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玉英
外婆快不行了。
接到妈妈电话时,我还在医院做产检。妈妈的声音很平静,外婆八十多岁了,住院一年多,其实也是在等最后的日子。
妈妈说完后停顿了一会儿,问我现在几个月了。
“36周了。”现在走动并不安全。
妈妈叹了口气,“那你和小秦商量商量吧。”像是做了一个总结。
我们是在第三天中午出发的,想着去见外婆最后一面,但又害怕这“最后一面”时间耽误太久——毕竟还得处理完后事才好回去——想来竟然有一种奇异的残忍感。
妈妈和外婆有些过节,我成年前,记忆中只去过一次外婆家。后来是我生大女儿的时候,外婆曾特地来看过我一次。
然后便是这一次。
我对外婆很陌生,并且也没有什么好感。我结婚的时候她忙着收麦子。后来怀大女儿的时候,她一个人坐车过来看我。
她神秘兮兮地掏出一个纸包,里面整整齐齐放着一沓褐色的纸片,我粗略地看过去,表面上有些奇怪的图案,像是什么符纸。
她把我拉过去,凑在我耳边说,“这个,你用火烧了泡水喝,每天喝一次,能生男孩。”
说罢,她竖起一根手指,睁大眼睛盯着我,“这个很灵验的。”好像发誓一般,害怕我不相信。
我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她于是又把我拉到她身边,开始喋喋不休,什么“一定要生个男孩,不然怎么传宗接代”“小秦那么有钱,你不生个男孩以后家庭要出问题”诸如此类发言。
我听烦了,一面佯装接受,一面让老公快找车送她回去。
自然是没有喝过这东西。菲菲出生后她打电话来问,听我说是个女孩,噤声了很久。
怪了!怪了……她在电话那头喃喃自语。
后来妈妈说,她去找了卖符纸那个人大闹了一场,因为那一沓符纸花了她两万块钱。
当然这是后话了。
到医院看到她,佝偻在病床上,皮肤像干枯的树枝,和几年前精神矍铄的样子完全不同。
她带着氧气面罩,眼睛闭着,一动不动。舅舅舅妈和两个姨妈坐成一排,表弟和他儿子也在一旁。
爸爸给我依次介绍完,告诉我妈妈昨晚在陪床,今天晚点儿才过来。
舅舅问过了我的状况之后,整个房间又陷入了沉默。女儿拉着我的手,想要往外面走,大概觉得无聊了。
表哥说,让小宇带她去玩吧。
没事,我也出去走走。我婉拒了。
我们沿着医院靠近河边那条路走,很快就到了桥边。
桥对岸的荒地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幢幢楼房。
我内心不由地有些感慨。
“妈妈,世界上真的有鬼吗?”女儿突然开口。
“外曾祖母死了会变成鬼吗?”
“欸?为什么这么说?”
“小宇哥哥说,人死了就会变成鬼,是真的吗……可是我记得,爸爸说奶奶变成星星了。”
我看着女儿那皱成一团的眉毛,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有可能吧。”我只能搪塞过去。
人死了会变成鬼还是星星,关于这件事情,我也不知道。
“妈妈,你见过鬼吗?”
看着面前这历史悠久的石质拱桥,我的思绪一下子飞得很远。
“说不定见过呢。”
那是在我七八岁,和女儿现在差不多大的年纪时。我和爸妈一起来外婆家过年——也正是我记忆中第一次来外婆家。
表弟带着我出去玩,走到桥边的时候,我俩吵起来了。
“赔钱货。”因为不明白这个词的含义,我对于他骂我这句话印象很深。
吵了几句之后,我俩开始动手,他伸手来推我,我躲开了,于是他整个人跌下了桥,掉进了河里。
我立刻跑到桥下的荒地,靠近岸边大声喊救命。
随着表弟扑腾的动静越来越小,我的心开始往下坠。
四周空荡荡的,寂静一片,我的脑袋几乎嗡嗡作响。
忽然听到了一阵咯咯的笑声。我回头张望,这才发现在我身后不远处,蹲着一个人。
头发长长的,掩住了脸。见我看向他,他瞬间收敛了笑,扭开头不看我,颇有一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心虚感。
“救命啊!救救我弟弟吧!”
我朝他跑过去,但因为太着急摔了一跤。奇怪的是,再抬起头时,却看不到他的人影了。
我揉了揉眼睛,很快意识到没有时间发呆了,于是又连滚带爬地朝靠近居民区的方向跑过去。
“救命啊!救命啊!有人落水了!”
忽然感觉手被人拉了一下,耳朵嗡嗡的,有人靠近我说了一句话。
等我反应过来时,远处河边炸开了一道水花,我想起那个人刚刚在我耳边说的话。
“等你叫到人,他都该浮起来了。”
声音非常平淡,一点儿语气都没有,我分辨出来这应该是个女生的声音。
她动作非常快,而我整个人又像是掉帧了一般,因此在我的记忆中,她简直像是会瞬间移动。
表弟被救上来时意识并不清醒,随着水吐出来,他开始不停地咳嗽,双手挥舞。不一会儿,他总算能说出来话了,于是他恶狠狠地盯着我,连连骂我“杀人犯”,一面握拳威胁我说要告诉舅舅和外婆,一面跑回家去。
我有些沮丧,学着大人地样子叹着气。
“你不跟他一起回去?”她突然发问,我这才想到旁边还有个人。
“刚刚谢谢你了……我要在这儿等我妈妈。”
她挑了一下眉,转过头靠近了我。。
我毫无防备,她突然凑近的脸映入了我的眼帘。
她的皮肤白得像牛奶一样,嘴唇上没有一点儿血色,长长的头发凌乱地散着,看上去是很久没有打理过的样子。
但奇怪的是,她的头发并没有打结的地方,整个人也并没有什么难闻的味道,反而有一股类似于青草的幽香。
“姐姐,你好香啊。”我突然神差鬼使地来了这么一句。
她迅速地拉开了距离,转头看着江面。
我意识到我好像说了不合适的话,思忖着如何找补。
“你现在不回去,待会儿回家怎么办?”她声音还是非常平静。“等你表弟添油加醋地说完,你回家就该挨打了。”
“欸?挨打?”我有些惊奇,虽然说是有听说过……但我对于这种事情一点儿实感也没有。
“话说……”她的眼神由差异变成疑惑,开始打量着我,“刚刚我就想问了……”她目光与我对视,但又好像并不是在看我。
“你不是这儿的人吧。”
比起疑问,这更像是在下结论。
于是我告诉她我是跟妈妈一起来探望外婆的……至于“挨打”,我并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
那时候是黄昏,太阳在山头沉沉的没落下,像是煮汤时蛋液散开一般晕染了周围的一片。
她逆着光,或许是在一直看着我,既不说话也没有什么动作。我看着她的头发渐渐变成透明色,忽然有一种她整个人即将消失的预感。
我忙不迭地抓住她的手,这个动作让我们俩都吃了一惊。她或许没想到我会做出这样的动作,而我讶异于她的手过分冰凉。
尽管我意识到可能是由于她刚刚下水,但还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我联想到从冰箱里取出来的巧克力慕斯,当我触及到它的时候,她就这样黏住了我的手,然后包装上的水珠一缕一缕滑落,冰凉的触感在手上久久不能散去。
她抽开了手。
“你妈妈来了。”
说完这样一句话,她就起身往桥那边走。
我想问问她的名字,又想向她道谢,但是话没有说出口,我听到妈妈叫我的声音。
妈妈牵着我的手往外婆家走——与她离开的方向相反——事实上我并没有看清楚她到底在往哪儿走,我回头的时候,她又不见了。
回家时差不多是该吃饭的点儿,舅妈在摆桌,瞥了我一眼,没说什么话。
“家宝呢?”妈妈问道。
“里屋睡着呢。”舅妈头也不抬地回答道,似乎觉得不够,又补充道:“回来的时候浑身湿透了的……”
妈妈把她的手机递给我,“你回房间给爸爸打电话去吧。”
于是我便回房间去了。
过年这些天大人们都会在客厅聊天聊到深夜,而我一向睡得很早,于是洗漱完很快就上楼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在睡梦中被一阵响声吵醒。我迷迷糊糊睁开眼,感觉窗边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晃动。外婆家是宅基地自建的三层房,窗户与卧室门相对,而窗户外是阳台。
我慢慢起身,几乎有些踉跄地走到窗边,踮着脚把原本半开着的窗户彻底拉开。
我原以为是一只猫、一只狗,或者是表弟,但没想到竟然是白天遇到的那个女孩。
我怀疑地眨了眨眼睛,确认不是眼花。
她蹲在窗户边,抬头看着我。
“是你呀。”
“你怎么在这儿呀?”
她站起身来,指了指阳台,“从这里过来的。”
外婆家在河边,阳台外只能看到一湾河水,她或许是沿着河岸和墙壁爬上来的。
“不过,你来找我干什么?”
她沉默着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似乎是有些腼腆地开口,和白天时的神色判若两人。
“我想找你帮个忙。”
我没想太多,立刻答应了,毕竟她是表弟的救命恩人,也是我的恩人。
“你知道巧克力是什么吗?”
当然啦。
“你可以给我一些吗?”她的声音竟然有些颤巍巍的,仿佛在提出某个很无理的要求。
当然啦。“不过,妈妈不准我晚上吃巧克力,所以只能等明天再给你了。”
“好啊!”她高兴地拉住我的的手,“那我在河边等你。”
我感觉哪里有些不对,但还没想出来,忽然听到脚步声。
卧室门推开,妈妈走了进来。“还没睡着吗?这是在跟谁说话呀?”
我指了指窗外,本准备向妈妈介绍这位救命恩人。妈妈看了看窗外,又看了看我,只是摸了摸我的额头。
我转头,而阳台上已经没有人了。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