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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回 藕香榭话谈怡红佩,沁芳亭叠笺群芳影
话至迎春入住邢夫人处没几日,孙家底下便有人来催促,不得不前往诸位房中作别。迎春纵往日心再似木石,然谈起园中快意事,思及今昔非比,也不若从前那般吞声踟蹰,言辞恳切,泪雨涟涟。宝玉见状,愤慨孙绍祖为何等残□□乱之物,同王夫人商量起将迎春接回,问起就拿贾母施压,想来孙家也只能作罢。王夫人虽觉伤感,却以“既嫁从夫”之德为上,反拿“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等句劝起宝玉来。宝玉被浇了一盆冷水,愈发觉得没趣,众姐妹若要都到这种人家里去,不如一直留在园子里;若是终要离开,不如现在都散去再也不见,省着还留有念想。如此,更理解黛玉“喜散不喜聚”之心,遂尝不往紫菱洲处以避情。然所不能抒发之情渐在心中郁结,外化于形便是神情恹恹,心不在焉,有日竟从马上摔下来,一时间动弹不得,合府上下无不惊动,幸只是寻常的腰伤未伤及内里,不过仍需在床修养,贾母心疼,连晨昏定省也一概免了。
宝玉虽过了一阵清净日子,无人在耳边唠叨功课,然久居于房中甚是无聊,唯姊妹前来探视时,还有人可以说些知心话,遂早盼着重回旧样。说来也奇,心里这么想着,身上也真好得快了些,不出几日便能下床走动。这日醒来,袭人道李纨处的素云来过,留下信笺一份。宝玉接过,上面有小楷写作“桃花社怡红公子谨启”,像是黛玉的手笔,惊喜之余方欲细看,却见麝月匆匆进来忙道:“二爷速速起来,老爷听说,叫二爷现在就过去,李大哥来传的话。”“可是什么事?”“李大哥说今早老爷招待了一位长史官,送走后老爷便叫他过来了,具体什么他也……”未等麝月说完,宝玉便急道:“是忠顺王府来的?”“李大哥也不知。”宝玉心里忐忑,撂下信笺立马梳洗,这过程中左思近日只在园内,许久未同蒋玉菡来往,右虑其难道近日生事,又牵连自己不成,收拾完便同李贵往贾政处去了。
遥遥见两人立于门外,近看发觉是钱槐同张荣,想必有事下达诸子孙,并不是单找自己清算旧账,松了一口气,进门后果真见贾兰、贾环起身行礼,贾政也未面露愠色,原是虚惊一场。贾政先问及腰伤如何,宝玉回应已无大碍,贾政埋怨几句遂言正事:“今儿北静王府来人下帖,邀我府中男子于初九重阳日参宴,我意带你们三人前去。”随后拿眼逐一扫过,“地点在王府射圃亭,宴前为□□助兴,定将射箭比武,叫你们来便是为勉励督促,加紧练习,虽不指望你们拔得头筹,但也不能百投不中,实在是丢了贾家的颜面。”宝玉先听闻北静王,念及人品,对此行稍生兴趣,后知又比骑射等所不擅之事,气泄了大半,神思已飞到黛玉的信笺上去了。“你们当中唯兰儿还算勤勉上进,剩下两个尽是不成器的孽障,任由你们我终不放心,刚便同东府商量——即日起,你们三人早饭后重往珍哥儿处射鹄、,临阵磨枪强过无所作为,一并看好。”贾政将目光置于宝玉,“宝玉你留下,我有话问你,别的回房中,想想接下功课作何安排。”宝玉顿时心里一沉,只待贾政缓缓开口。
“恍惚听你珠大嫂子提起,过两日你们姊妹有个诗文上的雅集,确有此事?”宝玉未曾想贾政会问诗社之事,吞吐道:“是……是大嫂子掌坛,让姊妹们并侄儿学习,以吟咏古史,陶冶性情。”“原来如此,成社本是件清雅的事,于闺中教养有裨益,吟咏作赋也强过你在外面胡羼。”然贾政语锋一转,“只是我独独要提醒你——此类事,偶一为之尚可,长久下去移了性情,只在这浓词艳赋上下功夫,难道能考取功名,光宗耀祖不成?这阵子念你卧床养病,没来得及管学业功课,既现已无大碍,重新拾起,回去将《四书》好生温习,若你还如往日一知半解,我饶不了你!”“明白……”“你先去罢,记着我的话,把心思放在正经书上。”宝玉如释重负,悻悻行礼退下,刚至房中便有人传薛蟠来见,本想看那信笺遂只好作罢,招呼着薛蟠进屋。
“宝兄弟,那日原是我不对,我这张嘴十句话放不出个好屁来,今就在宝兄弟面前赔不是。”薛蟠言罢,左一下右一下掌捆起自己的脸来,手下得坚决,而嘴却诚实地“哎呦”起来。“好了好了薛大哥快住手了,没有的事。”宝玉被薛蟠的模样逗笑,“当日不过是我自己没留心,只是薛大哥也应该在家里说和说和。”薛蟠所言“那日”,正是宝玉摔下当日;宝玉所言“说和”,正是薛蟠房内之事,这中间确自有一段经历——
那日二人碰巧在路上相遇,正谈及家里可好,薛蟠长吁短叹,直言香菱不赶眼力劲,几次坏了自己同宝蟾的好事,那夏金桂又处处挟制家里没法,对房中之人唯怨怼而已。宝玉不知宝蟾为何人,细问之下才知是夏金桂的贴身丫头,又想及迎春于孙家所遭遇之种种,今日之香菱,何不是另一迎春?——丈夫□□无度,下人逾礼居上,更兼正房排挤,遂秉着不能救迎春与水火、但求挽同病相怜之心,劝了薛蟠几句。然薛蟠却言宝玉未成亲不知柴米油盐事,成了家后左拥右抱未必强过自己,语出口才觉不对。宝玉本因近期贾政之幕友王作梅频来,牵线说和而心烦意乱,见其非但不思悔过,反倒打一耙,男子之污浊可谓极致,也不理会薛蟠所赔之不是,径直走开,留茗烟一人解释圆场。上马不留神,踩空了摔下来。薛蟠自知理亏,惴惴不安,也不敢见,直至打听着宝玉能下床走动后才来探视。
心结已解,二人寒暄家长里短,不知不觉已至日中时刻。宝玉留饭,薛蟠以有约为由推辞,遂不再谦让,送客出门。宝玉半日历经一波三折,现终有时间将信笺逐字看去。
桃花社怡红公子谨启:
此月初二相会,逢初社双载,遇再社半期。往日桃花重盟,今朝欲续新篇,特备素笺数叠,暗藏机杼;欲借玉兰清魄,另辟蹊径。此番不拟旧题,不循常例,另设秘玩新令,待当场揭晓。
愿君携灵思妙想,赴雅集佳会。届时光影交错间,自有心曲暗通之趣。
知我者当明,清秋正宜觅句,雅集贵在出新。
社期:九月初二日申时
程次:先聚藕香榭言规,后移沁芳亭续诗
秘嘱:怡红公子务携叠笺晚香玉兰图一组,以为引玉之砖
宝玉读罢,慨时光飞逝,结社不知不觉间已两年矣,愧琐碎事忙,再社虽立却也搁置半载之久,同愈好奇当日之秘玩新令,为来日骑射之枯燥平添盼头,暂且无话。
是日九月初二,宝玉出门前嘱咐袭人,将那晚香玉兰图送至惜春所居,便前往东府温习射鹄等技,然今日所训严苛,非被人留下小练。待匆匆赶至藕香榭之时,李纨、黛玉、宝钗、湘云、惜春、黛玉、惜春、邢岫烟已围在桌前,指点着面前画作。湘云一见是宝玉,遂言:“是什么绊住了二哥哥的脚,说好的时间非要迟一点!”宝玉忙赔不是,将事情一五一十讲出。探春听后笑道:“如此说来,宝兄弟这些日子定是下了大功夫的!”“嗳,我的心思那在那儿呢?”宝玉笑着走过来,忽而一亮晃晃的东西滚落至脚边,正是清虚观打醮所得麒麟,黛玉调侃道:“看来把这麒麟当作了宝,成日地戴在身上,生怕有一天连带着缘分,一并找不见了呢。”转头看向湘云。
宝玉正欲解释,而湘云此刻拾起,瞧着上面乱打的结子:“咦——这毫无章法的打结,断不是出自袭人姐姐。”忽而又噗嗤一声笑道:“该不是二哥哥,同?”“云妹妹说的是,也说得不是——确实是我,但实不是我要学。这几日总在外面来回几遭,腰上的麒麟坠子又不知哪儿去了,前为着这事儿,刚劳烦袭人打了好几条络子,不好再开口,想起着匣子里还有这个,就自己打了几个结,先带为上。”说罢,拿眼偷瞧黛玉神情。
“嗳可巧可巧,这刚好有一条现成的。”宝钗笑着张开手,正是一打着黑金结子的长绦,“云妹妹一进来,就嚷嚷着要我们看他新学的打法,我一看,原是‘卍寿锦’,君子持身,福泽绵长,寓意是极好的。”“虽说宝姐姐称它什么锦的,可依我看,还是‘万字不到头’更形象,更明了,合我口味。二哥哥今就先用着这条,省得袭人姐姐再费功夫了。”宝玉感激不尽,应着将麒麟再戴上了,真是:
正苦无寻处,偏逢巧送临。
“这下人已到齐,关于今日起社之事,由社长潇湘妃子来讲罢。”李纨将话转到黛玉,黛玉言:“此初二大家相聚,于我们初次建社已两年,于我们再次起社也有半年空窗,我思来想去,若总守着填词限韵的旧例,倒失了起社的清趣。正好前几日探望二哥哥时,同我讲起一组晚香玉兰图,不同于寻常作法,是几人各绘一隅,按序对齐层叠,透于光下,其花之润泽,同月之朦胧交相辉映,却比眼见更胜,今也已托。”“是叠笺合影罢。”惜春道。黛玉点头回应:“便是了,今不如效仿此法——开局只定一基调,先投骰决次序,每人得花笺一张,依此作两联诗句,而后折叠,仅另写自己想表达的三字与下一人,后者需承上启下,如此传递,直至终篇。”
湘云:“这么一说,与往日的即景联句道不同,未知他人诗句,也未知本诗全貌,值得反复推敲。”众人赞同,只是不知以何题才好,此刻宝钗开口:“依我看,可不以秋色为题,而以晚香玉兰图之春色为题。一则诗社未曾为画题诗,莫辜负了此上等佳作;二则诗社于春天再起,正以玉兰代笔,了起社咏春之夙愿;三则此花开在绢素之上得以永生,不随四时改易,我们品评,正是‘以恒久照见无常’,岂不比直接咏秋更添一番深意?”一言既出,众人欣然赞许,而宝玉一时感黛玉联想之奇,又一时叹宝钗想法之妙,不能自已。众人同画迁至沁芳亭处投骰,岫烟为先,湘云、黛玉、探春、宝钗、宝玉跟后,以一炷短香计时,每人作四句两联,完后写三字再传于下一人。
这中间,凤姐本意来寻探春,顺着藕香榭一路打听到此处。远远地瞧着,暮色溶金,烟缕氤氲,有折纸传笔,观画所思,别一番岁月静好,遂同平儿停住了脚:“咱就在此住脚,别扰了他们的兴致,这重阳节所需的寿菊、常青木的账目简单,干脆直接把单子给芸儿,交代一下,回头再给三姑娘说。差使个伶俐点的、口齿快的,就小红那丫头罢。”谁料平儿听后竟掩面笑起来,凤姐嬉笑着要拧平儿,追赶道:“你个小蹄子往那儿跑,有什么乐事也说与我听听,话藏心窝里可是得烂舌头。”“二奶奶不知道,”平儿凑到凤姐耳边,“前几日奶奶总睡不好,我就吩咐了小红去他那儿,取些安神助眠的花木来,谁知道两人一见我,话没说几句,脸倒红了。”“真有这事,咱们这屋里竟飞出这只巧鹊来,搭上那油锅里捞钱的主儿……”两人对着笑起来,平儿忽道:“刚见着宝二爷我倒想起来了,奶奶听说了没,那个马道婆被抓进了官府里,行什么巫蛊之术,背了几条人命。”“就是宝兄弟的干娘不成?我早见他不是个什么正经儿,不过仗着老祖宗看他几眼,越发地不知好歹。”王熙凤啐了一口,“早进去了也好,省得一天天来咱们府里白吃白拿,只会挑唆些痰迷了心的混账话。”随后二人便私语着离去,不在话下。
几炷香过后,众人皆停笔。待惜春将所作一一抄录完毕,至于桌前,叠笺之全貌,方映入众人眼帘——
晚香玉兰夜
桃花诗社
碧云接月天星淡,锦衾不耐觉露寒。
忽有馨香盈怀袖,抬望良宵擎玉盏。(邢岫烟笔)
幸披润润玉光泽,淡著皎皎月颜色。
万盏千杯向天斟,银汉为之倾一侧。 (枕霞旧友笔)
窗深月邀筛花影,春饮耽兮不愿醒。
风拂醉来斜欹摇,飕飕脉脉叹离情。(潇湘妃子笔)
莫为春幕锁眉尖,且将胸臆向云边。
倚遍雕栏凭栏望,万里江山入眼宽。(蕉下客笔)
露湿青苔庭阶静,风摇竹影送清芬。
不随桃李争春色,独抱冰心对月轮。(蘅芜君笔)
月移庭阶人未寐,暗思浮动沁心扉。
梦回犹自忆芳颜,愿化清辉绕鬓垂。(怡红公子笔)
宝玉读罢笑道:“本是自作自的并无商量,可如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竟成了一篇如此奇妙的文章,怕是天意也难为!”“宝兄弟所言不差。”宝钗续言,“虽是各自为政,然枕霞的‘银汉为之倾一侧’接一句颦儿的‘窗深月邀筛花影’,由远景到近影,一放一收,气韵反倒流转不息了。”李纨含笑道:“今日联句如观七宝楼台,岫烟筑基,湘云构架,黛玉设梯,探春开窗,宝钗封顶,宝玉添了檐角,可谓诗社所作以来集大成者。”众人点头赞同。此刻已时辰不早,李纨招呼着大家各自回去,而宝玉走至,悄悄耳语道:“早看你喜欢,本留了这画的,没想成了诗社里大家的。”稍有停顿又道:“不过已将那配着的小图托给雪雁,想来正等你回去。”黛玉回道:“难为你想着。”却看见宝钗往这边瞧着。宝钗笑而不语,与二人道别后也归家去了。
睡前袭人伺候宝玉更衣,看见了腰间的麒麟坠子,络子的花样自己不曾打过,便猜又是那个姊妹做的,遂问及东府之习操,宝玉胡乱搪塞过去,后便端详着坠子言道:“打的倒希奇了,是谁的手艺,明儿我得前去请教请教。”宝玉听出袭人话里有话,“好姐姐你听我说,没成想坠子自己又丢了,怕再说姐姐便恼了我,就拿了云妹妹手头里的那条,好姐姐你说的那些话我时刻都想着呢,若是没往,天打雷劈的我自己也受了!”袭人听后,笑道:“又来这些,我有什么恼不恼的呢?姊妹之间情深是自然的,只是如今姐妹们都大了,不比小时候你送我一个,我还你一个,妄自收下只怕招人的口舌,况且云姑娘早有婚约,她不在意这些,你也应避一避,用自己房里丫头的,总是稳妥些。”宝玉应着睡下了。
一晃已至初九重阳日,不知贾家于宴上有何表现,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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