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不见

作者:风梧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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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晟漠


      延绥二十三年,京都洛华。

      昨日刚下过春雨,街上板石相交处还淅淅沥沥可见湿痕,被一双双来往的布鞋锦履踩出几溅水花。
      街道两旁军兵列满正装挺拔,而城门边平日多是散客的茶肆今日可谓座无虚席。

      撩帘而入,面朝门口的低台已然岁迹斑斑,上摆一桌一椅却是丹漆新上,结实得很。
      红木桌上醒木一敲,满屋悉索便是一静,人们顺着看过去——说书人一身粗布长衫端坐椅上,精神矍铄,手中纸扇徐徐轻摇。
      还未待他开口,底下就有兴致高昂的年轻声音大喝:
      “老先生,今日可得说些应景的书!”

      说书人手中折扇“啪”地一合,双目炯炯,面带笑意徐徐站起,一手背后已然是起了范。
      “今个儿是将军归来的黄道吉日,天时地利,众宾聚此堂,老朽自不会败兴,便给大家说那一段‘骁鹰碎珠’!”

      台下瞬起喧嚣,好声一片,老先生于是醒木又拍,把头一晃缓缓道来:

      “遥知那日甲光向日,旌旗蔽空,却是敌方势气熊熊,那我方呢,援兵未至,又被火吞粮库……”

      ***
      那是延绥二十一年。
      安定数十年,北疆拓漠贼心不死,联通外族共起了场声势浩大的动乱。
      三国夹击,长秋关两日沦陷,同时供给赤化锦西的粮仓被须臾扫荡,搬不走就一把火烧掉。

      赤化城门将破,锦西人人自危。
      其攻势烈烈,就连京都都是人心惶惶的程度。

      是回京路上的少年将军连夜折回。
      又孤抗众异下令在锦阳休整观战,粮绝之际亲率绶风军精锐百余人绕后入敌营。
      箭风血雨中生擒敌将,折敌旗。
      据说当年将军信塔上一支穿云箭如狠厉鹰隼直碎敌将盔顶红珠,遂民称,“骁鹰碎珠”。

      两年前从北疆一路南传,至今早已老少皆知,却又在老先生嘴里像被说活了。

      “……少年将军举弓厉神拉银箭,只听那“唰——”一声!箭矢破空穿过重重兵刃滚滚烟尘,拓漠小王盔前的宝珠是应声!
      ——糜碎!……”

      他的嗓音铿锵有力,管弦奏乐拟甲枪,几个摆手间猎猎生风演得将军几分飒爽,讲到激动处更是慷慨激昂群情汹涌,赏钱八方来,掌声如雷鸣,好不热闹。

      几乎无人注意到满台堆叠的赏钱里忽而多了一个流纹布囊,绳结松散,隐约窥见里头点点甲光似的银白。

      年过半百的老板娘眼中笑意未散,愣神看去,却只看到一只修长如玉的手隐入喧嚣人群。

      流云缓动,扶光轻落。

      一个时辰悄然流逝,茶馆外走动的人不觉间已是翻了几倍,官兵更是将中心主道早早清扫隔绝了出来。

      道旁挂满百姓自发扯起装点的红花彩旗,道上尘泥不染,被延绵着守了数里。

      一隅茶馆里的故事将近尾声,众人都听得凝神,石青色棉帘忽然被猛掀起,流风滚入,一红面小厮探进头来,喘着粗气梗脖高喊:
      “将军过接官亭了——!!!”

      台侧一张方被端起的瓷碗像被吼声震动般颤了一下,澄澈浅绿的茶水漾起层层涟漪。

      音落不过几息,馆外一声声昂扬怀情的喊叫便此起彼伏。
      “能见着了!”
      “快出来啊,这边愣着干嘛!”
      “别搡我欸!!!”
      “将军英武——”

      安坐的人们推搡着就朝外涌去,就连说书台上正要收尾的老先生愣神之后也是一卷长袍从台上跨下,笑着几步跟了出去。

      须臾间万人空巷。

      茶肆内杯杯热盏还腾着袅烟,却长凳凌乱。
      一张张木桌上瓜子小食翻的翻倒的倒,活像是刚被洗劫过,柜台后的老媪笑着缓步走出来。

      却见空荡的说书台西南侧,一桌四人整整齐齐,一个没走。
      其间两人正手忙脚乱搬长凳上不慎倒下去的书箱,编书卷册滚散在地,他们嘴里叽叽喳喳哎呀这噢哟那,慌慌张张地捡拾收拾。
      另两位看着不是一道的就沉静许多,左面的公子银冠束发,衣着敞亮富贵,手里捞着瓜子正蹙眉望着另一位说话。

      边上那位时不时颔首,却是在看地上捡书的二人。
      他面容掩在斗笠垂下的青纱后不甚明晰,却瞧得出几分身姿卓越,一席雪衫边镶青蛇银纹,骨节分明的手贴着青黑瓷碗有一搭没一搭轻扣着,格外白皙。
      老板娘一眼就认出了这双手,是那位阔绰赏银的公子。

      青纱微动,他的视线忽而从侧旁两位书生身上转了过来,老媪正觉冒犯要移开眼,就见对方弯眼冲她笑了一下致意。

      眸色像冬日染了一夜霜雾浅浅化开涟漪的青墨。
      端的是眉峰舒朗俊秀,面色莹白如玉。

      “——哎!二位公子竟还在!”
      埋头的书生鼻尖一颗黑痣醒目,起身看到两人眼里直放光,他一把将手里书籍塞给身边伴行侍读,热切地望着二人:
      “方才听书时就想说二位气度不凡,却碍于先生尽兴没能说上话。在下梁殊,梧安人士,此番是进京赶考来。”

      他顿了顿,眼里闪过一丝赧然,却不碍话头:
      “额,说来惭愧,我二人仰慕将军之名已久,出行前却耽搁了,没能赶上昨些天为将军清道挂旗,也来不及备些珍贵献礼,不过方才听二位在老先生讲到北疆父老乡亲为将军践行那段时颇有感慨,不知是否知道些将军的喜好,我等可以速速去城内购置!”

      那书生说话跟倒豆子似的、还莫名有份言出必行的劲头,葵宣嘴都来不及张,他就语毕了,又瞪着双热切的眼等回复,一副又急又盼的模样。

      外头声音嘈杂,这一方桌面却静悄悄地,就连蹲在地上收拾书册的伴读都放缓了动作竖起耳朵。

      “……”
      葵宣:他哪里是颇有感慨,他是在劝太子殿下别非要和那民望滔天的燕亲王唱反调。

      黑瓷盏被轻轻搁置在木桌上,发出“笃”的声响,伴着太子殿下轻促的一声笑。

      葵宣苦恼的面庞上慢慢出现几分空白,心道完了。

      短短几秒的功夫,他的思绪就到九霄云外飘了一阵,比如自己为何想不开没一开始便将这茶桌包下,以至现在要和这二位瘟神坐一块儿——或者直接包下这茶肆也行。

      比如若是日后哪天这个叫梁殊的瘟神有机会多听两句京城真假参半的权贵谣诼,知道眼前这位他唐突提问的是真真切切的东宫之主,想必也会狠狠抽自己两巴掌。

      再比如,他们口中所仰佩的晟漠将军在京城待的就那么几年,要论有什么喜物,偌大朝堂可能真就只有太子殿下能说上两句,往日官员无论什么派系,私底对他二人关系总是众说纷纭。

      然而时过境迁,年前燕亲王宁愿驻扎北疆平息拓漠那些微不足道的余党,三请四邀也没回京出席太子殿下的及冠礼,东宫谢客月余,再有消息便是殿下染了风寒,已在玄都苑调养身心。
      直到及冠礼成,东宫私底退回了亲王府致上的千匹贺礼,此前论调一朝转向,匿了声息。

      此事并非隐蔽为之,更无人出面禁言,一传十,十传百。最后成了众人的心照不宣。

      亲近些的人都知道,那之后的一整个长冬,虽然太子殿下从未表态,但那位曾经于宫中住过一年半载的亲王就是东宫的一根刺。
      谈不得。

      葵宣有些恍惚,正竭尽脑汁想这话该怎么答,却听边上传来清润平稳的嗓音:
      “大将军的喜好可得问到绶风军中去,京城怕是无人知晓的。”

      绶风军,那是燕亲王生父——君扈大将军,与先帝一同征讨下大郦这跨数山数水之疆域前就跟随在侧的一队人马,开始是千余人,现除去告老还乡的还能余下一百多号,奉的只是将军府。
      个个素养非常,示人从来不苟言笑,更是与将军一同从赤化一役那场腥风血雨里杀出来的,谁敢贸然去问。

      在座的人皆是神色一愣。
      燕昭洛眼尾被睫翼拖得长长的,一双乌黑的眸子望定什么时,总叫人觉出股异常的认真,葵宣险些就要伸手去捂殿下的嘴。
      又见他弯起眉眼,薄唇上下轻碰,略感惋惜道:
      “只不过这时再去购置,等回来别说献给将军,怕是连大道的边都挤不上去。”

      棉帘应和似地被门口跑过的人掀起个小口。
      屋外自远响起潮湃的呼声。
      遥听军队高奏凯乐,百姓呼声渐次有序,朗朗上云霄:
      “草民子义,迎晟漠将军归京,将军神武——”
      “草民王季,迎晟漠将军归京,将军神武——”
      “草民刘五,迎晟漠将军归京,将军神武——”

      由远及近。

      燕昭洛便在这样撼人的声响里坐正后仰,抬起一边雪衫袖摆,虚虚示意了下官道方向。

      梁殊从愣神中回来,心道也是,只当方才几句就是玩笑话,那说话的公子不也是笑着说的吗,他便附和着干笑两声。
      伴读倒是麻利地将东西塞回书箱,匆匆检查了下东西没少,道声打扰就拉着自家爷撒腿赶了出去。

      破霄的“神武”二字在棉帘拉开时清清楚楚闯进屋内。

      燕昭洛缓缓收起笑意,示意了眼葵宣,起身往茶肆后门走去。
      葵宣只得跟上,路过柜台时置下两枚茶钱。

      比起此行正事,刚刚就是个不足为道的小插曲。
      葵宣装作眼观鼻鼻观心跟在他身侧,余光却悄悄睨着太子殿下青纱掩盖下的面色。
      他叹着气掩上身后嘎吱作响的门,两大步赶到燕昭洛身后,就对着太子殿下的背影又重重叹气,太子殿下没理,他就三步一叹。

      就这么一直到第五声,燕昭洛终于出声了:“今夜宴席,少府二公子理应要出席。”
      他语气如与那书生说话一般无二,清清浅浅,温润无瑕。
      葵宣却听出话里含义——明明白白在问,你好端端的接风宴不去,跑来跟我作甚。

      “家兄有令,太子殿下若是不去,我便也不必出席。”
      他分辨了下方向,便知二人离宫门是愈来愈远。
      即便来时做好了准备,他也对是否出席晚宴无甚挂念,却不免还是带有几分挣扎:
      “殿下,真的不去吗,听说四皇子还命人备了一堆厚礼要亲近……”
      他话音越来越弱,最后的“燕亲王”三字几乎被他又咽了回去。

      因为燕昭洛停下了。

      一街之隔外礼乐欢呼高昂,显得这侧小道格外冷清局促,通口外能望到尽头乌压压的人群,也隐约见到人群后强装肃正也掩不住欣喜的兵卒。

      逼仄的巷道将一大一小两条街道隔得恍若异世,耳里是一声声的“将军”,饶是葵宣见惯了达官显贵,也早知晟漠将军北疆一役近乎是救国于危难,一力挽苍穹,面对这阵仗也有些被撼动。

      他侧目去辨燕昭洛的神情,尽管隔着青纱有些模糊,但确信没有怒气也没有厌恶。

      或许宴席又有……

      “四弟要亲近便亲近,说与本宫何干。”

      葵宣面如死灰:还是无望。

      葵宣眸如死水:“您就不怕被诟病吗?”

      燕昭洛已经收回了望向巷道的目光,径直往东南走去,嗓音里居然带着几分笑意:“那又如何,朝堂上各执一词吵了那么些年了,不差几句。”
      “……可是燕亲王回来了啊。”葵宣忍不住嘟囔。

      如此声势如此功绩如此身家。
      两年前赤化危机方破,先帝撑了数月不敢咽的气也顺了,命他安心在彼整顿敌碎,务必断尽后顾之忧,便安心阖目晏驾。
      十六岁封郡王的君霄玦人都没来得及回,绥宁帝便一纸诏书送去北疆,赐国姓,封单字亲王。
      此番彻底肃清了北漠外族正式归来,就是不知绥宁帝是否还能为其加封,但无论如何,也会在当今派系纷杂的朝堂独占很大一块地。

      多少朝臣私底是下了妄言的,若是太子之外哪位皇子能得燕亲王赏识,东宫说不好直接就要易主。

      葵宣与燕昭洛相识多年,方才见他已不是冬日里那般禁忌这个名号,便敢说起来:
      “殿下您难道不知朝中那般说辞吗,与燕亲王是断不能交恶的。”

      又路过的巷口呼啸过一阵早春的穿堂风,日头的暖意忽然被吹散。
      卷得衣袂翩跹,掀起青纱半角。
      朦胧间隙里漏出底下人莹白的下颌,在屋外敞亮的光线下显得几分苍白,燕昭洛掩袖半真不假轻咳两声,脚下慢了两步。

      又有戏了!

      葵宣心底又升腾起几分期望,刚要一鼓作气再接再厉,就听太子殿下道:
      “你穿的多,给本宫挡挡风。”
      “……”
      “前几日倒春寒,本宫近日又有些身体不适了。”
      葵宣张了张嘴,忽然想到什么,眸色一暗,低头又将话咽了回去,倒是尽职尽责地挡起了风。
      半晌,憋出一句:“谁让您穿衣那么薄。”
      燕昭洛轻笑一声,二人又走了一段,踩过一幢又一幢街边房屋的阴影。

      葵宣以为也就会这么一路出城时,却听他徐徐道来:
      “……你平日可少听些风言风语。他是镇国大将,手握兵权,只会、也只能奉父皇。”

      ……
      约莫半刻钟后,两人到了东南的城门口。
      刚走出小道,燕昭洛就感觉侧上方一股流风涌来——远远屋檐上飞扑下来一只十来公分的湛翅鸦雀,蓝灰瑞斑尾羽长长缀在身后。
      他侧眸透过薄纱扫了一眼,曲指接住。

      红嘴蓝鹊利落地叼过燕昭洛袖口掏出的干肉片,乌黑的头颅一抻一收,褐红色的眼珠子转动着扫过葵宣。

      奈何葵宣眼神还没来得及在它身上停留,就感觉自己被一股力道猛地拉了过去,回神的时候已经站在了太子殿下左侧。

      遥遥的,他看到了空荡的街道另一头,民众跪了一地,回京的将军大人一身盔甲凛凛骑在领头黑马上,眼神似乎往这瞥了一眼。

      其实根本也看不清楚,但是那种战场久经下来的威压气场,是和距离没关系的。

      特别是自己不仅没劝动要溜走的太子殿下,还被说服了一起跑路,心虚。
      葵宣:……
      他还感觉自己在这温暖的日头下忽然有点冷,被勤勤恳恳跟着许多年的殿下当挡箭牌了,心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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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晟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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