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永无岛去

　　妓女的孩子还会是妓女。一个娼妓往往这样对她的孩子说：“我还可再卖十年，之后就该你养我了。你怎么养我呢？”，她只好跟她做同一桩生意。倘若是个男孩？男孩是养不起的，做母亲的也不知教他往哪里去。除去这些养不起的男孩同生来要做娼妓的女孩，更多的是连眼都未曾睁开、便永久没了声息的孩子们。

　　这些孩子们往往没有父亲。孩子们的父亲往往说：“谁不是这样！”，意即时代如此。这些独自做了母亲的娼妓们往往也不晓得“时代”二字如何写。

　　唯独是菩送的娘不同。菩送的这个娘固然也不识字，也从不曾出去过所在的这城，却有个新潮的梦想——她盼着自己的女儿能成为明星。可不是在戏班里成个角儿，是要做明星！明星单凭一张相片便可得到报上最醒目的位置。明星若是做了娼妓，不用招便有无数金银堆到床头。

　　菩送的娘，你怎么胆敢有这梦想呢？支持着娘生出这明星梦的，是菩送的美丽。无人见到菩送不说她美的，多美的女孩呀！哪怕她没有女人的美，她还像一幅画儿一般的美呢。男人见了她会爱，女人见了她会恨。一个男人一旦爱一个女人，他的钱便到了她手里；一个女人一旦恨一个女人，她的爱也便到了她手里。钱和爱，菩送有了这两样东西，如何能不成为明星呢？

　　要知道婴儿生下来，没有不丑恶的。丑，是他的五官扁挤成一团，他的皮肤是红色，且皱巴着；恶，是他要他的娘受这许久苦痛，生下来便算做过恶了。唯独是菩送不同。娘生菩送一点儿都不疼，只是羽毛拂在娘的眼皮子上，痒得娘做了场梦，梦醒来菩送便躺在了娘身子底下。刚出生的菩送，皮肤便如鸡子一般光滑，眉毛便如柳枝一般柔嫩；菩送不哭，嘴巴同眼睛都怯怯地闭着，娘伸手指给她握，她握住了。娘知道，当年女娲娘娘造人的时候，第一只小人是照着娘娘自身捏的。这只小人转世成了褒姒，再转世成了妲己，再又转世成了西施、貂蝉……最后成了娘的儿！娘给菩送起名叫菩送，这是菩萨给娘送的礼！

　　娘有了菩送，一切事从此都顺利起来。娘的奶水不够，便求邻家也才生下小孩的婶子把菩送一齐喂着。邻家婶子是看不起娘的，本不能答应，可一见到菩送那宁静可爱的小脸，也不得不应了。本该菩送吃的奶被娘喂给了客人们，娘的客人们麦子似的长出个头，娘把麦穗子叼下来，叼了满嘴鲜血，娘铆足了劲赚钱。娘叼来菩送的小衣服、小被子；娘叼来米面，叫菩送有面糊喝；娘记下了所有时兴的歌曲，唱给菩送听，菩送一听就笑了。菩送一笑，娘的肚子不饿了。

　　到了菩送两岁的时候，一切又都变了。菩送不会哭——这是好事，没什么事物比不哭的幼儿更可爱。可是菩送不止不会哭，还不会说话！邻家婶子的儿已经会说许多词，甚至能说几个短句，娘的菩送却连娘也叫不出口！菩送还不会走路呀，连在地上爬也不会。

　　菩送什么都不会。

　　菩送的娘是个老娘。娘再打胎就该死了，这才把菩送生下来。娘留下这菩送，就好像一门生意似的，不停的钱往里进去，却从没钱出来——钱也许永远出不来！娘的钱少了，娘的希望少了，娘疏忽了对菩送的照顾。菩送便在夜里发起了高烧。娘抚着菩送滚烫的小脸，听着菩送虚弱的呼吸，娘的心要碎了，娘后悔了。娘大声说：“菩萨呵！你送来的我这儿自出生连哭也没有过，从不曾做过恶的，还不能算是人啊！你怎的弄错了要惩罚她！”娘给菩送煮了热姜水，娘用被子捂着菩送的身子，用浸冷水的毛巾擦菩送的脸，菩送的烧渐渐退了。娘又说：“菩萨若要惩罚她，也等她成了明星再说吧——她定能成的！”

　　娘的祈祷是管用的，菩萨又给娘送来了礼物。这一场病过后，菩送下地走路了，菩送会说话了！菩送睁开了眼，眼里有了神，菩送瞧见娘了！菩送叫了娘。小菩送的声音那样悦耳可怜，好似一只断了翅膀的小鸟，为了苦痛和求救而叫得那样好听！娘便自信起来了，娘知道什么都不会白费，娘已经能听到菩送长大后的歌声会是多么的动人，金子银子在那河水似的歌声里淌……

　　菩送的歌声安抚着娘的睡梦。人一旦不困，也就不累也不饿了。娘的牙齿从未如此尖利，娘的指甲狼也似的坚硬，娘叼住了客人的皮夹，娘爪住了客人的衣服，娘凶狠地窥视着客人们的钱袋。娘的客人们已经不是来找娘，而是来找菩送的，有这神女似的孩子躺在床铺边上，她若醒着便有那漆黑圆眼珠的凝望，她若睡着便有那柔嫩呼吸的陪伴，客人们的劲头简直从脚底往上爬到了头顶，眼睛通红地去和娘做着血腥的斗争……唯独贾先生是文雅的。

　　贾先生永久穿着一身齐整硬板的洋服，这身洋服是贾先生为自己准备的棺材，他哪怕在床铺上也穿着，一旦脱掉就再也不是人。贾先生的笑那么矜持，好像自己不是站在破木板的地上，贾先生说的话晦涩难懂，让娘不得不信服。贾先生告诉了娘做明星该知道的一切，娘在睡梦中仍在菩送耳边背诵着。小小的菩送总在娘的睡梦中睁开眼，百般柔情地凝望着娘，梦中的月牙儿不是在天上，而是嵌在了娘的窗边，映着菩送的小脸。人的梦里有了月亮，也就有了神仙。自己的女儿是神仙转世，娘何尝不是个神仙呢，娘乘着羽毛升空，当初是那羽毛拂了娘的眼皮，娘才有了菩送，那羽毛可是菩萨的柳枝？娘被菩萨点化了，娘是同贾先生一般的现代人。

　　有娘的护卫，小菩送过着神仙才过得的日子。

　　即便菩送喝的牛乳里掺着蜂蜜，娘也仍旧怕菩送的口气不够香甜；即便菩送睡的床铺了三层垫子，娘也仍旧怕菩送硌着柔嫩的肌肤；即便菩送有三件换洗衣服，娘也仍旧怕菩送因为肮脏而飞去。娘每夜都要菩送发誓爱着娘，娘听见这个离奇的字眼才能安然睡去。娘的爱和钱都给了菩送，菩送有了这两样供奉，如何能不全娘的愿呢。

　　贾先生是菩送的老师。只要有学问便有老师，做明星也是一门学问。贾先生的一切指示娘都严格遵守。明星的笑是不能不好看的，娘从报上剪下一张张相片，叫菩送仿着那黑白分明的笑脸来笑。人没有开心时还要笑，笑起来往往不好看，这是做明星的难处，即便菩送难看地笑也是美的，菩送也得克服这难处才行。娘问菩送，你笑起来怎么不明快呢？娘质问菩送，你笑起来怎么不优雅呢？娘哀求菩送，你笑起来若是再带一点儿哀伤，便和西施一样了，西施是你的前世呀。菩送是娘的塑像，奈何娘从没学过雕塑的手艺，娘只恨不得把菩送的两个嘴角缝在固定的位置。娘晃动着菩送小小的身子，像晃动一只钱罐，却听不到钱币叮铃的声响。贾先生推开娘，用手掌抽打着菩送的身子，娘要跟贾先生拼命，贾先生却说：“不挨打是成不了明星的。”，这句话拯救了娘。菩送原本卧在松林里似的安静笑脸，永久的有了一点儿哀伤，哀伤像梦一样朦胧地窝在菩送的眼眶里。娘知道菩送的梦都是些什么，菩送是神女，如何能不梦到自己的前世呢？她定是梦到了前世被献给夫差时，捧着那染病的心如何的苦笑。娘知道了，塑像要用锤子用凿，用眼泪是做不成的。娘手里有菩萨赐的柳枝，娘的汗水便是柳枝沾着的仙露，挥打挥洒在菩送身上，菩送被娘点化了。娘为菩送而尖利的指甲嵌进了菩送的身子里，留下花瓣般的印痕，那么的可怜。贾先生说了，一个男人要爱一个女人，一定是先从觉得她可怜开始。一切都是为了菩送。

　　明星说话是不能不好听的。明星永不会破口大骂，永不会冷嘲热讽。由此看来娘是下辈子也做不成明星的，娘身上背的口孽足够娘拔千百次舌头都还剩呢。可菩送一定能做成明星，菩送的脾气如真正的神女一般好，在娘的肚子里便被菩萨缝上了恶口。菩送从不把力气用在说话上，总是喃喃自语似地说，“娘，我真爱你”，“我是菩送……菩萨的菩，礼物的送。先生，您瞧……”。贾先生让菩送读着诗歌，让菩送使用着作家们梦想的女性所使用的语言，从那红艳艳的嘴唇中流出的一条条词句是那样有格调，那样丰盈，就像娘幻想中的高级娼妓们一样，说两句话便能摆弄一个人的心。娘相信明星若是做了娼妓，一定会是比高级娼妓更高级的娼妓。娘的菩送就像贾先生一般文雅，只差一身洋服。菩送仿佛是个女学生。再者，贾先生会讲洋话，这是他最使娘信服的地方。贾先生平日里讲话总掺着几个英文，那几个拗口的小东西在他的舌头上是那么的服帖温顺，他把这份服帖温顺教给了菩送。在贾先生日夜的教导下，菩送会讲的洋话比汉话还多呢。娘对贾先生的感谢比感谢娘自己的娘还要多，在娘的心里，菩萨是指定了自己来做菩送的娘，那么贾先生就一定是菩萨为菩送指定的爹。娘和贾先生虽说不是夫妻，却共同养育着菩送这颗明星，娘就像洋和尚们口中的圣母一样呢。

　　明星的姿态是不能不从容的。娘恨菩送眼神里的那股子怯，可恨也无法，只好求助于贾先生。贾先生是教明星的专家，有千百种法子来对付菩送那柔怯的性子，瞧吧，贾先生带菩送去照了一次相，回到娘身边的菩送便再也不怯了，甚至有些傲呢，娘心想，也许菩送是瞧见了相片里的自己，知晓自己有多美丽了吧？知晓自己美丽的人会失却那份最真的美的，娘为此时时训斥着菩送，你是多么一个丑姑娘呵，你这丑貌给娘添了不知多少愁苦！像你这样的丑姑娘，若是做不成明星便只好跟娘做妓女，妓女是下等的。这样地训诫着一个神女，娘简直觉得灵魂都在颤抖。娘知道菩萨允许自己这么做。一切都是为了菩送。菩送做了那么多世的祸水，注定今生要吃苦的。况且这哪里是苦呢。菩送生得这美貌已是天大的福气，不吃点苦来压一压，菩送会飞走的，飞走就再也见不到娘了。是，一切都是为了菩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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