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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离开了
隆冬十二,大雪纷飞,正是虫族首都金雀花星最难熬的日子。凛冽寒风裹挟着鹅毛般的飞雪,呼啸着穿过大街小巷,从下城区破败的贫民窟到上层区华美的贵族庄园,雪花无孔不入,将寒冷的讯息带到世界每一个角落。皑皑白雪覆盖大地,烈烈寒风呼啸长空。暗巷中蜷缩乞儿的痛苦呻吟,上流晚宴奢靡贵族的推杯换盏,全都消弭在狂风死神般的呼啸中。
然而,在这冬日一片苍茫肃杀之景中,仍有一处世外桃源,百花盛开,绿草如茵,四季如春。那就是现今刚上任的虫母,萨韦利的寝宫所在——晨星宫。
虫族是一个奉行虫母至上原则的种族。尊贵的虫母在族内享有至高无上的地位,于是虫母的寝宫也理所应当,占据着金雀花星最好的位置,享受全族资源的供养。
明明正值严冬,但晨星宫内的景象却依旧宛如芳春三月。只因上任虫母玛尔加丽塔曾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明艳春日,对着花园中竞相开放、争奇斗艳的数百种鲜花发出感慨“如此美丽的鲜花,要是能日日看到,那该有多好啊。”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虫母无心的感慨被她身侧忠诚的护卫听到。于是她贴心的孩子们倾尽全力为她打造了这座永恒的春日之宫。研究院甚至为此特地研发了能覆盖一整个晨星宫的大型温控和水利调节系统,确保无论寒冬还是盛夏,晨星宫内永远温暖如春,花园内的花朵鲜嫩芬芳、永不枯萎。花园中连丝毫落叶的痕迹都搜寻不见。在朦胧清晨,天色将亮未亮,繁星仍点缀天空,露珠仍挂在绿叶枝头时,细心的园丁就会将落叶扫去,将萎靡的花朵换下,顺便在虫母寝室的花瓶中换上当日最新鲜的花朵,确保虫母从甜美的梦乡中醒来,就能嗅闻到花朵的芬芳。
花费如此多的财力、人力、物力,用首都星最好的位置,最前沿的科技,最严密的护卫,建立起的富丽堂皇的宫殿,仅仅只为供养那一位,虫族唯一的,共有的母亲——虫母殿下。
这在虫族纠缠千年的死敌,互看不顺眼的老冤家,相隔仅几亿光年的人类联邦看来,算得上是令人瞠目结舌、百思不得其解的宇宙种族迷惑行为。联邦曾有人酒过三巡之后,在公开场所笑称,虫族看似强大的外表下,只是一群离了母亲就不能活,会哭着找妈妈的宝宝罢了。
此人发表此番言论之后,很快就因不明原因进了医院。有人说,是阴险狡诈的虫族间谍混入了人类联邦,凑巧听到此番言论后,恼羞成怒,暗地下黑手,将此人打成重伤,送进了医院。也有人说,上番言论纯粹是危言耸听的阴谋论,那人只是因为醉酒后走路不稳,恰逢雨夜路滑,自己摔进医院而已。这样的事儿在盛大节日后的深夜,一天发生个十回都不稀奇。
事情传播至此,那个联邦倒霉蛋进医院的真实原因早已不得而知,但众人添油加醋的酒后虫族八卦趣闻仍在传播,且很快通过星系间频繁的星际往来贸易,穿越数亿光年,传回到了虫族耳中。
听闻此事的虫族高层并没有像联邦酒蒙子们想的那样恼羞成怒,相反,他们对此一笑了之,欣然接受了自己“全族妈宝”的人设。对此,深耕文学领域,博学多才的虫族首席外交官伊戈尔公开发表言论反击,阴阳怪气道:“一个不尊重母亲付出的种族能有什么未来呢?俯瞰寰宇,找不出第二个,比虫族更尊重母亲的种族了。”
伊戈尔所言不虚。就他们为上任虫母玛尔加丽塔一句感慨“春天花园真美丽”的话,就能一掷千金,打造完美花园的行为上看,他们确实尊重母亲的意愿。
而这“尊重”,已经到了“狂热”的地步。在虫族全族心中,拥有创生权能的虫母殿下,是当之无愧的神明,理应受万民爱戴,享万民供养。母亲的每一次生产都值得他们用最盛大的节日庆典来庆祝。对他们来说,母亲是花园中最娇艳的花,需要精心呵护,是夜空中最明亮的星,需要虔诚供奉。
虫母殿下许下任何的愿望,虫族都会举全族之力满足。不论是上天摘星,还是下海揽月,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多大的伤亡,哪怕鲜血淋漓、遍体鳞伤,忠诚的虫族战士也会用沾满鲜血的双手,将虫母索要的珍宝双手献上。
每一个虫族的子民都渴望母亲的关爱呵护,渴求母亲温暖的怀抱,期许有一天能回到令自己灵魂战栗、魂牵梦萦的诞生之地。天性悲悯的虫族共母亦深爱着她每一个孩子,即使因承担着全族生育重任,永远在孕育和生产之中的她并不能亲自哺育每一个孩子长大。
只有最优质的虫卵能得到她的亲身抚养,多数虫卵一离开母亲温暖的躯体便被送到虫族统一的育婴室集体孵化,尚在卵中的他们对母亲的印象,只有记忆混沌、神智未开时,耳边时常传来的温柔童谣。即便侥幸作为最优质的虫卵降生,有望成为未来的高级虫族之一,这些孩子也会在母亲将他们孵化后,仅得到几个月母亲蜜液的哺育,就被带离母亲身边,统一抚养长大,以免耽误母亲下一轮的孕育周期。高级虫族和普通虫族的区别,无非是多得到了几个月母亲蜜液的哺育,享有了母亲数月的短暂的陪伴罢了。
虽然成长经历不同,但每个虫族子民对母亲的狂热渴望都深植在血脉之中。当在战场上浴血奋战,一身伤痛的他们带着战利品凯旋时,母亲一个关切的眼神,一声亲切的问候,就能如三冬暖阳,让他们如沐春风,瞬间抚平身上所有伤痛,抚慰战后暴戾的心灵。
当虫族子民沉浸在虫母玛尔加丽塔那翡翠色,永远充满温柔爱意的眼眸中时,被受到母亲注视的巨大幸福感充斥头脑的他们,没有注意到那绿眸中隐含的悲伤。
作为身担繁衍大任,所有虫族子民共同母亲的玛尔加丽塔,深知自己对虫族的重要性,尽管她只负责为全族产下源源不断的虫卵,并不从事任何其他生产工作,也不过问任何经济、政治上的事,但她对全部子民有着精神上的特别意义。
虫母是虫族全族的精神锚点。对虫族来说,只要虫母还在,希望就还在,无论陷入怎样的困境,只要想到母亲还陪伴在他们身边,他们就有无穷的动力带着母亲克服难关、逢凶化吉。
被孩子们爱意包围的玛尔加丽塔知道孩子们对她的依赖,她也深切知道,愿意为她献上鲜花、珠宝、黄金,世上一切极尽珍贵美好之物的孩子们,唯有一事绝不会满足她——离开。
身处富丽堂皇的晨星宫整日养尊处优,被鲜花簇拥、珠宝环绕,上千随从护卫侍奉日常起居,保卫安全的尊贵虫母玛尔加丽塔,内心深处早已厌倦了被囿困在精致宫殿里,除了怀孕,就是生育,这了无生趣的无聊日子。
尽管她的孩子们看出了母亲的无聊,时不时为母亲献上在浩茫宇宙中寻得的奇珍异宝,举办盛大的节日庆典,绞尽脑汁试图排解母亲的忧虑,只为博得母亲一笑,但始终没有触及玛尔加丽塔内心深处的渴望。
而面对孩子们精心准备的各色礼物,看着那一张张渴望夸奖的热切小脸,玛尔加丽塔也不忍向他们说出“想要离开”的残忍话语。她只能独自压下内心深处的苦痛,面上如常,用她惯用的慈爱微笑安抚孩子,给他们温暖的怀抱,哺育甜蜜的蜜液,为虫族绵延更多的子嗣。
“记住,玛尔加丽塔,身为虫母,为虫族绵延子嗣是我们的责任和义务。”玛尔加丽塔永远记得她的母亲虚弱地卧在床铺,弥留之际留给她的最后的话语。多年连续不断的生育对虫母的身体是极大的消耗,虫母早逝并非稀事,在每任虫母预感自身命不久矣时,会耗尽身体余下的所有能量,产下一枚与众不同的独卵,并亲自将卵孵化哺育,在余下不多的日子里,尽力将生育相关的所有知识教授给新生的年幼虫母。由于虫母过于虚弱而无法教授所有知识的情况时有发生,虫族为年幼的虫母设立了专门的老师,以便小小的虫母能尽快成长,承担起“母亲”的责任。
母亲离世时,曾经光彩照人的金发变得暗淡无光,饱满的双颊变得瘦削,本就纤细白皙的十指更是瘦成了一把枯骨。孕育下一任虫母耗尽了她身体余下的养分。她陷在柔软宽大的缎面丝绸被中,双目紧闭,面容恬静,仿佛只是小睡一会儿。但她所有的孩子,每个虫族子民都能感到心中的一块永远缺失了,一股巨大的哀伤从心底蔓延开来——哺育他们的母亲永远离开了。
在举族上下,一片悲痛的气氛中,亲眼目睹母亲去世的小玛尔加丽塔除了悲伤,内心深处还产生了一丝恐惧与不解“我以后也会变成这样吗?这一切真的值得吗?”
玛尔加丽塔还没有想明白这一切就早早当上了母亲。当她的第一个孩子出生时,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喜悦,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舒张开来,每一丝毛发都在雀跃舞蹈,每一个细胞都为新生命的到来欢欣鼓舞。巨大的幸福感随着血液,通过血管流淌到她身上每一个角落,孕育新生命的快感随着神经一路直达颅顶。幸福围绕着她的周身,玛尔加丽塔整个人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粉色泡泡中,灵魂随之飘到了云端。她第一次与自己的孩子产生了精神共鸣,在幸福到流泪的同时,绝望地明白,自己不可能离开虫群了。
她走上了母亲的老路。身体背叛了她的意识,即使她仍向往自由,但已失去追寻自由的双翅。
“虫母是基因的奴隶。这是世代相传,流淌在血脉中的诅咒。”在一个晴朗的夜晚,登上晨星宫的最高处,抬头透过笼罩着整个晨星宫的高科技保护罩,仰望着夜空中点点繁星,又向下俯瞰金雀花星整个上城区繁华街景的玛尔加丽塔在心中悲哀地想到。
“但我的孩子不会和我一样,我要他自由。”她同时下定了决心。
我不愿我最后的孩子同我一样,只能做玻璃罩中剪去尖刺,须人保护的娇艳玫瑰,或是床榻上绫罗绸缎簇拥下,任人亵玩的温润珍珠。
我希望他能用自己的翅膀,飞出晨星宫这囚困历代虫母的华美牢笼,去亲眼看一看广阔的宇宙。
为了心中这隐秘的愿望,玛尔加丽塔暗中为自己最后的孩子打点了退路,并附赠了他一份小小的礼物。这礼物让她比历任虫母更早地亏空了身体,以至于她无法看到孩子开口唤她母亲。
在金雀花星最冷的冬日,寒风呼啸,大雪纷飞中,虚弱的玛尔加丽塔靠在床榻,脂粉口红难掩她面容疲惫,但她看着自己刚刚降生的孩子爱意溢于言表。
玛尔加丽塔低下头,郑重地亲吻了怀中面色红润,睡颜安详的孩子。
“我亲爱的孩子,上天赐予我的礼物,你将不受生育之苦。你将拥有广袤的星空。愿你的未来顺遂平安。就叫你‘萨维利’吧。”
做完这一切,玛尔加丽塔耗尽了所有的气力,如她的母亲一样,永远睡去了。
在这个寒冷的冬日,虫族又失去了一位伟大的母亲,晨星宫迎来了新的主人。但新生虫母前所未有的年幼,令所有高级虫族感到担忧。在玛尔加丽塔未曾知道的阴暗角落,虫族千年看似稳固的统治下,其实早已暗藏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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