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雨

　　他诞生于一场无边无际的霡霂之中。
　　天地是他的胞宫，云泥是他的襁褓。无人为他拭去初生的水汽，也无人予他名姓。
　　他是这万里荒山中，唯一清醒的活物。
　　不知过了多少春秋，他看草木枯荣，看走兽繁衍，看溪流汇入江河，奔涌向海。万物皆有来处，亦有归途。唯有他，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该往何处去。他只是存在着，如同一场循环往复、永无止境的雨，与这片山峦一同呼吸，一同沉寂。
　　孤独是沁入他灵髓的寒，无声，却无处不在。
　　他时而化雨，亲吻沉睡的山峦；时而凝露，缀于破晓的草叶。他试图融入这片生养他的天地，模仿着生命的轨迹，却始终像一个透明的、格格不入的旁观者。山风穿过他无形的躯体，带来远方的讯息，却带不走他灵核深处那片空茫的回响。
　　直到某一天。
　　一股暴烈而陌生的灼热，蛮横地撕开了天地间充盈的水汽与宁静。那不是日光，那是一种带着毁灭意味的、令人灵体战栗的赤红。
　　山火！
　　浓烟裹挟着灰烬，像不祥的鸦群遮蔽了天空。野兽的哀鸣与树木的爆裂声交织成一片。他本能地感到畏惧，那火焰是他纯粹水灵之体的天敌。他蜷缩起来，几乎要彻底散入云中，逃离这片即将化为焦土的故地。
　　就在此时，一道清亮得甚至有些放肆的啸声，穿透了火焰的噼啪与风的呜咽，清晰地撞入他的“感知”里。
　　那是一个“人”。
　　一个与他所见过的、沉默生长又寂然消亡的山间万物都截然不同的存在。
　　这是一个不同于他的生命体。
　　那个人类在奔跑，在呼喝，手中挥舞着一柄闪烁着寒光的长剑，与几只被火逼出的、陷入狂暴的妖兽缠斗。他的动作充满了人类特有的、一种名为“技巧”的韵律，他的呼喊里带着一种……他无法理解的、炽烈的情绪。
　　一场雨，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
　　他看着那个人类身上开始出现伤痕，看着他的动作因疲惫而变得迟缓，看着那柄剑光不再璀璨，却依旧没有放弃。
　　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的冲动，在他空茫的灵核中滋生。
　　他不再仅仅是“旁观”。
　　他凝聚起空中尚未被驱散的水汽，意念微动。
　　淅淅沥沥——
　　一场不合时宜的、仅笼罩在那个人类与妖兽上空的小雨，悄然落下。雨水并未能真正熄灭山火，却恰到好处地迷蒙了妖兽的视线，清凉了人类滚烫的皮肤，并为他几处焦黑的伤口带来了细微的缓解。
　　那人类动作一顿，诧异地抬头望了一眼这片诡异的雨云，眼中闪过一丝惊疑，随即又被决绝取代。他抓住了这个转瞬即逝的机会，剑锋猛地递出！
　　当最后一只妖兽哀嚎着倒下，那个人类也几乎脱力，以剑拄地，剧烈地喘息着。他再次抬起头，目光不再是惊疑，而是带着一种纯粹的、毫无保留的惊喜与好奇，直直地“望”向了谢囚雨意识所在的那片虚空。
　　“嘿！”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血污，咧开一个灿烂到几乎能驱散周遭阴霾的笑容，朝着天空大喊：
　　“是你在帮我吗？”
　　“——谢谢啦！”
　　轰隆——
　　那一瞬间，谢囚雨感觉自己的整个“存在”，都被这声呼喊、这个笑容，悍然劈开。亘古的孤寂冰层，裂开了一道细缝。
　　有一缕他从未感知过的、名为“温暖”的光，照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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