未必能有此水准。”
南宫朔与夫人相视一笑,心中既骄傲又感慨。他们知道,女儿为了这幅画,将自己关在书房里整整半个月,废掉的画稿堆了半人高,不画到满意绝不出门。她那“不学则已,学必争先”的性子,在此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就在众人赞叹之际,夏侯卿也从随侍太监手中取过自己的贺礼,同样是一幅画卷。
“皇祖母,孙儿也有一画,为您贺寿。”
内侍将太子的画作展开,尺寸与南宫盈的相仿,画的内容竟也惊人地相似——同样是松柏、仙鹤、祥云与远山。不同的是,太子的画用笔更为老练,构图更为宏大,墨色淋漓,气韵生动,显然浸淫画道已久。
两幅画并排而立,题材雷同,意境相仿,仿佛出自同一位师父的指导。一幅笔触细腻,充满灵秀之气;一幅笔墨酣畅,已具王者风范。
殿内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在两幅画之间游移,气氛变得微妙而有趣。这仿佛是命运开的一个玩笑,让两个素未谋面的孩子,在皇太后的寿宴上,完成了一次无声的、技艺与心性的交锋。
南宫盈看着太子的画,小嘴微微抿起。她没有因太子的画技更高而感到沮丧,眼中反而燃起了一簇小小的、不服输的火苗。她仔细地看着画上的每一处细节,仿佛要将那些比自己画得更好的地方,牢牢刻在心里。
夏侯卿的目光,则再次落回身旁这个叫南宫盈的小姑娘身上。他看到了她眼中那簇火苗,明亮、灼热,与他平日里见到的所有目光都不同。那里面没有讨好,没有谦卑,只有最纯粹的、对“更好”的认可与追逐。
他忽然觉得,这座规行矩步、言必称礼的深宫,似乎因为这个小姑娘的出现,吹进了一丝来自宫墙之外、自由而鲜活的风。
皇太后看着并排的两幅画,再看看殿下并立的两个孩子,一个沉稳如玉,一个灵秀如水,脸上露出了更深的笑意。她拉过南宫盈的手,又示意夏侯卿近前。
“好,好!都是好孩子!哀家今日真是高兴。”她将两只小手,一只属于未来储君,一只属于将门明珠,轻轻地叠放在一起,“瞧瞧,这便是缘分。卿儿的画大气,盈儿的画灵巧,都是哀家收到的最好的寿礼。”
两只小手一触即分。
夏侯卿感到指尖掠过一丝温软,随即消失。
南宫盈则觉得触到了一片微凉,像上好的玉石。
那一刻,八岁的太子与五岁的将门嫡女,在锦绣成堆、香气氤氲的长春宫内,完成了他们人生第一次真正的对视。一个的目光沉静中带着探究,一个的目光清澈中带着倔强。
宫宴的喧嚣仿佛在瞬间远去,只剩下殿外悠长的蝉鸣,预示着这个漫长而炙热的夏天,才刚刚开始。而他们谁也不知道,这一日看似寻常的初逢,那两幅题材巧合的画,以及那短暂一触的微凉与温软,将在未来漫长的岁月里,交织成怎样一段刻骨铭心、纠缠着家国、权谋与双枪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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