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蔚蓝海

　　关于海的想象，人们多用“自由”二字形容。海不能容忍束缚，她会一浪又一浪地破开条条框框。海没有去不到的地方、办不成的事儿，每一粒水珠都是她的爪牙。

　　所以此时此刻血肉模糊、被吊在水牢里的阿海意识模糊中听到海浪的声音后格外心安，甚至脸庞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水牢靠海而建，水牢的水也是海里的水。

　　这里，准确来说这个星球上最不缺的就是水，整个星球表面覆盖着大大小小数以万计的海洋和湖泊，一个又一个袖珍的小岛更像是点缀在夜空的星辰。

　　阿海就在这万千星辰中的一颗之上，宛若尘埃。

　　阿海和她周围的所有人都是尘埃，岛上可有可无的存在。

　　但尘埃之上总有有分量的人物。他们为真正的“海”而来。

　　也是阿海向往的海。

　　想到这儿，阿海费力地抬起头，向远处望去。

　　雾蓝色眼眸视野的尽头，是阳光透不进的黑，她还是假装自己能向外看到。

　　肉//体有局限，但意识没有。

　　它能穿透厚厚的石壁，向上走去，一步一步，走过回廊，路过大厅，从打着“波莱曼特色体验”招牌的大门下堂堂正正地走出去，走到海岸边，沿着曲折的海岸线向前，任凭浪花打湿她的裙摆。

　　沙滩上有大人小孩、欢声笑语，她或许也能加入其中。但她其实更想一头扎进水中，像一尾鱼一样，真正拥抱海的自由。

　　幻想在她扎进海中扑腾起一圈浪花后戛然而止，因为她听到了细碎的话语声和看守开锁的动静。

　　铁门吱呀着被推开，依旧没有阳光打进来。

　　来人沿着楼梯走下来，不多时就停下了。

　　阿海沉默着低下头，不去看来人。

　　“嘎哒”声后，原本齐腰的水位缓缓降了下去。

　　惩罚结束了吗？还是又有新的惩罚等待着她。

　　幽梦岛这么多年以来，她该不会是第一个受到这么“丰厚”的待遇的女奴吧。那还真是荣幸啊。

　　水位一退，锁链一解，阿海就像块破布一样飘落在了地上，来人迅速地在她倒地前接住了她，把她揽到了自己怀里。可阿海浑身上下没一处好肉，又在脏冷的水里泡了半天，此刻与人一接触，疼痛瞬间刺到骨头里。唇角泄出的无意识的呻吟。

　　意识早已混沌，阿海半睁开眼睛，认出了来人，费力地扯出一个笑容。

　　她像一片干涸的河床，密密麻麻的血色裂痕是最后的生机。

　　“阿朱……”
　　我好疼啊……
　　我是不是快死了……

　　她有很多很多话想对着阿朱说，但是她的喉咙被命运扼住了，她只能啊啊叫着，哪怕有万分不甘，最后只余下庆幸。

　　太好了，是你；还好还好，有你。

　　这潦草的生命尽头，有熟人相伴，总好过街头巷尾、污泥脏水覆面、早早而去。

　　已经足够幸运了……

　　阿海脸上露出一抹近乎幸福的笑容。

　　阿朱忍着想要捶她的冲动，还是不由得吐槽：“这个时候了亏你还笑得出来！”

　　她从身侧的便携小包里拿出一件披风，给阿海裹上。阿海的身体此刻滚烫异常，皮肉里像是翻滚着岩浆。

　　早在见到水牢里的阿海那一刻阿朱的眼眶就红了，此刻浅浅的眼皮终于兜不住汹涌泪花，无声地大颗大颗砸在阿海的手臂上。

　　阿海感觉自己的心被烫得暖融融的，像书里描写的春天。

　　不要哭，阿朱，不要哭，阿朱……

　　她张开嘴，其实是被阿朱撬开的。阿朱塞了颗药丸进她的嘴里，她咽不下，阿朱哄着她，又给她喂了一些液体。

　　“乖，把它咽下去，咽下去就能活命了……”

　　她摇摇头，费劲力气却怎么也摇不动。

　　药丸被她原封不动地吐了出去，混着液体。

　　阿海看不到阿朱，但她猜阿朱应该很为她着急。

　　不管是什么药，都是阿朱费尽心力为她求来的。

　　虽然她很想告诉阿朱，不要再浪费力气在她身上了，她应该是活不了的了。

　　想来这一生，还真是不甘。

　　阿朱用行动回答了阿海。她把药丸掰成了几瓣，重新塞到她的嘴里。一瓣两瓣，混着砸到她脸上的泪珠。

　　柔和却坚定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耳边呢喃，像咒语，带着蛊惑人心的魔力。

　　阿朱说：“你想活下去，你要活下去……”

　　你想活下去，你要活下去，哪怕明知命如草芥。草芥哪里会这么容易地死去，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你要生，野蛮地生，决绝地生。

　　阿朱就是阿朱，说到了阿海的心坎上。心中的死海又翻涌了起来，她听到自己的心跳，仍旧有力。也可能是阿朱的有力的心跳，带动起了另一颗心脏的共鸣。

　　砰砰砰——

　　阿海终于慢慢咽了下去。
　　阿朱松了一口气，忍不住抱着她的头大哭起来。

　　两个小小的女奴就这么挨在水牢里，一个放声大哭，另一个在药效中吊着眼皮，昏昏欲睡。

　　直到外面看守的训斥声音传来。

　　阿朱把她背了起来，小心翼翼地避开狰狞的伤口。但满身的伤口又如何避得开。阿海疼，阿朱也疼，她又开始掉眼泪。

　　“一会儿就不疼了，再一会儿伤口就好了。”

　　“阿朱……我不是……三岁小孩……”这么拙劣的骗术哄骗不到我呢。

　　“你信我。”阿朱只说。
　　阿海也乐得哄她：“好……我信你。”

　　阿海趴在阿朱的背上，和她从水牢走出来，太阳爬上她的身体。原来一墙之隔，阳光这么温暖。

　　她不忘嘱咐阿朱：“要是……我……死了……记得……”把我扔到海里去……

　　阿海没说完就闭上了眼，耳朵里全是阿朱不断重复的那句“你信我，你会活下来的”。

　　她笑了笑。算了，阿朱会懂的。

　　阿海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被撕扯，五脏六腑叫嚷着：疼疼疼疼疼疼，疼死我了。

　　意识回笼的那一刻，她震撼于自己居然还活着。

　　下一秒，疼痛变本加厉蔓延，她只想一棒槌把自己砸晕。

　　她也真的痛晕了过去，没借助任何外力。

　　“你醒啦？”
　　入目是熟悉无比的天花板，和熟悉的面具脸。

　　“我……”声音格外嘶哑，阿海停顿了一秒，继续说道，“我晕了多久了？”

　　阿朱把她扶起来，在身后垫了个靠枕，又端来一杯水喂着她喝，回答她：“七天半。”

　　“七天半？！”阿海不可思议地叫出声，胡乱地推开阿朱的手，在床上蹦了起来，眼神跟着双手打量了一圈自己的躯体，“我真的还活着吗？！”

　　阿朱拿着杯子，眉眼含笑而立，闻言微微点头。

　　阿海站在床上，兴奋地转了个圈圈，掐着自己的脸，很疼，是真的，但是她感觉自己像在做梦。

　　她不死心地又问了阿朱一遍：“阿朱阿朱，我真的活着吗？”

　　阿朱用力地点着头，回答她：“对，你活下来了。”

　　“欧耶！啊哈哈哈哈哈！”

　　阿朱从未见过阿海这番鲜活的模样。少女赤脚踩在床上，又蹦又跳。阳光打进房间，一切生动又美好。

　　阿朱暗暗抹去了眼角的泪痕，心中那块重重的大石终于落下了。
　　总归，活着就好。

　　“阿朱，我爱你！”
　　“哎哟，祖宗欸！”

　　阿海赤脚跳下床，扑到阿朱怀里，阿朱险些没站稳，手中的杯子没拿稳，清脆地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

　　阿海吐了吐舌头，有点抱歉。她弯腰蹲下去收拾残片，但被阿朱拦住了。

　　“歇着去吧，我来。”

　　阿海乖乖躺回了床上，看着阿朱忙碌的身影，后知后觉地想起：“这几天没人找我麻烦？”

　　阿朱把大的残片捡了起来，扔到了垃圾桶里，又拿了扫帚，对着那一片巴掌大的地方好好清理了一番，生怕有小碎片残留，哪一天一不小心就伤到别人。做完这一切，她又去取盆倒水，打算给阿海洗漱。

　　“没有啊。”阿朱一边忙，一边回答阿海。余光撇过，见阿海眉头微皱，阿朱轻声宽慰她：“罚也罚过了，挺也挺过来了，没道理还要找你麻烦。”

　　“可是可是……”
　　“别可是了。来，我先给你擦擦脸和身子。”

　　阿海总感觉哪里不对劲，但还来不及细想就被阿朱打断了。

　　阿朱指挥她把衣服撩起来。虽然同为女孩，但阿海总有些不好意思。于是阿海没有动作。

　　“还是你要自己来？”

　　阿海点点头，还让阿朱背过身去，不要看她。

　　阿朱轻笑出声，阿海脸刷地飞红，嘟囔了一句：“笑什么笑嘛。”

　　阿朱只能走到房间另一侧背对着她，听着身后悉悉索索的声响，曼声说：“原本大家都以为你……”
　　她也是。

　　想起阿海晕过去的这七天多，阿朱的心情大概只能用“七上八下”来形容。特别是第三天夜里，阿海突然发起了高烧。物理退烧和药物退烧的法子，她都给阿海用上了。但眼见着阿海的温度还是没退下去，甚至有一种越烧越猛的趋势。

　　阿海不会被烧成一个傻子吧？

　　阿朱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她急急忙忙跑出去，也不管什么宵禁不宵禁的了，大不了就是陪着阿海一起死罢了。

　　但是死她也要找那个大人问清楚，阿海到底还能不能救。

　　不过想来那个大人早有预料，她一推开门，就看到了要找的人。

　　“啊——”
　　“怎么了，怎么了？”

　　阿海的一声惊呼，打断了阿朱的回忆。她被吓一跳，连忙转过身去。

　　阿海低头看着自己光滑瓷白的皮肤，愣着抬起头，对上阿朱的视线，澄澈的眼眸里充盈着困惑：“我伤呢？”

　　阿朱拍拍自己的胸脯：“吓死我了，我以为什么事呢，怎么一惊一乍的。”

　　阿海跳到阿朱面前，拽着阿朱的袖子，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阿朱，又问；“我伤呢？”

　　阿朱撇开阿海，反手捉住阿海的一只手，撩起了袖子。

　　的确如从前一般，半分痕迹都没留下。

　　阿朱也挺惊奇的。这几天白日里她要忙着干活，只有三餐和晚上的时候过来守着阿海，那晚那位大人来过后，特地嘱咐了不让阿海的伤口沾到水，她也就没给阿海擦洗。

　　不过，阿朱看了眼阿海的脸。岛上的女奴都戴着特制的面具，从戴上那天开始，吃饭睡觉干活，这面具都在。大家平时又都是一袭灰袍，放在人堆里更是谁也认不出谁。那位大人来过之后，阿海的面具几番变换，突兀地滑落了，露出一张很纯粹很耐看的脸。

　　“我伤怎么好这么快？”阿海有些急。

　　阿朱笑着说：“这不挺好的。你大概还没注意自己的脸吧？”

　　“好什么好！我伤怎么可能好这么快？”阿海顿了顿，惊呼，“什么？脸怎么了？我的脸怎么了？”

　　阿朱递过一面镜子，阿海看着镜中的自己，丑陋的疤痕消失殆尽，她手指一寸一寸摸上脸颊，甲床陷进肌理，留下一道道红痕。

　　她的眼前似乎燃起了别无二致的大火。

　　出乎阿朱的意料，阿海的脸上没有半点喜悦，反而像是陷入了某种泥沼，阿海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你怎么不开心？”她轻声问。

　　往日情形翩然翻飞，最后落在一粒药丸上，阿海反手抓住阿朱，眉眼有些狰狞：“你给我喂了什么药？”

　　阿朱没想到阿海这么敏锐，心中有些慌乱。她偏头不去看阿海，口中故作平常：“就是……岛上的医生随便给的药丸呗。”

　　“呵，随便给的？”阿海要是信她的鬼话那就是真见鬼了，能把她全身伤口在七天内愈合，把她从鬼门关里拉回来的药怎么可能是岛上医师随便开的药。要真这么随便就能开，这岛上的冤魂至少能少去一半有余！

　　阿朱把手从阿海的钳制下扯出，话语里带着她惯常的笑意：“管它什么药，能把命捡回来不就行了。”

　　“好死总不如赖活着……”

　　阿朱的眼神一直没有看向她，话音越说越低。阿海一瞬间就知道了，阿朱大概真的是去见了什么人，然后求到了那颗药。

　　阿海不敢细想，要是阿朱真是找到那个魔鬼求来的药，她和阿朱还不知道会付出多大的代价。

　　她想起三年前，想起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想起那些生不如死的家伙们……一时之间有很多话想和阿朱说。

　　这些都是阿朱不知道的。可此刻的阿朱急忙想从阿海的眼前逃走。

　　“阿海，我得干活去了。你再休息一会儿，下午也得干活了。这几天你倒是躺得舒服了，活可都是我帮你干的，累死我了。过几天记得好好补偿我……”阿朱像连珠炮一样语速飞快地说完这么一大长串，边搓手边朝外挪。话一说完，阿朱倏地朝外溜去。

　　“阿朱！”阿海叫住阿朱。

　　“啊？”阿朱顿住，脸上挂着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真的有事。”

　　阿海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

　　“晚上，好吧？等晚上回来我就告诉你。”说完，再也不等阿海出声就溜没影了。

　　阿海站在原地，神色复杂。

　　幽梦岛的女奴统一住在十人间里，大概是怕她死在房间里吓到人，主管给她扔到了一间没人住的房间里。除了她睡的床，其它地方还布着灰尘。但房间意外地视野良好，四四方方狭小的窗户外面，是看得见的、真真正正的海浪，而不是模拟出来的风景。

　　阿海情不自禁地走到窗边，用力地推开窗户。窗框发出生涩的嘎吱声，风带着淡淡的咸味涌进她的鼻腔。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有了自己还活着的实感。

　　悠远的声音从钟楼传来，阿海关上窗户，到桌边拿起阿朱留的营养液，喝完换好衣裳，准备出门。

　　出门前，她拿起脱落的面具，看着镜子，面无表情地把它戴上。

　　贴合到皮肤的瞬间，面具内部的程序自启动，像生根一样死死地遮挡住姣好的容颜。

　　阿海静静看着，看着面具在自己的脸上为非作歹，从混乱的五官渐渐趋于稳定，最后成为三笔简笔画。

　　弯着的双眼，翘着的唇。

　　面具下的阿海扯了扯嘴角，面具岿然不动。

　　阿海低着头走出门，又是那个岛上平平无奇的女奴。

　　阳光瞬间从脚上爬满全身，今天也是一个大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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