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微

　　通天河上，云舟破雾而行，舷侧“玉霄”二字徽记于日光下流转着辉光。

　　甲板上人头攒动，皆是前往当世第一仙门“太玄仙宗”参与入门遴选的各派子弟与散修。但此刻，所有人的目光，无论是惊艳、钦慕，还是自惭形秽，都不由自主地投向船首那一抹清绝的白影。

　　玉霄派少主，云溯微。

　　他仅静立在那里，便似将周遭的灵气与光晕都敛于一身。墨发以一枚简单的白玉簪半绾，余下如流泉泻于肩背。
　　侧脸轮廓完美得不似凡人，肌肤是冷调的瓷白，长睫微垂，掩着一双据说剔透如寒潭琉璃、却极少流露情绪的眼眸。一袭素白衣袍，料子非丝非缎，乃是玉霄山巅千年冰蚕吐出的“月华绡”，行走间如有流月光华隐隐浮动。

　　“那就是‘玉霄之璧’云溯微……百闻不如一见，真是……谪仙人物。”

　　“何止！听闻他七岁引气，十岁筑基，未及弱冠，玉霄剑诀已臻化境，乃千年不遇的先天道体！此次太玄开山门，魁首之位，怕已是囊中之物。”

　　赞叹声中，忽而有人压低嗓音，引出另一段议论：“如此人物，可惜了……”

　　“可惜什么？”

　　“你们不知？云少主……早有婚约在身。”

　　“什么？哪家仙门的英才能配得上他？是瑶台仙宫的圣女，还是昆仑墟的少主？”

　　先前那人摇头，语气带了十足的惋惜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都不是。是……青云门，谢寂。”

　　“谢寂？那个脸上有块巨大黑记、父亲早亡、在族中都备受排挤的谢寂？”

　　“正是。据说早年青云门谢掌门对玉霄云掌门有救命之恩，以此为由定下了娃娃亲。如今谢掌门故去，青云门式微，这婚约……唉，真是一朵仙葩，偏生插在了污泥旁。”

　　“青云门如今主事的，是谢寂的叔父吧？听说一直想让自己儿子顶了这婚约，只是玉霄派重诺，未曾松口。那谢寂能活到现在，全赖这婚约吊着命呢……”

　　“噤声！看那边——”

　　人群视线角落，船尾阴影处，一个玄衣少年独自倚着船舷。他身姿挺拔如松，单看左侧半边脸，剑眉星目，鼻梁高挺，本也是极为出色的样貌。
　　然而右侧脸颊，自额角蔓延至下颌，覆盖着一大片浓墨般的胎记，边缘虬结，在晦暗光线下更显诡异狰狞，彻底破坏了整张脸的协调。
　　他微垂着眼，对周遭或明或暗的指点、讥笑目光恍若未闻，只有紧握栏杆、指节泛白的手，泄露了一丝不平。

　　甲板中央，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被众人簇拥，正是云溯微的胞弟，云溯清。
　　他顺着众人目光也瞥见了船尾的谢寂，漂亮的眉头立刻嫌恶地皱起，嗤道：“真是碍眼。哥，你就不能跟父亲说说，把这荒唐婚约退了吗？平白让你被人议论。”

　　云溯微并未回头，只望着前方翻涌的云海，声音清冽如玉石相击，听不出喜怒：“父亲自有考量。”

　　“考量？无非是那点陈年旧恩！凭什么要你……”云溯清还要再说，却被兄长一个淡淡的眼神止住。那眼神并无责备，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淡漠威仪。

　　就在这时，船尾传来喧哗。

　　几个同样前往太玄宗、出身小派却自视甚高的弟子，大约是觉得谢寂这副沉默好欺的模样是个不错的消遣，围了上去，言语刻薄。

　　“哟，这不是青云门的‘贵人’吗？怎么独自在此吹风？不去前面沾沾你那位‘未婚道侣’的仙气？”

　　“就凭这张脸，也敢肖想云少主？我要是你，早就跳下这通天河，免得污了仙宗圣地。”

　　其中一人甚至伸手，想去拍谢寂的脸，极尽侮辱。

　　玄衣少年身体骤然绷紧，胎记下的肌肉微微抽动，眼中隐有赤红闪过，那是压抑到极致的怒与痛。但他依旧没动，像是早已习惯了这种欺凌，只是将牙关咬得更紧。

　　“住手。”

　　一道平静无波，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的声音响起。

　　那几人动作一僵，回头望去，只见那抹白衣不知何时已转过身，正静静看着这边。阳光落在他身上，明明温暖，却因他周身清冷的气质而显得疏离。
　　他没有怒容，没有斥责，甚至眼神都未落在那几个挑衅者身上，只是淡淡道：“太玄宗在即，诸位还是留存体力，以备遴选为好。”

　　平平淡淡一句话，却让那几人面红耳赤，讪讪退开。
　　不仅仅因为云溯微的身份与实力，更因他那全然不将此事、不将任何人放在眼中的淡漠，反而形成了一种无形的威慑。

　　人群安静下来，目光在云溯微和谢寂之间微妙地逡巡。

　　云溯微说完，便不再理会，重新望向云海。

　　而在船尾，谢寂紧握的拳头，几不可察地松了一瞬。
　　他飞快地抬了下眼，目光如掠过水面的惊鸿，在那袭白衣上停留了极短的一瞬。
　　那一眼，复杂得难以言喻——有卑微，有刺痛，有感激，更有一种近乎绝望的、焚烧一切的炽热，深深藏进胎记掩盖下的阴影里。

　　云舟破开最后一道云障，前方，七十二峰矗立、瑞气千条的太玄仙宗山门，赫然在望。

　　仙途伊始，无人知晓，这一段始于恩情、缚于世俗、充满叹息的婚约，以及那污泥中沉默的仰望与云端看似无心的垂顾，将在未来的岁月里，掀起怎样的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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