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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灯
腊月正寒,北风卷地,如刀似镞。
天色沉黯如墨,鹅毛般的雪片纷纷扬扬,覆盖了苍茫群山,也掩去了蜿蜒山道上最后一点人迹兽踪。四野无声,唯有风过枯枝的呜咽,凄厉如鬼哭。
这是一条被世间遗忘的陌路。
一人一剑,踏碎琼瑶,自风雪深处走来。
他穿着一身近乎与夜融为一体的玄色劲装,外罩的墨色斗篷已被雪浸得半湿,肩头落满白霜。斗篷的兜帽微微压下,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一双薄唇。剑眉斜飞入鬓,即使在这般狼狈的风雪途中,依旧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锐利与…疲惫。
他叫江浸月。
名字是带了三分诗意的,可惜,他的人生与诗意无关。他是浮生楼的剑,代号“残月”。剑出无回,饮血方归。此刻,他正执行一桩任务,追杀一个叛出楼门、携秘潜逃的“影子”。那影子狡猾如狐,专挑这等险恶荒僻之路逃窜,已将他引至此地。
风雪太大了,大得足以抹去一切痕迹。连续三日的追踪与搏杀,即便是他,也感到了深入骨髓的倦意。内息在经脉中缓缓流转,驱散着刺骨的寒意,却也带起旧伤隐隐的抽痛。
抬眼望去,前路茫茫。若再找不到避雪之处,即便内力精深,恐也难熬过这漫漫长夜。
就在此时,风势稍歇的间隙,他嗅到了一点极细微的,燃烧着的松木气息。
目光如电,穿透雪幕,落在前方山坳处。一点昏黄的光,在无边无际的白与黑中,微弱而固执地亮着。
是座破庙。
残垣断壁,蛛网尘封,早已失了香火。但那一点灯火,便是这死寂天地间唯一的生机。
江浸月脚步未停,却更缓,更轻。像一头踏雪而来的孤狼,警惕着黑暗中任何可能的危险。他无声地掠至庙门外,身形隐在倾颓的半扇门扉阴影之后,凝神倾听。
庙内,有极轻微的呼吸声。一道。
平稳,绵长,内息修为显然不弱。
他指尖微动,按上了腰间剑柄。剑名“孤星”,此刻在鞘中沉寂,却透着一股亟待饮血的渴望。
片刻后,他推开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木门,走了进去。
庙内比外面暖了不止一筹。中央的空地上,篝火正旺,松木燃烧时发出噼啪的轻响,跳跃的火光驱散了部分的阴暗与寒冷,也将庙堂中央那尊斑驳剥落的泥塑神像映照得半明半暗,神像面容模糊,悲悯地望着这不速之客。
而神像之下,火堆之旁,坐着一个人。
一个与他此刻的狼狈截然不同的人。
那人穿着一袭月白云纹的锦袍,外罩一件青灰色狐裘大氅,衣料华贵,剪裁合度,即便在此等荒野破庙,依旧显得纤尘不染。他背靠着倾倒的供桌,姿态闲适,仿佛置身精舍雅苑,而非这风雪交加的荒山野庙。
他手中正持着一柄乌木短笛,笛身光滑,显是常年摩挲。但他并未吹奏,只是轻轻握着,如同握着一件旧友的信物。他面前摆着一套极为小巧精致的白瓷茶具,红泥小炉上的铜壶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茶香袅袅,与松木的烟火气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安宁氛围。
听到门响,他抬起头来。
火光跃动间,照亮了他的脸。眉目清俊,一双桃花眼本应多情,此刻却沉静如水,倒映着篝火,深不见底。鼻梁挺直,唇色偏淡,嘴角天然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似笑非笑。他看起来年纪不过二十许,气质却温润如玉,又隐隐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疏离与……沧桑。
四目相对。
一瞬间,破庙内的空气仿佛凝滞。
风雪声,柴火爆裂声,壶中水沸声,都成了遥远的背景。
江浸月的目光,如同他鞘中的剑,冰冷、锐利,带着审视与毫不掩饰的戒备,落在对方身上,仿佛要穿透那华美的衣袍,看清内里的本质。
而那青衫公子,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化为一种了然般的平静。他并未因这深夜闯入、满身煞气的玄衣客而显露出丝毫惊慌,只是微微颔首,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
“风雪夜寒,相逢即是有缘。兄台若不嫌弃,不妨过来饮杯热茶,驱驱寒气。”
他的邀请坦然自若,仿佛只是主人家对误入庭院的客人的寻常招待。
江浸月没有动,也没有回答。他的视线扫过对方握着乌木笛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干净得不像习武之人。但他能感觉到,那平稳的呼吸,那在巨大压力下依旧松弛的肩线,都昭示着此人绝非表面看上去那般文弱。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那套茶具上。白瓷细腻,茶汤清亮。在这荒郊野岭,出现这样一个烹茶待客的翩翩公子,本身就已极不寻常。
是巧合?还是……冲着他来的?
浮生楼的敌人很多,陷阱也很多。他不能不小心。
见他不答,青衫公子也不以为意,自顾自地执起铜壶,烫杯,置茶,高冲低泡,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赏心悦目的优雅。顷刻间,一股更加馥郁醇厚的茶香弥漫开来。
“明前龙井,虽比不得家中,倒也清冽,可堪一品。”他将一盏斟至七分满的茶汤轻轻推向对面空着的位置,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江浸月终于动了。
他解下湿透的斗篷,随意抖落积雪,挂在门边的断椽上。然后,他走到火堆旁,在离那青衫公子约一丈远的距离,席地而坐。这个距离,进可攻,退可守。
他依旧没有去碰那杯茶。
“路过。”他开口,声音因长久的沉默和寒冷而带着一丝沙哑,如同金铁摩擦,简短得吝啬。
青衫公子笑了笑,并不追问,只道:“在下沈寒舟。”
江浸月沉默。浮生楼的规矩,真名无用,代号更不能示人。
沈寒舟也不期待他的回答,端起自己那杯茶,轻轻吹了口气,呷了一口,目光落在江浸月始终按在剑柄的手上,以及他肩头、衣摆处几处不易察觉的深色痕迹——那是干涸不久的血迹。
“兄台的剑,很好。”沈寒舟忽然说道,语气平淡如同评价这茶的好坏。
江浸月瞳孔微缩。孤星剑尚未出鞘,此人如何得知?
“杀气。”沈寒舟仿佛看穿了他的疑问,补充道,目光掠过他那双冷寂的眼,“藏不住的锋芒,饮血的渴望。”
江浸月心头一凛。此人眼力之毒,远超想象。
“茶,凉了。”沈寒舟示意了一下那杯未曾动过的茶。
江浸月终于伸出手,端起了那杯茶。指尖触及温热的杯壁,一股暖意顺着经络蔓延。但他并未饮用,只是借着举杯的动作,更加仔细地观察着对方。茶汤清澈,香气纯正,似乎并无异常。
但他依旧没有喝。他将茶杯重新放下,发出轻微的一声“嗒”。
“不必。”他拒绝得干脆利落。
沈寒舟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玩味,不再相劝。他转而望向门外依旧肆虐的风雪,轻声道:“好大的雪,怕是封山了。兄台此行,路途艰难。”
江浸月不答,只是默默运转内力,蒸干身上残留的雪水湿气,白色水雾自他玄衣上袅袅升起。
无声的试探,在茶香与火光间悄然进行。
一个冷漠如冰,一个温润似玉。
一个满身血腥,来自黑暗。一个行踪成谜,隐于红尘。
在这风雪阻路的破庙,命运让他们相遇,如同两条本不相交的陌路,在此刻突兀地汇合。前方是吉是凶,是敌是友,皆未可知。
篝火噼啪,映照着两张同样出色却气质迥异的脸庞,在残破的神像注视下,构成一幅充满张力与悬念的画面。
江浸月闭目调息,耳力却遍布庙宇内外。他在等,等风雪停歇,或者,等可能的敌人出现。而身旁这个叫沈寒舟的男人,无疑是他今夜最大的变数。
沈寒舟也不再言语,重新拿起那支乌木短笛,置于唇边。
这一次,他吹奏了起来。
笛声起调极低,婉转悠扬,并非什么激昂的曲调,反而带着一种淡淡的怅惘与漂泊之意,如夜雨敲窗,如孤舟逐流,悄然融入了这风雪破庙的寂寥之中。笛音不高,却奇异地压过了风雪的咆哮,清晰地传入江浸月的耳中。
这笛声……江浸月眉心几不可察地一蹙。不含内力,并非音杀之术。只是纯粹的乐曲,却莫名地,勾动了他心底一丝久违的,关于“远方”的模糊记忆。他按着剑柄的手指,微微松动了一分。
就在笛声渐欲缠绵之际——
“咻!”
一道极其尖锐细微的破空之声,猝然穿透风雪与笛音,从庙外疾射而来!目标,直指闭目吹笛的沈寒舟!
那是一支三寸长的透骨钢针,在火光下泛着幽蓝的淬毒光泽!
几乎在破空声响起的同一瞬间,江浸月动了!
他并非为了救人,而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印证了他的猜测——此地并非善地!而攻击沈寒舟,意味着庙外潜伏着未知的危险!
“铿!”
孤星剑并未出鞘,连带着剑鞘,如一道黑色的闪电,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点在那支钢针的侧面!
“叮”的一声脆响,钢针受力,方向偏转,“夺”地一声,深深钉入了旁边的木柱之上,针尾剧烈颤动。
笛声戛然而止。
沈寒舟缓缓放下唇边的短笛,目光扫过木柱上的钢针,又看向已然收势,重新坐回原地,仿佛从未动过的江浸月,眼中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讶异,以及一丝探究。
“多谢。”他真诚地道。
江浸月面无表情。他出手,只因那暗器也可能射向他,只因他需要弄清状况。
庙外,风雪声中,传来了几声轻微的、快速远去的踏雪声。
袭击者,一击不中,即刻远遁。
江浸月身形微动,欲追。
“穷寇莫追,雪夜路险。”沈寒舟忽然开口,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况且,他们的目标是我。”
江浸月动作顿住,回头,冰冷的目光再次落在沈寒舟身上。
这人,果然不简单。
沈寒舟看着他,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些许无奈,些许自嘲,抬手轻轻拂去袖口沾染的一点尘埃。
“看来,在下这杯茶,兄台是更不肯喝了。”他顿了顿,迎着江浸月审视的目光,坦然道:“一些家中琐事,让兄台见笑了。”
家中琐事?动用淬毒暗器的“琐事”?
江浸月不信,但他无意深究。每个人都有秘密,如同他背负的浮生楼与身世之谜。只要不妨碍他的任务,他懒得理会。
只是,经此一事,这破庙内的气氛,愈发微妙。无形的线,似乎将这两个陌路之人,短暂地牵连了一瞬。
夜,还很长。
风雪未停,庙内灯火如豆,映照着沉默的两人,一者如孤峰冷月,一者似静水深流。
红尘陌路,始于这场雪夜无声的试探。而前方的路,注定将被鲜血与秘密,染成更加复杂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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