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夜

　　汴京的四月，雨缠着柳絮，将这座大宋都城笼罩在朦胧之中，照夜半缩在茶楼幌子下拧裙角，春寒浸透薄衫，惹得她连打两个喷嚏。

　　她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杏脸桃腮，一袭春绿色衣衫，端的是娇俏可人，此时脸却皱成了苦瓜。

　　她是只修炼成精的麻雀，此番独闯汴京，只为寻药救师父。

　　只是这汴京何其之大，她来了两日，却连个萆荔草的影子都没见到。

　　“都已经知道这味药材在汴京了，却还是找不到……”

　　愁绪如这绵绵春雨般挥之不去，她叹气之际，檐下忽传来尖细凄厉的猫叫，混杂着利物破空之声。

　　照夜探头，只见巷口排水沟里，一只湿透的野猫正被一个面目阴鸷的灰袍小道士逼得走投无路。

　　小道士袍角绣着狰狞的獬豸纹，那是官家缉妖司的标志，他看着年岁不大，但下手极为狠辣，这猫状尤为惨烈，几乎被剥光了皮毛，血肉模糊，仅剩头颅和尾巴尖还残留着些许黑亮毛发。

　　照夜心头一紧，那猫妖身上并无害人的血孽之气，不是说缉妖司向来只诛邪祟，为何对一只未害人的猫妖下此毒手？

　　照夜头一次下山，不懂人间的弯弯绕绕，想也没想便出手。

　　“你这坏道士！”照夜心头一热，抓起药囊里备着的“痒痒粉”，扬手撒去！粉末遇水汽，腾起一片绿雾。

　　道士被呛得后退，袖袍狂挥，“痒，好痒——”

　　呛后便是止不住的痒意，小道的手无规则地在身上乱抓，没一会儿便见了血。

　　趁此间隙，那被剥了皮的猫撑起身子转身逃窜，道士不再理会逃走的猫，阴冷的目光如毒蛇般锁定了坏他好事的照夜。

　　跑！

　　照夜脑中只剩这念头，她转身就溜，绣鞋在青石板上踩出水花。

　　刚拐过巷角，头顶忽地一暗！

　　一团带着浓重血腥气的黑影从天而降，正正砸进她怀里。

　　“天！”照夜吓得手一抖，差点把这血糊糊的毛团扔出去。分辨了片刻才发现是刚刚那只猫，这猫伤得太重了，气息微弱得几近于无。

　　“刚才跑的时候不带着我，现在跑不动了知道往我怀里躲。”

　　照夜心里唾弃这只坏猫。

　　但身后道士的脚步声和符咒破空声逼近！

　　顾不得了！照夜咬牙，化身成一只头顶带朱红翎羽的小麻雀，将那猫叼在口中，扑棱着翅膀，拼命朝城外飞去。

　　照夜是她们族群里飞得最快的麻雀，从前偷谷子吃，数她跑得快，这次虽然口中衔着一只猫，但也远远将道士甩在了身后。

　　城外破败的城隍庙里蛛网密布，照夜变回人形，气喘吁吁地将那气息奄奄的猫妖小心放在还算干燥的供桌上，将外衫脱下裹住了冻得发抖的猫。

　　血腥味混合着雨水的土腥气弥漫开来。

　　她一边手忙脚乱地从随身的布包里翻找药材，一边对着昏迷的猫妖碎碎念，“这可是我最后一罐玉髓膏，便宜你这秃毛猫了！你得赔！听见没？”

　　她嘴上抱怨，动作却利落得很，给这猫清理好伤口，她撬开猫嘴塞进一颗莹润的丹药。

　　丹药下肚不久，猫妖的呼吸似乎平稳了些许。照夜累得靠着供桌腿坐下，望着破窗外连绵的雨幕，小脸垮了下来。

　　“萆荔草到底在哪个官老爷府上啊，汴京怎么这么大。”

　　她第一次独自出门，毫无头绪。

　　“喵……”一声极其微弱的呻吟从供桌上传来。

　　照夜连忙凑过去。只见那黑猫艰难地掀开眼皮，露出一双极其漂亮的黄金般的竖瞳。只是那眼神冰冷又警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你是谁？”猫妖的声音嘶哑破碎。

　　“你的救命师父！”照夜挺起胸脯，指了指自己湿透沾血的衣襟，“我叫照夜！你呢？”

　　“玄狸。”他报上名字，声音依旧冷硬，“多管闲事的蠢雀，那妖道是冲我来的，你惹祸上身了。”

　　“喂！你这叫什么话！我救了你诶！”照夜气得跳脚，指着他的鼻子，“要不是我，你现在早被那妖道剥皮抽筋炖汤了！对你照夜大人说话客气点！”

　　玄狸闭上眼，懒得理她的炸毛，那丹药药力化开，暖流涌向四肢百骸，也带来更深的疲惫和一丝清明。

　　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麻雀，莽撞又聒噪。

　　“不过，缉妖司为什么抓你，你又没有害过人？”照夜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向他。

　　“前几日宫中李妃诞下了一个怪物……”玄狸说到。

　　照夜挠挠头发，“好想听茶楼的先生说了，但和你有什么关系……”

　　“李妃生的其实是正常的孩子，不过是被人掉包成了一只被剥了皮的狸猫，用来诬陷她。”

　　照夜听着瞪大了眼睛，“你是那种用来掉包的猫！”

　　“我好歹是只猫妖，剥皮未死，趁着他们埋我的时候跑了出来，可惜被发现了。”

　　说着，玄狸话锋一转。

　　“你早日离开汴京，要不然迟早被那妖道害了性命。”玄狸说道。

　　“那坏道士追不上我的。”照夜说着，不回答他离开汴京的话。

　　玄狸不知道照夜为什么如此执拗，“那小道不过是老道的弟子，你跑得过这个，跑得过那老道士吗？惹了缉妖司，你能有什么好下场？”

　　照夜自然知道自己遇到小道士都只有逃命的份儿，遇见老道士怕是连跑都没机会。

　　但她还是扭过去脸，“那也不行。”

　　没找到东西，她才不会离开汴京。

　　窗外连绵不断的雨落在屋檐下，她抱着膝盖，小小的身子裹在单薄春衫里，冷得微微发抖。炸毛小麻雀的气势全无，像个被遗弃的可怜幼崽。

　　她本就找不到萆荔草所在，如今又惹了麻烦上身，心中不由得伤感非常。

　　“哭什么？”玄狸皱眉，声音依旧冷淡嘶哑，“后悔救我了？”

　　照夜猛地抬头，杏眼红肿，鼻尖也红红的，带着浓重的鼻音：“才不是，我既然救了你就不会后悔，只是我要是死在这里，就找不到御赐的萆荔草，那师父她……”她说不下去，眼泪又涌了出来，像断了线的珠子。

　　玄狸沉默地看着她，黄金般的猫瞳在黑暗中幽幽发亮。

　　“吵死了。”他别过脸不去看她，语气恶劣，“鼻涕虫，再哭把妖道招来，大家一起死。”

　　照夜被他一噎，哭声卡在喉咙里，打了个嗝，泪眼婆娑地瞪着他，眼睛圆圆的，像只炸毛的松鼠。

　　“你这猫说话真难听！”

　　玄狸被她瞪得有些不自在，挪开视线。

　　“蠢雀。”玄狸开口，依旧是那副欠揍的冷淡口吻，“想找御赐之物，三司衙署的库房档册，或许有记录。”

　　照夜眼睛瞬间亮了，“真的！你知道在哪？能带我去？”她仿佛看到了希望。

　　他艰难地抬起头，对着破庙阴暗的角落，发出几声微弱的猫叫。

　　不多时，一只浑身湿透的老玳瑁猫从破窗翻了进来，它看到玄狸还活着，激动地扑到供桌下，用头蹭着玄狸。

　　“老墨，”玄狸用猫语低语了几句，老玳瑁猫认真地听着，时不时点头，最后担忧地看了玄狸一眼，转身悄然消失在雨幕中。

　　“你让它去干嘛了？”照夜好奇地问。

　　“让它去拿点东西。”玄狸重新闭上眼，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去摘朵花，“等着吧，蠢雀。”他不再说话，专心对抗伤痛和恢复妖力。

　　照夜看着他闭目养神，一副“天塌下来也别烦我”的高傲模样，气得鼓起了腮帮子，小声嘀咕，“哼！神神秘秘的秃毛猫！脾气还坏！”

　　但她还是乖乖坐回蒲团上，抱着膝盖，眼巴巴地望着破庙门口，期待那只老猫能带来好消息。

　　夜渐深，雨势稍歇，就在照夜困得小鸡啄米时，破窗再次被顶开。老玳瑁猫老墨叼着一本用油布包裹的蓝皮册子，踉踉跄跄地跳了进来，身上又添了几道新伤，显然过程惊险。

　　玄狸立刻睁眼，老墨将册子放到他面前。

　　“拿去。”玄狸说着。

　　照夜惊喜万分，连忙在昏暗的月光下翻开，封皮上赫然是三司衙署库档录，她急切地翻找着，指尖划过一行行记录，最终停在某一页，眼睛瞬间瞪得溜圆。

　　赐枢密使王旦，萆荔草三株。

　　“找到了！在这个枢密使王旦府上！”照夜激动得差点跳起来，她飞扑过去，抱住了玄狸。

　　“你这小雀做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不知道吗！”

　　玄狸下一刻就拼着力气窜了出去，仿佛被踩了尾巴一样，脸色甚至有些泛红，他对着照夜生气道。

　　照夜生活的环境单纯，开了灵智至今没见过几个人，一向不懂什么男女大防，不过她读过书，知道这“男女授受不亲”什么意思。

　　见玄狸这般避之不及的样子，她哼了一声，“我才不会看上你一只秃猫。”

　　玄狸被气笑了，竟在重伤成这等情况下，凝结妖力化成了人形。

　　玄衣玉冠，少年看上去不过十六七，清丽俊秀，不过身子略单薄。

　　照夜不得不承认，这秃猫变成人怪俊俏的。

　　看见照夜的眼神，玄狸明白照夜见识到了他的美貌，不再和这只没脑子的麻雀计较。

　　“明日我和你一起去王旦府上，”玄狸说道，“你取了萆荔草就立刻离开汴京，免得被那妖道捉去炼丹。”

　　照夜哼了一声，“要不是我救你，不知道谁被抓去炼丹呢。”

　　两个人你不看我，我不看你地在破庙度过了一晚。

　　待到天亮，晨雾裹着炊烟，小摊支着油布棚，照夜坐在条凳上，和玄狸吃浮元子。

　　“这些官员将宅子修这么大做什么？”照夜闷闷不乐，舀起颗雪白团子吹气。

　　照夜打听了才知，汴京东门内有那么一大片地方都是王旦的宅子，占地之大，化作小雀要在其中飞上一个月才能找到萆荔草。

　　照夜手杵在桌子上半撑着脸，无奈瘪瘪嘴，忽见长街尽头晃来青灰道袍与明黄袈裟。

　　一道士带着两童子，和两个和尚并肩走来。

　　官家重道也尊佛，不过道教势力还是略胜一筹，道统之争下，两派如此亲密的场景也是少见。

　　照夜来了兴致，抬头望去，伙计给两人端来碗，见照夜看向那和尚道士，搭了两句话。

　　“还得是枢密使大人，夫人出殡，将汴京周边道观佛寺请了个遍，诵经超度。”

　　玄狸眉头一跳，嗓音清淡，“枢密使大人？”

　　“可不是吗？枢密使、尚书王大人，家中夫人没了，算算明日该是第七日了，”伙计说道，“之前王大人就说夫人在家中停灵七日，周边的和尚道士，只要来的，都有赏钱，便是不为了赏钱，能攀上王大人的关系……”

　　照夜咽下口中的浮元子，隐约觉得不好意思，这枢密使大人家中刚刚死了人，自己便要去他府上偷东西，是不是也有些太过分了。

　　她抬头看向玄狸，却见玄狸对她点点头。

　　果然是太过分了，连这猫妖都不愿意帮她了。

　　可师父是一定要救的，大不了到时候她就一个人去那王旦府上。

　　离开了小摊，照夜将袖子攥在手里，揉了又揉。

　　刚想开口，却听到玄狸开口：“没想到你这蠢雀也有聪明的时候，能和我想到一块去。”

　　“我们这就假扮道士混进去。”

　　连这秃毛猫都……嗯？

　　照夜转头看向他，假扮道士混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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