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珠录

作者:般般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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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 章


      引子
      城西荒废的河神庙前,不知何时支起了一座戏台。
      没有锣鼓开场,没有旗幡招展,只有两盏白纸灯笼在夜风中打着旋儿,将台前一片空地照得鬼气森森。
      几个高大的木偶僵立在台上,彩绘的油彩在惨白灯光下鲜艳得扎眼。
      演的是一出《目连救母》,本该是劝善的戏文,此刻却静默无声,只靠木偶的动作演绎。
      台下零散站着些胆大的看客,拢着衣袖,窃窃私语。话题离不开近日城里一桩怪谈。
      “听说了吗?苦水巷的周老木匠,今早被人发现昏在家门口,手里就攥着那东西!”
      “墙上还用血画了符哩!邪门得很……”
      “都说……是‘笑面山魈’作祟。”
      议论声低低地飘在潮湿的空气里。
      戏,正演到目连闯入阴司,寻母魂灵。台上青面獠牙的鬼差木偶动作僵硬,判官则面无表情地翻动着手中空白的生死簿。
      突然,丝竹声毫无预兆地停了。
      整个场地霎时一静,只剩下灯笼竹骨摩擦的细微吱呀声。
      也就在这死寂之中,台上那尊一直低眉顺目的“母亲”木偶,头颅竟以一种活人难以企及的角度,猛然转向台下。
      它的眼睛化了彩绘,却空洞地望着黑暗,嘴唇朱砂一点,红得刺目。嘴唇未动,腹腔里却传来一阵清晰的“咯咯”低笑。
      那笑声干涩、破裂,像陈年的木头在摩擦。
      台下众人汗毛倒竖。
      然而笑声之后的低语更令人心悸,嘶嘶哑哑,如同喉咙里塞满了灰烬:
      “……痴儿……你寻我作甚?”
      “阳间如火宅……人皮覆鬼骨……嘻嘻……”
      “你道台上是偶……怎知台下……非戏?”
      话音未落,旁边那尊“判官”木偶执笔的手,竟自行抬起,在一张空白的簿子上,唰唰划下几道,痕迹蜿蜒如血,又似一个扭曲的符文。
      看客们悚然一惊,终于反应过来,惊叫着向后退去,撞翻了地上的板凳。
      台上,一直隐在阴影里的老者,此刻才不慌不忙地走上前。他伸出手,轻轻按在“母亲”木偶的头顶,那令人牙酸的诡笑与低语便戛然而止。
      他从袖中取出一块粗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判官”木偶手上的暗红痕迹,仿佛只是拂去一点灰尘。
      没有解释,没有道歉。
      戏,就这么散了。
      灯笼被取下,戏台迅速拆解,装入几个沉重的木箱,连同那些沉默的木偶,被老者和他的助手们无声地推走,消失在浓稠的夜色里。
      仿佛方才一切,只是夜里一场离奇的集体梦魇。
      只有空气里,隐约残留着一股奇异的味道,若有若无,缠绕鼻尖,久久不散。

      唐开元年间,扬州江都县。
      时值夏末,漕运河畔的垂柳尚带着几分翠意,懒洋洋地拂动着水面。可这满城的繁华锦绣之下,却仿佛潜流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诡谲。
      这诡谲,始于西市的更夫王五。
      据他言之凿凿,前几日夜半,他提着灯笼巡到一条死胡同时,听见墙角传来“咯咯咯”的笑声,像夜猫子叫,又像磨牙。他硬着头皮凑过去一看,就见个黑乎乎的影子蹲在那儿,肩膀一耸一耸。他刚想问话,那东西猛地回头,一张五彩斑斓的鬼脸,嘴角咧到耳根,两只眼睛还在黑暗里冒着绿光……王五当场魂飞魄散,两眼一黑便不省人事。醒来后,怀里就多了个笑得邪气森森的木雕小鬼。
      这事儿还没嚼透舌根,永阳坊的张员外家也闹了起来。张员外家底颇丰,可他库房里的金银细软分文未少,却多了一尊一模一样的咧嘴小鬼雕像。自此,张宅夜夜听闻那诡异的笑声,忽远忽近,搅得妻儿接连病倒,家宅不宁。张员外对外哭诉连连,请了几拨道士,银钱花去不少,却无半分效用。
      而眼下,这第三起,不偏不倚,落在了城南苦水巷的老木匠周氏头上。周氏穷困,清唯一的儿子重病缠身,常年卧床,家中光景凄惨。清晨才被人发现昏厥在家门口,手里紧紧攥着那“笑面小鬼”。更骇人的是,他那破屋的土墙上,赫然多了一个诡异的符号,扭曲盘绕,谁也不认识。
      流言如野火遇风,瞬间燎遍了江都的大街小巷。百姓们交头接耳,有人恐惧如斯,也有人竟有一种病态的兴奋,甚至给那作祟的玩意儿起了个名号,称“笑面山魈”。
      江都县衙后堂,新糊的窗纱映着浅淡的竹影,却驱不散叶知秋眉宇间的阴霾。
      两个月前,他还是长安金吾卫中郎将,天子亲军,年轻有为,前途可谓一片坦荡。可他那位古板严肃的父亲,官居兵部尚书,竟伙同几位朝中老臣,在圣上面前参了他一本,说他“恃宠而骄,目下无尘,行事鲁莽,需下放地方历练心性”。
      结果,他这堂堂中郎将,就被一竿子支到了这扬州江都县,当了个七品县令。
      扬州是天下有名的繁华之地,三月烟花,十里软风,吴侬软语伴着靡靡丝竹。可这县令不过一介文官,不是在案前处理一些枯燥的政务,便是审判一些东家丢鸡、西家短瓦的邻里纠纷,与他昔日执掌宫禁、稽查不法,甚至随驾巡边的金戈铁马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他满腔抱负无处施展,只觉得一身好武艺,都快在这温香软玉里泡得发霉,锈蚀殆尽了。
      “陈县尉。”叶知秋的声音沉冷,面色显出几分凌人的压迫感。
      他将记着三起“笑面山魈”案的卷宗,不轻不重地拍在公案上,目光如刀子,冷冷扫向面前的陈铭。
      “西市更夫王五,你回禀说,可能是他巡夜打盹,自己眼花,撞了邪风。永阳坊张员外家,你说是仇家装神弄鬼的可能性极大,需细细排查。本官体恤下情,都依了你,给了你时日去查。”
      他站起身,拿起那卷宗,一步步走到陈县尉面前,怒不可遏:“现在,苦水巷的周老木匠,一个连劣质酒钱都要赊账的孤老头子,也得了那笑面小鬼的眷顾……陈县尉,你今日务必给本官说清楚,这也是巧合?还是那装神弄鬼的东西,忽然发了善心,开始在这江都县境内雨露均沾了?”
      陈铭额上冷汗涔涔,后背的官服早已湿透。他忙将身子躬得更低,颤声道:“明府息怒,下官……下官绝非此意。只是……只是那周老木匠家墙上的血符,实在邪门得紧,仵作老宋仔细验了,说那血……非禽非畜,也……也非周老木匠自身的。兄弟们跑腿办案不怕,可这等诡谲之事,心里都有些……有些打鼓,私下都说,这……这怕不是寻常歹人能做出来的,倒像是……像是真的招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不干净的东西?”叶知秋气极反笑,一把抓起桌案上的木雕小鬼。那东西是第三个物证,触手冰凉,木质粗糙,可那咧嘴的笑容却扭曲邪气,看久了,竟仿佛活过来一般,透着一股子阴寒的恶意。
      “本官在长安,半夜闯过乱葬岗,亲手砍过装神弄鬼、祸乱宫禁的妖人脑袋!如今到了这江都县,反倒处处是不干净的东西?”
      叶知秋将那木雕重重顿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震得陈铭肩膀一抖,“陈县尉,若依你之见,真是那山魈显形作祟,你待如何?是去请高僧,还是去觅道长?要不要本官也备上三牲六礼,去城外给它上炷香,求它老人家高抬贵手?”
      陈县尉被这番连珠炮似的诘问噎得面红耳赤,嗫嚅着嘴唇,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只能将头埋得更深。
      叶知秋看着他这副鹌鹑模样,心中的怒意更是升腾不已。他本不屑理会这等怪力乱神,只交给底下的人去查,却不料江都县衙的人如此不堪重用。
      此事接二连三,若真是人为,便是对他这新任江都县令的公然挑衅,若真有怪异……那更需弄个明白,以安民心,也安他自身之道。
      心念至此,他不再犹豫,抓起桌上的横刀,利落地系在腰间:“去苦水巷,本官倒要亲眼看看,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敢在朝廷命官的眼皮子底下撒野!”
      苦水巷名副其实,一眼望去,尽是低矮破败的屋舍,挤作一团,显得异常逼仄。空气中弥漫着运河支流带来的湿腐气,夹杂着生活垃圾的腥臊,与主城的繁华锦绣判若两个世界。
      周老木匠的破屋,看样子仅能遮风挡雨,霉味、劣质酒气与那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混在一起,令人胸膈间阵阵烦闷。
      墙上那暗红色的图案,在昏暗的光线下更显扭曲诡异。叶知秋强压下心头异样,逡巡四周,不放过任何一寸角落。他出身行伍,不信邪,只信自己眼睛看到的和手中刀能斩断的。
      屋内堆着一堆散发着酸馊气的废木料。叶知秋定睛看了看,蹲下身,拨开表层的普通木屑,捡起几片颜色偏深的边角料。
      这几片木质明显更为细腻紧密,这与周老木匠平日里雕刻普通家具所用的廉价木料截然不同。
      他凑近闻了闻,一股淡淡的的腥气钻入鼻腔,似乎……还夹杂着一点微弱的草药气味。
      他并不熟识各类草药,只是觉得这气味有些熟悉,倒让他隐约想起昔年在长安时,见过的一些来自岭南或西南边陲的异域贡品。
      “把这几片木头小心收好,单独存放。”他沉声吩咐身后的衙役。这木料,是个不寻常的线索。
      “明府,那位墨韵斋裴先生,人已经请来了。”一名衙役在门口躬身禀报。
      叶知秋这才想起,县衙刘主簿曾提过,城南有位叫裴清珩的书画修复师,于古物鉴定上颇有独到之处,或可咨议。他当时心烦,未置可否,没想到人还是请来了。
      叶知秋抬眼,只见一个身着青布长衫的年轻男子,正缓步走来。
      来人身形清瘦颀长,步履从容,明明是最普通的布料,穿在他身上却别有风致。他面容格外清俊,眉眼疏朗,只是脸色过于苍白,仿佛久不见日光,唇色也极淡,平添了几分病弱的倦意与疏离。
      可最引人的是他的眼睛,眸色清浅,似两潭深秋的静水,格外地平静。对这满屋的污秽、刺鼻的气味以及那触目惊心的血符,他既无寻常文士的厌恶鄙夷,也无市井小民的好奇惊惧,只是淡淡地扫视了一圈,最后将目光落在叶知秋身上,从容行礼,声音清冽:“裴清珩,见过叶县令。”
      叶知秋上下打量了一番,心中微微一哂。这江都县,竟有这般人物?生得跟个玉雕的菩萨似的,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像是风吹就倒,能顶什么用?他惯于军中粗豪,对此等精致易碎之物,本能地存了几分不以为意。
      但叶知秋还是抬手虚扶了一下:“裴先生不必多礼。”
      他无意寒暄,又清了清嗓,直接切入正题,指向那面污浊的墙壁,“听闻先生于古物鉴定、金石杂学上见识非凡,尤擅偏门。可否近前一观,这墙上的鬼画符,究竟是何路数?”
      裴清珩微微颔首,目光掠过那触目惊心的血符,并未立刻上前仔细观察,反而像是被什么无形之物牵引着,踱至那堆废木料前。
      他俯下身,伸出修长苍白的手指,小心拈起了一片木料。正是方才叶知秋注意到的奇异木料。
      就在指尖触及木片的刹那,裴清珩身形猛地一僵,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几乎是触电般地将木片甩脱,连退两步才勉强稳住身形。
      不过一瞬,他的呼吸变得急促浅短,额角不断渗出细密冷汗,整个人仿佛刚从冰水里捞出来一般,连那身青布衫子都似乎沾染了一层寒意。
      叶知秋将他的剧烈反应尽收眼底,心中惊疑不定,面上却不动声色,还带了几分调侃:“裴先生,你这是……莫非这木头,还真会扎手不成?”
      裴清珩闭目,深深吸了几口气,努力平复着翻腾的气血和心神。再睁眼时,眸中已恢复了清明。
      “惊扰县令了。”他的声音略显沙哑,“裴某常年修复古旧器物,对器物残留的匠人手法、心绪痕迹略有些敏感。此木刻痕……所承之绪,暴戾、狂乱,充满了毁灭性的欲望与怨毒,令人不适。”
      他顿了顿,补充道,“虽不确切,但这股恶意与墙上那血符,该是气息同源。”
      “绪?”叶知秋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置可否,“这是哪来的一套玄乎其玄的说法?罢了,那你且说说,这血符究竟是何物,可能看出些端倪?”
      裴清珩这才将目光投向那血符,眼神专注,他并未立即回答,而是仔细观察了良久,甚至用手指在空中虚划了几笔,解释道:“此物绝非道家正统符箓,亦非天竺梵文秘咒,若草民没有看错,这是一种极古老的鸟虫篆变体,笔画盘曲,似鸟非鸟,似虫非虫,透着一股来自远古的蛮荒气息。它所写的,应是一个‘山’字。”
      他语速平缓,抛出的论断却足以让叶知秋心神一凛,“《山海经》有载,南方有山魈,人面长唇,见人则笑,惑乱人心,食人惊畏。行事者留此‘山’字,意在暗示,或自比山魈,以其名号行事。”
      “自比山魈?” 叶知秋目光一凝,“你的意思是,并非真有山魈这等精怪现世,而是有人在刻意模仿山魈之行径,他为何要这么做,是哗众取宠还是另有所图?”
      裴清珩轻轻摇头,眉头微蹙:“其具体动机,裴某难以妄测,但留此血书者,心绪激荡难平,悲愤交加,绝非冷静谋算之辈。而且……”
      他的目光再次缓缓扫过屋内,指尖无意识地在袖中轻捻,“此地残留之绪,纷繁复杂,交织难解。除了木片与血符所带的暴戾怨毒,尚有一股……更深沉更无奈甚至绝望的悲伤萦绕不散,与前者并非完全一体,似是源自……此屋的旧主。”
      叶知秋心中一动。这书生所言虽玄,却与他勘查现场时感受到的那种隐隐的违和感不谋而合。
      周老木匠与此事,恐怕并非简单的受害者关系,这里面的案情似乎更加浑杂。
      他出身行伍,向来信奉绝对的力量和清晰的证据,对神鬼玄说嗤之以鼻。在长安时,他见过太多故弄玄虚或是以装神弄鬼骗财谋生的神棍,向来是见一个抓一个。
      而此刻,面对这扑朔迷离的案情,裴清珩看似玄乎的“感知”,虽不足尽信,但其人的观察力与学识确有过人之处。
      叶知秋沉吟道:“看来,我们得重新去拜访一下前两位事主了。”
      他正欲转身,却见裴清珩的目光并未随他移动,而是紧盯在他随手放在一旁桌案上的“笑面小鬼”木雕上。
      裴清珩的眉头微微蹙起,眸子里似有些困惑。
      “裴先生?”叶知秋出声询问。
      裴清珩回过神来,指向那木雕:“县令,可否将此物予我一观?”
      叶知秋虽觉诧异,还是将木雕递了过去。
      裴清珩这次并未直接用手去碰触木雕表面,而是将其托在掌心,指尖虚悬其上寸许距离,缓缓移动,如同在感受着某种无形的气流。
      他神情专注,不似之前接触木片时的剧烈反应,更像是在仔细分辨着某种气息。
      叶知秋屏息看着,心中虽觉此法玄乎,但见识过他方才的异状,此刻也不敢全然以怪力乱神视之。
      片刻,裴清珩的手指停在了木雕底部。他抬起眼,看向叶知秋,语气犹疑:“明府,此物……有些奇怪。”
      “何处奇怪?”
      “其表面所附之绪,暴戾怨毒,与那木片及血符同源,虽强烈,却……却仿佛浮于表面,如同刻意涂抹上去的一般。”
      他斟酌着词句,指尖虚点木雕底部,“但在此处,这股恶意之下,我竟感到一丝……空无。并非没有,而是被某种更精巧更冷静的东西覆盖、隔绝了。就像……就像一只华美的漆盒,外观狰狞可怖,内里却藏着截然不同的机巧。”
      叶知秋心中一动,立刻从裴清珩手中接过木雕,依言看向底部。那里除了粗糙的木纹,似乎并无异常。但他相信裴清珩绝不会无的放矢,他伸出食指,沿着那些纹路细细摩挲。
      忽然,他的指尖在一道凹陷处,感受到了一丝异样的平滑感。
      他目光一凝,指甲抵住那处,稍稍用力向侧边一抠——
      “咔哒。”
      一声极轻微的机括响动。木雕底部,竟弹开了一个比指甲盖还小的隐秘暗格。
      暗格之中,竟有一片薄薄的象牙微雕。
      叶知秋小心地将其取出,就着光,眯起眼,勉强辨认出上面细如发丝的几行小字:
      三日后,西市赵记绸缎庄,红衣舞于火。
      刹那间,叶知秋只觉得一股寒气直窜头顶,方才所有关于“怪力乱神”的推测,都被这行字彻底击碎。
      他猛地握紧了手中的象牙片,再抬眼,正对上裴清珩沉静的目光。
      无需多言,两人都已明白,这绝不是什么山魈作祟,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
      而这尊粗陋的木雕,便是那幕后之人,递来的第一封战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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