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雨

　　杭城的深秋总裹着股浸骨的冷冽，像掺了江雾的风，刮在脸上带着细碎的凉意。天色早早沉了下来，铅灰色的云团压得很低，街道两旁的梧桐树早已褪去葱茏，焦糖色的叶片被狂风卷着，簌簌拍打着老旧居民楼的玻璃窗，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预告一场即将来临的雨。

　　施惘然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走在回家的路上，她低头闻了闻，领口和袖口都沾着淡淡的消毒水味道，混着身上沾染的些许盐水味，与窗外深秋的萧瑟莫名契合。她的生活被无休止的输液、测血压、和跟着带教老师教学查房填满，每天忙得脚不沾地，有时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显得奢侈。拍摄曾是她藏在幸福世界背后的小秘诀，然而那西红柿平台上那个叫“惘然拾光”的帐号早已积灰，最后一条动态还停留在两个月前———庆祝自己的23岁生日。

　　秋风裹着细碎的雨丝刮过来，施惘然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米白色针织开衫。今天周一科室特别忙，她跟着带教老师跑前跑后，挂盐水、巡视、监测生命体征……连午饭都是随便扒了两口对付过去了。此刻双腿酸痛得厉害，施惘然只想赶紧回到租的老小区公寓，泡个热水澡，然后一头扎进被窝里睡觉。

　　施惘然租住的小区在老城区深处，周围绕着纵横交错的窄巷，墙面爬着常青的藤蔓，偶尔有几盏复古的壁灯亮着昏黄的光，倒有几分老杭城的韵味。平时她总是行色匆匆去上班，从未仔细打量过周边的环境，今天实在是累得走不动，脚步慢了下来，才发现巷口拐角处似乎多了一家新店。
　　木质的门楣不高，挂着块简约的黑色招牌，上面用烫金字体写着“Time”，没有多余的装饰，却透着股低调的质感。门旁摆着两盆修剪整齐的麦冬草，叶片上挂着晶莹的雨珠，门帘是浅灰色的亚麻材质，上面绣着细小的时钟图案，风一吹，轻轻晃动。

　　施惘然愣了一下，她在这里住了大半年，之前从未见过这家店。许是刚开不久？她犹豫了片刻，寒意和疲惫让她对温暖的空间生出几分向往，心想反正回家也没什么事，不如进去歇歇脚。

　　推开门的瞬间，暖黄的灯光裹挟着浓郁的咖啡豆焦香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她一身的寒气和湿意。店内的布置比她想象中更让人舒心：原木色的桌椅错落有致，桌面铺着浅棕色的亚麻桌布，上面摆着小巧的玻璃花瓶，插着几支风干的麦穗；墙上没有过多的装饰，只挂着几幅简约的时钟画作，和几盏造型别致的复古吊灯；角落的唱片机正缓缓流淌着舒缓的爵士音乐，萨克斯的旋律温柔缠绵，与窗外的雨声交织在一起，格外治愈。

　　更让她惊喜的是，靠窗的矮柜上，正蜷着一只圆滚滚的橘猫。橘猫毛色鲜亮，肚子圆滚滚的，像揣了个小皮球，此刻正闭着眼睛打盹，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粉粉的鼻子轻轻抽动着，模样可爱得紧。

　　施惘然瞬间被吸引了，脚步不由自主地朝橘猫走去，她放轻脚步，在矮柜旁的椅子上坐下，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想碰碰橘猫柔软的皮毛，又怕惊扰了它的美梦。就在指尖快要碰到猫毛时，橘猫忽然睁开了眼睛，一双琥珀色的眸子亮晶晶的，没有丝毫受惊的慌乱，反而好奇地歪了歪头，用脑袋轻轻蹭了蹭她的指尖。

　　“真乖。”施惘然的心瞬间被融化了，指尖轻轻顺着橘猫的皮毛抚摸着，触感柔软得像云朵。
　　“他叫十二。”一个温和的男声在身后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感。

　　施惘然回过头，撞进了一双深邃温和的眼眸里。男人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外面套着一件深灰色的针织开衫，袖口随意地挽到小臂，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腕。他身形挺拔，肩线利落，额前的碎发整理得干净整齐，鼻梁高挺，唇线清晰，整个人透着一股成熟稳重的气质，又带着几分温和的亲和力。他的目光落在她和十二身上，带着淡淡的笑意，让人觉得安心。

　　“你好。”施惘然有些不好意思地收回手，站起身，脸颊微微泛红。
　　“我路过这里，看到这家店，就进来看看。没想到还有这么可爱的猫。”
　　“欢迎。”男人笑了笑，眼角有浅浅的纹路，却更显温和。

　　“这家店刚开半个月，可能你平时没注意，我叫蒋时序。”他伸出手，掌心干燥温暖，带着淡淡的咖啡香。
　　“施惘然。”她轻轻回握了一下，指尖相触的瞬间像有微弱的电流划过，让她慌忙收回手，“我就住在附近的小区，刚下班。”
　　“医院里的？”
　　施惘然脸上露出一丝尴尬，眉尾稍微皱缩。
　　“我闻到你身上的消毒水的气味。”
　　她顿了顿，目光又落回十二身上，十二正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换了个姿势继续打盹。

　　“十二这个名字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
　　提到十二，蒋时序的眼神柔和了许多，他走到矮柜旁，轻轻摸了摸十二的脑袋，十二舒服地发出了呼噜声。
　　“家人、朋友的笔划都是十二画，十二是一个很温暖的数字。他虽然是一只猫，在我的心里更像是我的朋友，甚至是家人。”他的声音很轻，带着几分认真。

　　“原来是这样，”施惘然笑了笑，“十二很幸运，能遇到你这么好的主人。”
　　“是我幸运才对。”蒋时序笑了笑，转身看向吧台，“刚到了一批新的咖啡豆，哥伦比亚产区的，口感偏醇厚，带点坚果的香气，要不要尝尝？”
　　施惘然连忙摆手，有些不好意思。
　　“没关系，不算麻烦。”蒋时序的语气很自然，没有给她拒绝的余地，“你先坐，随便看看，我去冲咖啡。”

　　施惘然只好点点头，重新在椅子上坐下，目光忍不住在店内打量起来。这家店不大，却处处透着用心。吧台后面的货架上整齐地摆放着各种咖啡豆和器具，每一样都擦拭得干干净净；墙角的绿植长得茂盛，叶片翠绿，为店内增添了几分生机；唱片机里的音乐换了一首，依旧是舒缓的调子，让人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她从手提包里拿出手机，忍不住对着十二拍了几张照片，又拍了拍店内的暖光和陈设，指尖划过屏幕，忽然想起自己许久未更新的账号。

　　或许，今晚可以发一条动态？

　　蒋时序很快端着一杯咖啡走了过来，放在她面前的桌上。白色的骨瓷杯里，深褐色的咖啡冒着浅浅的热气，表面有一层细腻的奶泡，还撒了一点点肉桂粉，香气扑鼻。
　　“尝尝看，不合口味可以告诉我。”

　　施惘然道了声谢，拿起杯子轻轻抿了一口。温热的咖啡滑入喉咙，醇厚的口感在舌尖蔓延开来，带着淡淡的坚果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甜，完全没有苦涩感，让人回味无穷。

　　她眼睛亮了起来，脸上露出了真诚的赞叹：“超级棒呢！”
　　“喜欢就好。”蒋时序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手里也端着一杯咖啡，“看你好像很累的样子。”

　　“嗯，今天科室特别忙。”施惘然叹了口气，又喝了一口咖啡，暖意从胃里蔓延开来，驱散了不少疲惫，“主要今天是第一次轮转到外科，想着不要迟到，一早起来早饭也没吃就去科室报道，跟在老师屁股后面忙到现在，连口水都没好好喝。”

　　蒋时序闻言，从后厨拿了块小蛋糕。

　　“尝尝，上了一天班的奖励。”

　　“你做的？”施惘然有些惊讶地睁大眼睛，指尖轻轻碰了碰蛋糕边缘，表面抹着一层薄薄的淡奶油，还点缀着两颗新鲜的蓝莓，看起来精致又诱人。

　　蒋时序笑了笑，指尖划过杯沿，语气带着点随性的骄傲：“闲着的时候琢磨的，用的动物奶油，甜度调得低。”他看着她眼里的惊喜，补充道，“我妹妹喜欢吃软乎乎的甜食，我就跟着食谱学了几样，没想到后来倒成了店里的隐藏款。”

　　施惘然拿起小叉子，小心翼翼地叉了一小块放进嘴里。奶油的绵密混合着蛋糕胚的松软，带着淡淡的奶香和蓝莓的清甜，完全不腻人，恰到好处地可以中和了咖啡的醇厚。她眼睛亮了起来像星星一样。

　　蒋时序看着她满足的模样，眼底的笑意更浓了，“平时听我妹妹提起过不少你们医学实习。”他自然地衔接上之前的话题，语气温和，“她说，你们护理实习生是真的蛮惨的，要付费上班。”施惘然深有同感地疯狂点点头。

　　两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施惘然说起自己的实习生活，说起遇到的无理的患者，说起带教老师的严格与温柔，也说起自己偶尔的迷茫和疲惫。蒋时序听得很认真，没有打断她。

　　轮到蒋时序说起自己时，施惘然才知道，之前在国外学的是设计，回国后先是在一家设计公司工作了几年，后来还是想做自己喜欢的事，就开了这家名为“time”的咖啡店。

　　“我喜欢咖啡，也喜欢这种慢下来的生活节奏。”蒋时序看着窗外的雨景，眼神平静而满足，“看着客人在这里放松心情，喝到喜欢的咖啡，就觉得很有成就感。”

　　施惘然看着他，心里生出几分羡慕。她也希望未来能拥有一份自己喜欢的工作，不用这么忙碌，能有时间享受生活，能有时间拿起相机，记录下身边的美好。

　　“这家店很好，氛围特别舒服。”她真心实意地说，“我想以后我下班应该会常来的。”
　　“欢迎之至。”蒋时序笑了笑，眼底带着真切的欢喜，“以后累了，就来这里坐坐，喝杯咖啡，看看十二，就当放松一下。”

　　那只小橘猫仿佛听懂了他们的对话，慢悠悠地从矮柜上跳下来，走到施惘然的脚边，用脑袋蹭了蹭她的裤腿，然后蜷在她的脚边，继续打盹。施惘然低头看着脚边柔软的一团，心里暖暖的，指尖轻轻抚摸着它的背，动作温柔。

　　窗外的雨渐渐大了起来，淅淅沥沥地敲打着窗户。店内的暖光依旧柔和，爵士乐依旧舒缓，咖啡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混合着十二身上淡淡的奶香。

　　施惘然拿出手机，翻出刚才拍的几张照片，她稍微调整了一下色调，一起发了朋友圈，配文：“下班后的意外惊喜，遇到一家超舒服的咖啡店和一只叫十二的小可爱。”
　　刚发出去没两分钟，手机就震动起来，是好朋友凌舟舟发来的语音。施惘然笑着点开，还没来得及把手机贴到耳边，脚边的十二忽然伸了个懒腰，爪子不小心扫到了她的手腕。手机“啪”地一下从掌心滑了点，语音音量瞬间调到最大，凌舟舟咋咋呼呼的声音在安静的店里炸开：

　　“然然！你老实交代！是不是艳遇了？！最后那张照片里的手是谁的？骨节这么好看，一看就是个帅哥！你居然藏着掖着不告诉我，快说清楚！”

　　施惘然的脸“唰”地一下红透了，从脸颊一直红到耳根，手里的手机差点直接掉在地上。她慌忙按住音量键，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头埋得低低的，能清晰地感觉到蒋时序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带着忍俊不禁的笑意。

　　“对、对不起！”她语无伦次地道歉，脸颊烫得能煎鸡蛋，“我朋友她……她就爱开玩笑，你别介意。”

　　蒋时序低低地笑了起来，声音醇厚悦耳，带着毫不掩饰的温柔，他看了眼施惘然脚边还一脸无辜舔爪子的十二，打趣道：“看来，是十二干了坏事呀，不然怎么会让你的小秘密‘曝光’呢？”

　　“不是秘密！就是……就是不小心拍到的！”施惘然急得摆手，耳尖红得快要滴血，抬头看了他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指尖紧紧攥着手机，心里又羞又窘，却又忍不住偷偷松了口气——他没有生气，反而在温和地调侃。
　　十二像是听懂了在说它，抬起琥珀色的眼睛看了看施惘然，又看了看蒋时序，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换了个姿势，把脑袋埋进了爪子里，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蒋时序看着施惘然窘迫又可爱的样子，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他没有再追问，而是轻轻转移了话题：“你喜欢拍摄？”
　　施惘然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以前挺喜欢的，不过实习之后太忙，就很少拍了。”她顿了顿，点开自己的账号，递给蒋时序看，“这是我以前拍的一些照片。”

　　蒋时序接过手机，认真地翻看着。照片大多是风景和光影，有清晨的日出，有西湖的晚霞，有老巷的烟火气，还有一些美食，色调明媚柔和，能看出拍摄者对生活的热爱。
　　“拍得很好。”他由衷地赞叹道，“很有灵气，能捕捉到生活里的小美好。”
　　被人认可的感觉让施惘然心里甜甜的，脸颊微微泛红：“就是随便拍拍，没想到你会喜欢。”
　　“不是随便拍拍，说明当时拍照的人投入了她的幸福的情感。”蒋时序将手机还给她，眼神真诚，“别因为忙碌就放弃自己喜欢的事，偶尔抽点时间，拿起相机，也是一种放松。”

　　施惘然心里一动，点了点头：“你说得对！”

　　或许，这家店，会成为她重拾拍摄的契机。

　　两人又聊了很久，从喜欢的音乐聊到对生活的看法。施惘然发现，蒋时序不仅成熟稳重，而且知识面很广，不管聊什么话题，他都能聊得深入，却又不会让人觉得压迫。和他聊天很舒服，没有丝毫的局促感，仿佛认识了很久的朋友。
　　不知不觉间，窗外的雨渐渐小了，天色也彻底暗了下来。施惘然看了眼时间，惊讶地发现已经快九点了。“这么晚了，我该回去了。”她慌忙站起身，收拾好自己的背包，“明天还要早起去医院。”

　　蒋时序也跟着站起身：“我送你到小区门口吧，晚上路滑，而且巷子里的路灯不太亮。”

　　“不用麻烦你了，我自己可以的。”施惘然连忙拒绝。

　　“没关系，反正我也要关门了。”蒋时序笑了笑，转身去吧台关掉咖啡机，又抱起脚边的十二，放进一个柔软的猫窝的里，“十二，乖乖待着，我送完客人就回来。”十二“喵”了一声，蹭了蹭他的手心，算是回应。

　　蒋时序很快锁好店门，和施惘然一起走出巷子里。雨已经停了，空气里带着雨后的清新气息，夹杂着泥土和草木的芬芳。巷子里的路灯果然有些昏暗，光线忽明忽暗，拉长了两人的身影。

　　两人并肩走着，没有说话，却并不觉得尴尬。偶尔有晚归的居民经过，脚步声和说话声打破短暂的宁静，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今天真的谢谢你的咖啡，还有你的倾听。”施惘然率先打破了沉默，声音在安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蒋时序转头看了她一眼，眼底带着温和的笑意，“以后如果觉得累了，或者想找人聊聊天，都可以来店里找我，或者给我发消息。”他拿出手机，“要不要加个微信？以后店里有新品，或者有什么活动，我可以告诉你。”

　　施惘然心里一喜，连忙拿出手机，扫码添加了他的微信。看着微信列表里新增的联系人，备注是“蒋时序”，她的心里泛起一丝小小的雀跃。
　　很快就到了小区门口，施惘然停下脚步：“到了，谢谢你送我回来。”
　　“不客气。”蒋时序站在路灯下，光影落在他的脸上，显得格外温和，“上去吧，注意安全。”
　　“你也早点回去吧。”施惘然笑了笑，转身朝小区里走去。
　　走了几步，她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发现蒋时序还站在原地，看着她的方向。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施惘然的脸颊微微泛红，连忙转过头，快步走进了小区。

　　蒋时序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才转身离开。走在回咖啡店的路上，他拿出手机，点开了施惘然的微信朋友圈。她的朋友圈大多是九宫格，会发一些风景照和美食，看得出来是一个积极乐观、热爱生活的女孩。他尤其喜欢她发的那些照片，色调温暖，有时配上些文艺气息的文字，充满了生活气息。

　　回到店里，十二已经在猫窝里睡着了。蒋时序轻轻坐在猫窝旁，拿起桌上的素描本，翻开新的一页，拿起铅笔，轻轻勾勒起来。画纸上，很快出现了一个女孩的身影，她坐在窗边，嘴角带着温柔的笑意，指尖抚摸着一只橘猫，暖光落在她的脸上。
　　看着画纸上的女孩，嘴角露出了一抹连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温柔笑意。他拿出手机，给施惘然发了一条微信：“安全到家了吗？十二刚才一直在找你，可能是舍不得你走。”

　　施惘然刚回到家，洗完手，手机就震动了一下。看到蒋时序发来的消息，她的脸颊微微发烫，指尖飞快地回复：“安全到家啦，让十二也早点休息哦。明天我下班再去看它。”

　　发送成功后，她看着手机屏幕，嘴角忍不住上扬：有些期待明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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