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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在时光里的名字
李昂第一次真正注意到他的新同桌苏晓,是在一节枯燥的政治课上。
老师正在讲台上滔滔不绝,李昂百无聊赖地转着笔,视线不经意间扫过旁边。苏晓坐得笔直,看似在认真听讲,课桌下的手却悄无声息地忙碌着。她正用一把小巧的折叠剪刀,极其专注地修剪着一片……柚子皮?
那不是普通的剥皮。她沿着某种看不见的纹路,小心翼翼地将那厚实、微黄带着油润光泽的果皮,剪成了一座微缩的、带有亭台楼阁的“花园”。细碎的木樨花香,混着柚子的清苦气息,若有若无地飘散过来。
突然,老师的脚步声临近。李昂心头一紧,下意识地用胳膊肘轻轻碰了她一下。苏晓反应极快,手指一拢,那片精致的“花园”便消失在摊开的政治课本下。她抬起头,对上老师巡视的目光,露出一个标准好学生的、人畜无害的微笑。
老师满意地走开。她立刻松了口气,侧过头,对刚刚“预警”的李昂眨了眨眼,那眼神里带着点狡黠的、共享秘密的笑意。然后,她将那片柚子皮“花园”轻轻推到了两人课桌的中间线附近,像是一个无声的感谢和分享。
李昂愣住了。他看着那座散发着清苦香气的微缩景观,又看看身边这个外表文静、眼神却亮得惊人的女孩,心里某个角落像是被羽毛极轻地挠了一下。这和他印象中那些要么埋头苦读、要么叽叽喳喳的女生完全不同。
接下来的日子,李昂像是发现了一个藏在身边的“宝藏奇观”。
她的课桌肚,是一个微型的、井然有序的奇异世界。左边是码放整齐的教科书和笔记,右边则是一个“百宝箱”:有被她用细线修复了裂痕的麻雀蛋壳,有用透明胶带精心粘贴好的、有着完美脉络的枯叶书签,甚至还有一个用各种糖果纸折叠拼接成的、闪闪发光的“皇冠”。她似乎有一种魔力,能将生活中那些被忽视的、细碎的“无用之物”,点化成充满意趣的珍宝。
她安静的时候,像一幅工笔画;但和她熟悉之后,李昂才发现她脑子里装着整个银河系。她能一边解着复杂的物理题,一边随口说出某个星座背后荒诞又有趣的希腊神话;她会在大家抱怨雨天时,认真地解释雨声的频率如何让人感到宁静;她甚至能用三言两语,把班上最无聊的八卦,描绘成一场充满隐喻的宫廷大戏。
她的善良不是口号,而是本能。她会把早餐多余的面包掰碎,留给教学楼屋檐下那窝刚出生的小燕子;她会不动声色地帮值日生擦掉最难清理的黑板槽粉笔灰;她也会在有人嘲笑李昂球鞋开胶时,平静地说一句:“这说明他训练比谁都刻苦。”
李昂感觉自己像一块逐渐被温水浸透的海绵。他开始期待每天上学,期待看到她今天又会从口袋里掏出什么“惊喜”,期待她那些看似无厘头却总能让他会心一笑的奇思妙想。她像一束温暖而不刺眼的光,不急不缓地,照亮了他原本按部就班、略显平淡的青春。
他不再仅仅因为她漂亮而注目,而是彻底沉溺于她那个丰富、有趣、善良又充满智慧的内心世界。那种被吸引,是无声无息,却又无法抗拒的。
终于,在一个午后,阳光透过窗户,在她专注侧脸上投下细密光影,她正试图用吸管给一只缺了角的纸蝴蝶“修补”翅膀时,李昂清晰地听见自己心里“咯噔”一声。
完了。他想。
我好像,喜欢上我的同桌了。
这份喜欢,始于那片柚子皮构筑的“秘密花园”,终于她那个完整、独特、闪闪发光的灵魂宇宙。
那个“完了”的念头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涟漪扩散,再也无法恢复平静。李昂的世界,从此以苏晓为轴心开始了旋转。
他开始了笨拙而炽热的追逐。第一封情书,他写了又撕,撕了又写,最终递过去的,是一张画着歪歪扭扭柚子皮花园的纸条,下面只有一行字:“希望能加入你精彩的世界。”
苏晓看完,只是笑了笑,把纸条夹进了厚重的《时间简史》里,没有回应。
他不气馁。知道她喜欢收集各种“无用”的浪漫,他开始留意生活的边角。春天,他带来被压得扁平、脉络清晰的玉兰花瓣;夏天,是装在玻璃瓶里、闪烁着微光的萤火虫(隔天就放生了);秋天,是形状最完美的梧桐叶;冬天,是一捧干净的、试图堆成微型雪人的雪,在温暖的教室里迅速融化。
他的情书,也成了系列。不是华丽的辞藻,而是他视角里的她:
“今天物理课,老师头发翘起了一撮,我看见你偷偷笑了十分钟。”
“你给窗台的麻雀起了名字?那我叫什么?”
“苏晓,今天你皱眉的样子,像一颗思考宇宙奥秘的星星。”
每一封,她都收了,仔细看了,然后妥善地放进一个铁皮盒子里,依旧沉默。她依旧和他分享半块橡皮,讨论难解的数学题,在他篮球赛时用力鼓掌,在他沮丧时用那种清亮的声音说一句“李昂,你可以的”。但一旦他试图靠近那条界限,她就会像含羞草,迅速收敛所有叶片,退回到安全的朋友距离。
高三那个被试卷和焦虑填满的春天,空气里都弥漫着硝烟味。李昂又一次堵住了抱着复习资料的苏晓。这一次,她没有立刻拒绝,而是从笔记本里拿出一封浅蓝色的信笺,和一个用细细红绳系着的小小葫芦挂坠。
“李昂,”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心尖,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谢谢你厚重青眼。然前途未卜,学业为重,实在无心其他。愿你前程似锦。”
信纸上的字迹清秀工整,每一个字他都认识,连在一起却像冰冷的针,密密地扎进心里。那枚小葫芦,温润光滑,躺在他的掌心,带着她指尖残留的、若有似无的暖意。他紧紧攥住,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他以为这是希望的种子,却不知,这已是这场漫长追逐里,她给予的最温柔的句点。
爱的执念,能迸发出惊人的能量。李昂把自己埋进题海,每一个挑灯夜战的深夜,桌上那枚小葫芦都在台灯下泛着微光,那是他全部的动力。最终,录取通知书上,他和她拥有了同一所大学的名字。
大学校园更为广阔,他的追逐却更加具体且无所顾忌,他穿过半个城市,只为给她买一杯据说很好喝的奶茶;她参加辩论赛,他拉上整个宿舍去当啦啦队;她深夜发烧,他背着她跑去医院,守了一整夜。她家中突逢变故,父亲重病,她躲在图书馆的角落无声哭泣,是他第一个找到她,笨拙地递上纸巾,然后默默动用了所有能用的关系,联系医生,甚至偷偷垫付了自己省吃俭用、兼职攒下的大部分积蓄。他什么也不说,!只是在她最无助的那些日子里,像一座沉默的山,守在她一回头就能看见的地方。
人心或许真是石头做的,但再坚硬的石头,也经不住水滴年复一年的温柔敲击。是大二的一个黄昏,或许是被寝室其他姐妹甜蜜恋爱的氛围感染,或许是在绝境中被他毫无保留的守护彻底击穿了心防,苏晓站在飘着梧桐叶的小径上,轻轻把手放进了他等待已久的手中,声音轻得像梦呓:“李昂,我们……试试吧。”
那一刻,晚霞烧透了半边天,李昂觉得,全宇宙的星辰都仿佛落入了他的眼中。在一起的两年,是他青春岁月里最浓墨重彩的华章。他记得她笑起来时眼里的星光,记得她发梢淡淡的茉莉花香,记得冬日里她把冰凉的手塞进他口袋时,那依赖的触碰。他倾尽所有去爱她,她的一个蹙眉能让他紧张半天,她的一个笑容就能驱散他所有的阴霾。
毕业的洪流冲散了很多人。苏晓去了南方一座城市实习。而李昂,凭借过硬的素质,如愿穿上了特警的作训服。异地恋的辛苦,远超想象。他把所有的津贴和兼职收入小心翼翼地攒起来,换成一张张奔赴她的车票。车厢摇晃,他却甘之如饴。苏晓偏爱一家连锁快餐店的炸鸡,李昂其实厌恶那种工业化油炸食品的腻人味道,但每次看她吃得眉眼弯弯,像只满足的小猫,他就会装作无比热衷的样子,陪她大快朵颐,仿佛那是世间最美味的珍馐。爱,大概就是愿意为她咽下不喜欢的食物,并努力做出欢喜的模样。
可是,裂痕总是在最甜蜜的表象下悄然滋生。距离放大了不安,社会的染缸开始浸染校园里纯粹的底色。苏晓的电话渐渐多了犹豫和试探。“李昂,你太好了,对我也太好,我总觉得……我配不上这样的好。”“你会遇到更适合你、更优秀的女孩,我们……要不还是算了吧。”这些话语,像一把把钝刀,反复切割着李昂的心脏。他一次次在电话这头,在训练后的疲惫里,强打起精神,用最坚定的语气解释、保证、承诺:“不,你就是最好的。我只要你,只有你。”他的坚定,像投入深海的石子,连回音都微弱。
那场最终的争吵是如何爆发的,他已经记不清细节。只记得电话那头,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被现实磨砺后的疲惫和冰冷,又一次重复了那些话语,这一次,没有犹豫,只有决绝。长久的沉默在电话线两端蔓延,李昂听着话筒里传来的、她轻微的呼吸声,感觉身体里那根一直紧绷的、名为“坚持”的弦,“崩”的一声,断了。所有的力量,所有的热情,瞬间被抽空,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荒芜和疲惫。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痛,最终,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挤出一个沙哑的:“好。如你所愿。”
他终于,尊重了她的选择。
分手后的日子,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黑暗。他把自己反锁在房间,拉上厚重的窗帘,隔绝了所有光线。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眠。父母的焦急拍门,朋友的疯狂来电,都被他屏蔽在外。他像一具被掏空了灵魂的躯壳,躺在冰冷的地板上,任由回忆的碎片在脑海里疯狂放映,从高二走廊那抹惊艳的阳光,到她最后决绝的声音。他的爱情,曾经那样声势浩大,最终却死得如此寂静,悄无声息地腐烂在那年潮湿阴冷的空气里。
是队友们几乎破门而入的“粗暴”关心,是父母一夜白头的憔悴,强行把他从自我放逐的边缘拉了回来。特警队高强度的训练、严明的纪律,成了他最好的避难所。汗水、疲惫、专注的任务,麻痹了神经,强行将他按回了生活的轨道。只是,那个眼神清澈、相信努力和真心可以换来一切的阳光少年,那个会因为一片柚子皮而心动的少年,彻底死去了。
他变得漫不经心,游戏人间。优越的外形和特警的身份,让他身边从不缺少莺莺燕燕。他也约会,也谈笑,眼神里却多了几分痞气,几分看透世情的浪荡。他学会了用不羁和随意来伪装,隔绝任何可能再次触及真心的危险。但命运最讽刺的玩笑在于——他居然真心实意地、不可救药地爱上了那家快餐店的炸鸡。他成了那里的常客,一个人,点一份熟悉的套餐,慢慢地咀嚼。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咽下的不是食物,是那段再也回不去的旧时光,是那个女孩坐在他对面,笑靥如花的幻影。
那个小葫芦,被他扔进了抽屉最深的角落,蒙上了尘埃
时光荏苒,李昂三十五岁了,是战友眼中可靠的后背,是领导手下得力的干将,是某些女人心里捉摸不透的浪子。他穿梭在危机四伏的任务现场,也游走于声色犬马的浮华场合。他看起来无懈可击,肩上的警衔记录着他的成长与功勋。一个平静的傍晚,手机屏幕上跳出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苏晓。她来了,就在这座城市,想见他。
咖啡馆里流淌着舒缓的钢琴曲。岁月似乎格外厚待她,依旧美丽,只是眉宇间添了成熟的风韵,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怠。她搅拌着咖啡,说起这些年的漂泊,婚姻的失败,现实的磋磨。言语间,是若有若无的追悔,是试探性的复合信号。“李昂,”她轻声说,“我后来才知道,能毫无保留地爱你,并且被你那样坚定地爱着,是多么奢侈的一件事。那个小葫芦……你还留着吗?我好像,把我的好运,弄丢了……她抬起眼看他,那双曾让他沉溺多年的眼眸里,带着他无比熟悉的、他曾愿意用一切去换取的期待。
李昂安静地听着,像在听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内心却早已翻江倒海,那些被岁月尘埃覆盖的伤疤,被她的话语生生撕开,露出底下从未真正愈合的血肉,痛得如此清晰而锐利。他曾经在无数个午夜梦回,幻想过这一刻的到来。可当这一刻真正降临,他发现,那个能不顾一切去爱她的自己,早已连同那份爱情,一起埋葬了。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窗外的霓虹次第亮起。最终,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脸上,那平静之下,是历经千帆后的释然,也是无法跨越的鸿沟。
“苏晓,”他开口,声音因长久的沉默而有些低哑,却异常清晰,“过去的事,就让它彻底过去吧。我们……都回不去了。”他停顿了一下,仿佛下定了决心,“那个小葫芦,我弄丢了。在很久以前。”
他拒绝了她递出的、可能的未来。不是不爱,而是那份需要他用尽全力、小心翼翼维护的爱,那个毫无保留、倾尽所有的李昂,那个需要凭借一个小葫芦来维系期许、那个愿意无条件等待的自己,已经连同那份视若珍宝的感情,一起遗失在岁月的洪流里,永远留在了三十五岁之前的某段时光里,再也找不回来了。
苏晓离开了,背影在霓虹闪烁的街头显得有些孤单。李昂独自一人,再次走进了那家灯火通明的快餐店,习惯性地点了一份炸鸡套餐。他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是都市夜晚川流不息的车河,汇成一条条光的河流。
后来,他也遇到过许多女人。有明媚张扬的,有温柔似水的,她们或欣赏他的职业,或迷恋他的皮囊,或试图安抚他看似浪荡不羁下的孤独。他可以对她们谈笑风生,可以送出昂贵的礼物,可以上演温柔的戏码,但他的心,像一口枯井,再也泛不起真正的涟漪。他给予的,不过是精心调制的、没有灵魂的仿品。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所有的深情,所有的热烈,所有不顾一切的勇气,早已在当年那场倾其所有的爱恋中,燃烧殆尽了。剩下的,只是灰烬,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他依旧是那个在危险来临时逆向而行的特警,坚毅、果敢。他也依旧偶尔游走在各色人群之中,看似洒脱不羁。只有舌尖熟悉的味道,和心底某个锁着的抽屉,知道一个秘密——
他曾拥有过半个宇宙。
那宇宙,由一片柚子皮开启,由一个小葫芦承诺,最终,消散在一份快餐炸鸡的熟悉味道里。只是他比谁都清楚。他弄丢的,不仅仅是苏晓,不仅仅是那个小葫芦。他弄丢的,是那个相信“努力就能拥有”、相信“真心可以换得真心”的,最好的自己。而这份遗憾,将贯穿他余下的,看似完整,实则缺了一角的,所有年岁。而有些名字,一旦刻下,就注定无法磨灭。它成了生命底色里,最深沉、最寂寞的,回不去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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