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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为“止痛针”的邂逅
深秋的冷雨已经连绵不断地下了整日,到了黄昏时分,非但没有停歇,反而愈发稠密起来。雨水将城市浸泡成一片模糊的灰蓝色,霓虹灯牌在水汽氤氲的街道上晕开一团团徒有虚名的暖光。
陆谨行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他刚刚从又一次失败的自我了结中脱身,动作生疏且缺乏真正的决心,腕上那道新鲜的、不算深的伤口已被雨水浸泡得发白,像一道嘲弄的印记。冰冷的雨水渗透了他昂贵但此刻毫无意义的大衣,布料沉重地压在他的肩膀上,但他几乎感觉不到。一种更深重的、从内部开始腐烂的寒意,早已将他对物理世界的感知隔绝开来。
三年了,自从那个人被盖上白布推走,他的世界就只剩下这片无边无际、无声无息的荒原。
他像个被抽去引线的木偶,漫无目的地挪动着脚步,眼神空洞地扫过一间间打烊的商铺。然后,他停住了。
眼前是一家店面,黑色的金属门框,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后垂着深色的帷幔,橱窗里没有任何花哨的陈列,只有一枚简洁而锋利的金属店标,在室内一盏小射灯的照耀下,反射出冷硬的光——“止痛针”。
纹身店。
这个名字像一根细微的刺,轻轻扎入他麻木的神经末梢。一个念头,如同水底的气泡,缓慢而固执地浮了上来:把那个名字,纹在心口上。让那永恒的、尖锐的刺痛,取代这无时无刻不在啃噬他的、空无一物的钝痛。让身体记住,让皮肤哭泣,总好过灵魂这片死寂的沙漠。
第二天,他结束了一台漫长的手术,脱下白大褂,仿佛也卸下了“陆医生”这个勉强支撑的躯壳。他依循着昨夜模糊的记忆,再次来到了那条商业街。白日里的这里喧嚣繁华,与昨夜的冷清判若两地。“止痛针”就安静地矗立在这些光鲜亮丽的店铺之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却又异常坚定。
他推开那扇沉重的黑色大门,预想中刺鼻的烟草味与震耳欲聋的金属乐并未袭来。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清浅的、带着些许苦涩调的柠檬草香气,若有若无地萦绕在空气里。舒缓的大提琴协奏曲像温润的水流,缓缓铺满整个空间。店内光线昏黄而柔和,主要来源于几盏设计感极强的落地灯和墙角的灯带,将墙壁上那些繁复诡异的纹身图案样本映照得少了几分狰狞,多了几分神秘。
他的视线首先被角落沙发里的一团巨大黑影吸引。那是一只毛色乌黑油亮的杜宾犬,体型矫健,线条流畅,此刻却毫无威严地整个窝在沙发里,巨大的脑袋枕在一个人的大腿上,正从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哼哼唧唧的呜咽声。抚摸着那颗脑袋的手,指节纤细而白皙,上面戴着几枚造型古拙的银质戒指。
手的主人随着他进门的动静抬起头来。
陆谨行呼吸微微一滞。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一头缺乏打理却意外好看的灰色中长发,在颈后随意地扎了一个小揪,几缕发丝松散地垂落在颊边。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微微上挑的狐狸眼,瞳仁颜色很浅,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乎琥珀的质感,此刻正带着一丝尚未完全聚焦的慵懒望过来。而真正为这张近乎妖冶的脸庞增添叛逆注脚的,是那些点缀其上的金属——眉骨、唇下、耳廓,细小的银钉在昏黄光线下闪烁着微光。它们非但没有破坏这张脸的美感,反而像是一件完美艺术品上精心设计的、充满挑衅的铆钉,强化了一种危险而迷人的气质。
那人看见他,嘴角很自然地牵起一个弧度,不算热情,但也绝不冷漠。他轻轻拍了拍杜宾犬的头,那大狗不情不愿地挪开身体,发出类似撒娇的抱怨声。他站起身,陆谨行才看清他的全貌。身高不算极高,身材匀称而优美,穿着简单的黑色棉T恤和破洞牛仔裤,却自有一股随性又抓人眼球的风范。
“纹身?打孔?还是……”他走近几步,声音带着点刚睡醒似的沙哑,目光在陆谨行脸上短暂停留,那眼神像羽毛般轻柔地扫过,却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止痛?”
陆谨行迎着他的目光,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这个人太敏锐了,敏锐得让他无所适从。他避开那过于通透的注视,垂下眼,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语调的平稳,说出了那个在心底盘旋了一夜的決定:“纹名字……在心口。”
店长——沈墨,听了这话,脸上那点浅淡的笑意并未增减。他既没有表示同情,也没有追问细节,只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然后又转身坐回了那张舒适的沙发里,重新将蹭过来的杜宾犬揽入怀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它的耳根。
“在我开始动手前,”沈墨的声音恢复了他刚才那种慵懒的调子,眼睛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在自言自语,“不妨先听个故事吧。”
陆谨行下意识地想拒绝,他不需要故事,他只需要疼痛,需要印记。但沈墨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
“之前啊,也有那么一位客人,”他慢悠悠地开了口,手指漫不经心地卷着杜宾犬光滑的短毛,“风风火火地跑来,也要把一个人的名字,纹在左边心口的位置。我嘛,总得尽到告知的义务,就告诉他:‘先生,心口那块皮肤,最薄,神经末梢最丰富,痛感也最是鲜明尖锐,你考虑好了吗?’那位客人很坚决,说一定要纹,说这样才能记住。”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又似乎在回忆当时的场景。凯撒在他怀里舒服地调整了一下姿势,发出巨大的鼾声。
“最后,他如愿以偿了。我给他纹了,很精细的字体,就落在心脏跳动的那片皮肤上。”沈墨的语调没有什么起伏,像是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日常,“他走的时候,对着镜子看了很久。我递给他护理须知,他接过去,道了谢。可是……”他忽然抬起眼,再次看向陆谨行,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没有任何评判,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悲悯的了然,“可是他离开时的背影,看起来比他刚走进来时,还要不开心。那层叠的绷带下面,是新添的伤痛,它没能覆盖掉旧的,反而让那份旧痛,变得更具体,更无以复加了。”
陆谨行静静地站着,像一尊被钉在原地的雕塑。外面的雨声、店内的音乐声,似乎都在这一刻远去了。他听着这些话,每一个字都像小锤,轻轻敲打在他冰封三年的心湖上,裂开细微的纹路。
沈墨看着他骤然收缩的瞳孔和更加苍白的脸色,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他微微一笑,那笑容里褪去了些许慵懒,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温柔和郑重。
“纹身这东西,”他轻声说,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它的颜料可以遮盖住□□上旧的疤痕,它的痛感或许能让你在某个瞬间,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还活着。但是,”他加重了语气,目光如同最温和却也最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陆谨行层层包裹的伪装,“它治不了心里的伤口。它可以用短暂的、尖锐的刺激,让你暂时忘记那长久弥漫的钝痛,但那钝痛,并不会因此消失。它就像……就像你试图用一场新的高烧,去掩盖持续不退的低热,结果只会让身体更加虚弱。”
他停顿了很久,久到陆谨行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那声音如此陌生,仿佛已经隔绝了几个世纪。
最后,沈墨用一种近乎耳语,却又无比清晰的音量,问出了那个最终极的、陆谨行从未敢深思的问题:
“而且……您有认真想过吗?那个您想要用这种方式铭记的人,他……会希望看到您这样吗?”
他谨慎地没有使用任何界定性别的词语。
“或许,他若在天有灵,看到您如此对待自己,不会感到安慰,只会……非常、非常心疼吧。”
“心疼”两个字,像两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咚。咚。
陆谨行猛地闭了下眼睛,一股汹涌的、完全陌生的酸涩感毫无预兆地冲上他的鼻腔和眼眶,来得迅猛而剧烈,几乎击溃他所有的防御。
三年来,他听过太多安慰——“节哀”、“振作”、“时间会治愈一切”、“他希望你好好生活”。那些话语如同隔靴搔痒,甚至让他感到愤怒。唯独没有人,像眼前这个一身反骨、看似与“正经”毫不沾边的纹身师一样,如此平静,又如此残酷地,替他道出了那个逝去之人可能的心声。
他会心疼。
是的,他会的。那个总是带着温和笑意,连看到他手指被纸张划破一个小口都会皱眉,轻声责备他不小心的男人,如果看到他此刻站在这里,想要用永恒的针刑来惩罚自己,该会是怎样一种难过和不愿。
冰封的湖面,从内部,被这一句简单的话,撬开了一道巨大的裂缝。一股暖流,夹杂着无法忍受的尖锐痛楚,从那裂缝中奔涌而出,瞬间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他几乎站立不稳,只能凭借多年来刻入骨髓的克制力,勉强维持着身体的平衡。
死寂了三年的心,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除麻木和痛苦之外的东西——一种被理解的震撼,一种被看穿的狼狈,以及,一种因为想到“他会心疼”而产生的、迟来了整整三年的、巨大的悲恸。
涟漪,正以那道裂缝为中心,一圈一圈,无声而剧烈地,扩散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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