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光坠落

　　九月的风卷着桂花香掠过清水中学的走廊，何知遇跟着教导主任王阳走进办公室时，父亲何进强正把一包包装精美的茶叶往王阳手里塞，语气里满是恳切：“王老师，就把知遇安排在一班吧，管得严才是为孩子好，我们做家长的不就盼着孩子有个好前程嘛。”

　　王阳脸上堆着笑，顺手将茶叶往办公桌上一放，拍着何进强的肩：“望女成凤是人之常情，这事包在我身上。”何进强笑着应道：“那就不打扰王老师了。”他转过身，目光扫过何知遇时陡然沉了沉，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到了新环境就好好学，别辜负我跟你妈这一番折腾。”

　　何知遇轻点着头，不太想说话。何进强见她只点头不吭声，眉头瞬间拧成疙瘩，喉间已滚出半声怒喝，余光瞥见旁边的王阳正低头整理文件，才硬生生把火气咽了回去，只重重“哼”了一声，转身摔门而去。

　　办公室的门“砰”地撞上墙，何知遇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了颤。

　　王阳等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才慢悠悠拿起桌上那包茶叶，指尖在烫金包装上敲了敲，转身塞进办公桌最底层的抽屉，锁舌“咔嗒”一声轻响。他转过身时，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对何知遇抬了抬下巴：“叫何知遇是吧？那边有沙发，坐着歇会。”

　　何知遇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阳光透过纱窗落在沙发上，织出细碎的光斑。她站起身，声音比蚊子还轻：“麻烦王老师了。”

　　王阳没再说话，指尖在键盘上轻快地跳跃，开始录入何知遇的入学信息。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明暗交错间，能看到他专注的神情。鼠标偶尔点击两下，打破办公室里短暂的安静。

　　何知遇在沙发边缘坐下，后背挺得笔直，像根绷紧的弦。窗台上的茉莉花正开得旺，细碎的白花瓣沾着点晨露，香气清淡得像层薄纱，漫过她的鼻尖。她望着那抹白，思绪飘回了转学那天——母亲把行李箱拉链拉到最顶端时，反复念叨“去了一班要懂事”，父亲蹲在玄关换鞋，头也不抬地说“别再惹事让我们难堪”。

　　不知过了多久，键盘敲击声停了。王阳拿起椅背上的外套，对她道：“知遇啊，我这边还有点事得先走。已经跟你们班主任打过招呼了，她这会该到了，你在这儿稍等片刻。”

　　何知遇连忙点头，声音里带着几分拘谨的感激：“谢谢王老师。”

　　“诶，没事没事。”王阳套上外套，带上门时，走廊里传来他渐远的脚步声。

　　办公室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墙上挂钟的滴答声。何知遇的目光落在桌角的日历上，鲜红的“10”字刺得人眼慌——开学已经一个多月了，那些落了大半的课程像座没爬完的山，压得她胸口发闷。她轻轻叹了口气，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外套袖口，窗台上的茉莉被风拂得晃了晃，像在替她无声地发愁。

　　正怔忡间，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一位戴着细框眼镜的女老师走了进来，镜片后的目光先在屋里转了一圈，最终落在沙发上的何知遇身上。

　　何知遇像被针扎了似的猛地站起，指尖还绞着外套袖口，声音带着点未散的恍惚：“老师好。”

　　女老师微微颔首，声音清冽如秋日湖水：“何知遇是吧？我是你的班主任，陈町。”她的目光掠过何知遇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便服，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没买校服？”

　　何知遇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往下落，落在自己磨出毛边的裤脚上，小声应道：“还没来得及。”

　　陈町沉默了片刻，指尖在教案夹上轻轻敲了两下：“现在去买吧，我陪你过去。顺便跟你说说我们班的规矩。”

　　何知遇点点头，拎起放在脚边的书包跟上。走廊里静得能听见彼此的脚步声，远处的教室里传来老师讲课的语调，偶尔夹杂着翻书的沙沙声，像首低缓的校园序曲。

　　“我们班的规矩不算多，”陈町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抽烟打架这种红线碰都别碰，谈恋爱的话，直接叫家长。至于上课不迟到、作业按时交这些，不用我再强调了吧？”

　　何知遇下意识拉了拉书包带，帆布的粗糙触感蹭过掌心：“知道的，老师。”

　　陈町侧过头看了她一眼，目光里带着点审视：“你父母费了不少劲才把你塞进实验班，总不是让你来这儿混日子的。”那语气里的笃定像根细针，轻轻刺了何知遇一下。

　　她深吸了口气，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局促，轻声道：“我明白的，老师。”

　　之后两人便再没说话，陈町走在前面，蓝灰色的西装裤裤脚扫过地面，留下轻微的声响。何知遇攥着刚领的校服袋子跟在后面，袋子里的布料窸窣作响——她刚在教务处隔壁的洗手间换好了一身蓝白校服，此刻怀里还抱着另外两套新校服，以及装着自己旧衣服的布包，沉甸甸的，像揣着一段需要安放的过往。

　　走到教室门口时，陈町停下脚步，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门。喧闹声像被按了暂停键，瞬间退去，何知遇跟着她走进来，感觉有无数道目光落在背上，烫得她指尖微微发紧。

　　陈町侧身让出身后的何知遇，目光扫过全班，“这是新转来的同学，温玥棠，你旁边空位刚好，先让新同学坐那里，下周半期考后重新排座位。”

　　后排靠窗的位置上，一个扎着低马尾的女生闻声抬起头，目光先掠过陈町，最终落在何知遇身上，眼里带着点温和的好奇。

　　“我还有会要开。”陈町转身拎起讲台上的教案，对温玥棠嘱咐道，“你带新同学去领下书。”话音未落，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已渐行渐远，没回头看一眼。

　　教室里的目光像聚光灯般打在身上，何知遇的耳根瞬间发烫。她向来怕生，此刻被几十双眼睛齐刷刷盯着，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只能攥紧怀里的校服袋，低着头往讲台下走。

　　前排有两个相邻的空位，她正犹豫着不知该迈向哪处，后排忽然传来一声轻唤：“这里。”

　　何知遇循声望去，正是刚才那个扎低马尾的女生，正对着她轻轻招手。她如蒙大赦，快步走过去坐下，将书包往抽屉里塞时，指尖都在发颤。

　　“我们每个人都有个储物柜。”温玥棠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她的局促，一边说一边指着教室后排的格子柜，又看了看她怀里的校服，“你的衣服可以放那里。我是5号，你在我旁边，6号。”

　　何知遇点点头，抱着校服袋走到后排。金属柜的门被拉开时发出轻微的“咔嗒”声，她将衣物放进去，转身时发现温玥棠已站在身后等她。

　　“走吧，领书去。”温玥棠笑了笑，眼里的善意像初秋的阳光，不灼人，却暖融融的。

　　何知遇几乎是逃也似的跟着她走出教室，那些探究的目光实在太沉，压得她喘不过气。走廊里静悄悄的，只有两人并肩行走的脚步声，和怀里书本偶尔碰撞的轻响。

　　“我叫温玥棠。”快到教务处时，温玥棠先开了口，打破了沉默。

　　何知遇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是在跟她说话，小声应道：“我叫何知遇。”

　　“‘禾’知遇？”温玥棠忽然停下脚步，眼睛微微睁大，带着点惊喜，“这也太巧了吧，我们班长也姓禾呢！”

　　“是吗？”何知遇低头看着怀里书本的封面，声音轻得像叹息。

　　“可不是嘛，”温玥棠笑起来，眼角有浅浅的梨涡，“说不定这就是缘分呢。等会我带你认识认识她。”

　　何知遇抬起头，撞进她真诚的目光里，心里那点紧绷的弦悄悄松了松，轻轻点了点头。

　　领完书往回走时，两人怀里都抱了半摞，书页间飘着淡淡的油墨香。到了教室，等何知遇把书本按科目排好，上课铃就响了，她跟着同学们把地理书平放在桌上，笔尖悬在扉页，正要落下名字，教室后门突然“吱呀”一声被推开。

　　一个身影猫着腰溜了进来，发尾还带着点被风吹乱的弧度。她探头扫了眼讲台，确认空着，才直起身快步走到何知遇前排的空位坐下，动作利落地拍了拍旁边趴在桌上的人：“林言稚，醒醒，上课了。”

　　被叫做林言稚的女生只含糊地“唔”了一声，把头往臂弯里埋得更深，继续与周公约会。

　　温玥棠在旁边看得直乐，她压低声音嗤笑道：“她从早读就没抬过头，估计昨晚又抱着手机肝游戏到后半夜，现在眼皮沉得跟粘了胶水似的。”她说着，还故意用课本轻轻撞了撞林言稚的胳膊，对方却跟没知觉似的，呼吸都透着股没睡醒的慵懒，只有额前碎发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前排的女生——也就是刚迟到的禾枝悦，已经从书包里摸出了早餐，塑料袋窸窣作响。她咬了口面包，含糊道：“再这么睡，迟早把课桌睡成游戏舱，直接穿进服务器里。”说完就低下头，小口喝起豆浆，晨光落在她发梢，镀上层毛茸茸的金边。

　　温玥棠伸肘碰了碰禾枝悦的胳膊，指尖比了个“给我”的手势。禾枝悦会意，从袋里又掏出个面包递过去，顺便解释：“出门单车滑链了，修了半天才弄好，我记得倒霉熊不是停播了吗？”

　　“这是动了资本的蛋糕啊，”温玥棠撕开面包包装袋，笑着冲她竖了个大拇指，“够倒霉的。”

　　话音刚落，教室门被敲了敲。一位陌生老师探进头来，目光扫过教室：“地理老师今天请假，这节课自习，大家保持安静。”说完便轻轻带上门，脚步声渐远。

　　教室里霎时松了口气，禾枝悦趁机又喝了口豆浆，林言稚的呼吸依旧均匀，何知遇看着书页上的山脉图谱，忽然觉得这节自习课，好像比想象中要热闹些。

　　温玥棠将面包小心撕成两半，递了一半给何知遇，见她摇头，便收回手自己咬了一口，转头对禾枝悦笑道：“对了，介绍下，这是我的新同桌，何知遇。”

　　禾枝悦刚咽下最后一口面包，闻言转过头，才发现后桌不知何时坐了人。何知遇正端正地坐着，晨光透过窗棂落在她发梢，像镀了层浅金。两人目光猝不及防撞在一起，何知遇愣了愣，像是被这突然的注视烫到似的，睫毛轻轻颤了颤，才猛地回神，声音带着点刚睡醒的微哑：“你好，我叫何知遇。”

　　禾枝悦的眼睛亮得像浸了星光，她能清晰地在那汪清澈里看到自己的倒影。禾枝悦转过身，单手托着脑袋撑在何知遇的课桌上，手肘轻轻搭着桌边：“你也姓禾呀？是禾苗的禾吗？”

　　何知遇下意识偏过头，避开那过于明亮的目光：“不是，是何必的何。”

　　“那是同音字呀！”禾枝悦眼里的笑意更浓了，语气里满是雀跃，“这可不就是缘分嘛？交个朋友怎么样？”

　　阳光恰好移到两人之间，何知遇看着她眼里跳动的笑意，指尖在课本上轻轻点了点，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温玥棠在一旁看得直笑，悄悄用胳膊肘碰了碰何知遇，眼底藏着促狭的光，这刚认识的两人，倒像是早就熟络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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