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瓷纹
我厌倦我的皮肤。
它太白,太薄,像一层被岁月浸透又绷紧的脆弱羊皮纸。不仅底下交错纵横的青蓝色血管无可遁形,连那些日夜在体内腐蚀流淌的、名为疲惫与厌倦的暗河,也仿佛被勾勒出了蜿蜒的河床。这遗传自奶奶、被亲戚们交口称赞的冷白皮,于我,是一道昭然若揭的罪状。它无声宣告着我的异样,我的易碎,像博物馆里一件禁止触碰的出土瓷器,灯光下美丽温润,实则周身布满肉眼难辨的冰裂纹,只等一次轻微的振动,便会哗然碎裂,露出内里那片荒芜的、从未见过天日的废墟。
我更厌倦的,是皮肤之下这过于警醒的知觉。它总能从最寻常的动静里,捕捉到让我心头发紧的弦外之音。父亲翻阅报纸时纸张那声略显急躁的脆响,母亲将水杯放回桌面那一下轻不可闻却干脆的“嗒”,都能让我的胃部无端端缩成一团,仿佛在提前为一场并未降临的风暴做准备。医生说,这是心脉受损后常见的神经衰弱,是广泛性焦虑在身体上的表达。我明白,这只是我那不争气的身体,在经历了太多医院的白色、消毒水的气味、以及各种仪器或单调或尖锐的鸣响后,落下的一点过于灵敏、又总是报错的后遗症。
那个清晨,转学生郁纾被班主任老刘领进教室的时候,我这过于灵敏的后遗症,便捕捉到了一个让我后颈微微发麻的动静。
她站在讲台旁,站姿有一种与这间弥漫着粉笔灰和懈怠空气的教室格格不入的挺直,不刻意,却规矩得让人挑不出错,像一株长在尺子比划过的花圃里的植物。阳光透过窗户,在她轮廓清晰的侧脸上投下一小片光晕,反而让她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模糊,像一尊线条优美却看不真切神情的雕塑。
“我叫郁纾。”她说,声音清凌凌的,像上好的玉石轻轻相叩,干净,利落,尾音收得很快,没有一点多余的起伏。
郁纾。一个草木幽深的“郁”,一个舒缓宽解的“纾”。矛盾地组合在一起,安放在这个看起来无懈可击、仿佛没有任何事情需要被“纾解”的人身上。我垂下眼,指尖无意识地捻着校服袖口内侧已经起球的棉线,试图将自己缩进这层洗得发白的布料里。又来了一个新人。我只希望她能像教室后排那盆半死不活的绿萝一样,安静地待在角落,不要引起任何多余的注意,也不要将任何注意投向我。
老刘安排她坐在我后面的空位。她走过我身边时,带起一阵极微弱的气流,没有香水味,只有一种干净的、类似刚晒过的棉布的气息,但这气息也透着疏离,像隔着玻璃窗闻到的阳光味道。
早读课开始,老刘平稳得近乎单调的讲课声像温吞的水,慢慢浸过教室。我用手臂撑着沉重如灌铅的头颅,抵抗着从骨髓深处弥漫上来的、粘稠的困意。肝区隐隐的、熟悉的胀痛,心口那种因供血不足而特有的迟缓与沉重,都在一丝丝抽走我本就稀薄得像高原空气的精力。世界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黑板上的字迹晕开模糊的边缘。
然后,那声音就来了。
“咔哒。”
起初很轻微,混在邻座同学懒散的翻书声和后排谁忍不住的、压抑的咳嗽声里,几乎要被忽略。但很快,它便固执地清晰起来,稳定,规律,带着一种金属特有的、冷硬的质感,一下,又一下,从我的正后方传来。
是郁纾。她在按动那支笔。
就在那声音不知第几次钻进我耳朵的瞬间,我左臂内侧——昨夜在旧伤旁新添的那道细小、已经结了一层浅粉色薄痂的划痕——突然传来一阵鲜明、锐利的刺痛感。仿佛有一根冰冷的针尖,正正地抵在那道痂上,要刺破它。
我的背脊下意识地绷紧了,困倦被猛地驱散了一些。
不是真的被刺了。我立刻告诉自己。是错觉,是这该死的、总是小题大做的身体又在胡乱联想。
可那稳定规律的“咔哒”声,太像了。像心电图机按键切换导联时发出的、短促而确定的声响,像记忆里某款输液泵调节滴速成功后那一声无情的确认音,更像某个沉在记忆水底、昏暗模糊的诊疗室里,某种冰凉坚硬的金属器械,在准备就绪时发出的、令人心悸的“咔哒”一响。
许多个被迫躺在惨白灯光下的片段,带着消毒水刺鼻又冰冷的气味,和心底那种无处可逃的、僵硬的恐惧,被这简单的“咔哒”声毫无征兆地钩了上来。我的身体背叛了我的理智,先一步做出了反应:胃部一阵熟悉的抽搐,掌心瞬间变得潮湿,手臂上那处本来已近乎无感的旧伤,仿佛也随着这翻涌而上的糟糕记忆,在皮肤下苏醒,传来一阵阵灼热的刺痒,和那幻痛交织在一起。
我用力攥紧放在膝上的另一只手,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嫩肉里。真实的、由我自己掌控的锐痛,像一道雪亮的闪电,骤然劈开了那弥漫的、由幻觉和记忆构成的迷雾。我悄悄吸了一口气,试图将翻腾的胃和失速的心跳按回原位。
又想多了。阮笙,你总是这样,一点风吹草动就自己吓自己。我在心里狠狠地嘲弄自己。别人只是按个笔,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习惯动作。是我自己心里有鬼,是我这具不中用的身体里装了太多不愉快的记忆,随便一点相似的频率就能把它们搅得沸腾起来。真可笑,也真……丢人。
一股对自己的厌弃,混合着被打扰的细微烦躁,慢吞吞地涌上来。
“咔哒。”
声音又响了一次。这一次,我整个肩颈的线条不受控制地绷得更紧,那是一种防御的姿态,仿佛那声音是实体,会带来某种确凿的威胁。
随即,一个冰凉坚硬的触感,透过薄薄的校服衬衫和外套,轻轻点在我的后背中央,脊柱的位置。很轻,但带着一种明确的、不容忽略的意味。
我身体几不可查地一颤,像一只被戳了一下的含羞草,叶片想要蜷缩。那触感停顿了两秒,又在我背上同样的位置,不轻不重地点了第二下。
教室里那种懒洋洋的氛围似乎凝滞了一瞬。我能感觉到,周围那些或发呆或偷懒的注意力,有几缕被这微小的动静吸引,若有若无地飘了过来,黏在我的侧脸和僵硬的背上。前排两个原本在传纸条的女生停下了动作,借着课本的遮掩,朝我这边瞟了一眼。后排传来一声极低的、含混的轻笑,不知是针对谁。
脸上有点发烫,可能是因为尴尬,也可能是因为那股对自己反应过度的羞恼。我极慢地、极其不情愿地侧过头,视线死死盯着自己课桌侧面一道不知哪个年月留下的、深深的刻痕,坚决地避开所有可能的目光交汇。一张被折得方正整齐、边缘甚至有些锋利的纸条,被一只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短而干净的手,递到了我的桌沿。
我快速地、几乎是抢夺般拿过纸条,冰凉的指尖与对方微温的皮肤一触即分,像碰到了什么不该碰的东西。展开,上面的字迹清晰利落,笔画平稳,没有任何花哨的连笔:
「我的按笔声打扰到你了吗?抱歉,我会注意。」
看着这行工整到近乎冷淡的道歉,心里那股无名火忽然像被戳破的气球,漏得一点不剩,只剩下更深的无力,和对自己刚才那番激烈内心戏的窘迫。她只是发现了我的走神,或者感觉到了我的不自在,出于礼貌问一句而已。看,人家多正常,多得体。有问题的是我,是我这片布满裂纹的瓷器,连别人正常写字时一点最寻常的动静都承受不住,还在心里上演了这么一出荒谬的疼痛大戏。
我拿起我那支笔迹总是断断续续的旧笔,笔尖在纸条下方空白处悬停了一下,墨水在那里聚成一个小小的黑点。然后,我用虚浮得几乎要断掉、颜色也浅淡的笔迹,小心翼翼地写下:「没关系。」字迹轻飘飘的,没什么力气,和我这个人一样,没什么存在感。我将纸条对折,放回两人桌沿那条无形的交界线上,便立刻像碰到了什么滚烫的东西般缩回了手,迅速转回身,只留下一个比之前更加僵硬、仿佛要将自己缩进课桌抽屉里的背影。
那之后,那规律的“咔哒”声再也没有响起过。
教室重新被老刘的讲课声和同学们窸窸窣窣的动静填满。但我却发现,自己无法再像之前那样,轻易地沉入那片昏昏欲睡的混沌之中。彻底的、我原本渴望的安静回来了,包裹住我,可这安静里,却仿佛还残留着刚才那场短暂而无声的交锋所引发的、细微的震颤。后背被冰凉的金属笔尾点过的地方,隐约烙印着一小片陌生的、挥之不去的、带着凉意的触感;眼前也偶尔会不受控制地闪过那只递过纸条的、过于干净稳定的手。
周围同学那短暂却密集的、如同聚光灯扫过般的注视,虽然已经移开,却像无数细小的、淬了毒的针,在我异常敏感的神经上留下了看不见却真实存在的刺点,隐隐作痛。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痛楚地意识到,在这个看似可以隐藏自己的空间里,我并非自己所以为的那样完全透明。我的沉默,我那一瞬间过于剧烈的反应,我那个仓皇转身的背影,都可能成为他人眼中一个值得玩味、可以随意解读的、短暂的故事片段。这让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安,仿佛我赖以藏身的阴影,正在被不知名的光线一丝丝剥蚀。
老刘在讲台上忽然停下了讲解,目光平静却带着不容错辨的精准,如同探照灯般投向我的后方,更准确地说,是投向我身后。
“郁纾。”
这个名字被清晰而平稳地念出的瞬间,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按下了教室里某个隐秘的静音开关。所有游离的声响消失了,几乎所有人的目光,在这一刻找到了明确而统一的焦点,齐刷刷地,带着各种复杂的情绪,投向那个坐姿依旧挺拔的身影。
“上课认真听讲,”老刘的语气平稳,却在不疾不徐的语速中,为每个字眼都加上了微小的、不容置疑的重量,“不要做小动作。”
空气静默了一瞬,等待着某种反应的发生。后排几个男生脸上挂上了若有若无的、看戏的讪笑。
然而,郁纾只是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预料中的任何窘迫或慌乱,依旧是那副平静得近乎无波的表情。她平静地迎上老刘的视线,目光没有任何闪躲,只是微微颔首,用清晰而简短、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的声音回应:“好的,老师。”
这过于镇定、甚至显得有些疏离冷淡的反应,让那些期待着戏剧性场面的人彻底落空了。有人无趣地转回头,也有人因她这副宠辱不惊的模样,而投去了更深的、带着审视的目光。
小小的风波,似乎就此平息。
我却悄悄地、几乎是贪婪地深吸了一口气,一直紧绷到疼痛的背脊,终于敢微微松弛下来,随之而来的,却是一阵更深沉的、仿佛被抽空般的虚脱与无力。我能感觉到,那些在郁纾那里碰了壁的、无所适从的视线,又有意无意地、带着余温扫过我的后背,让我觉得自己像一只被钉在标本板上、却仍在细微颤抖的昆虫,每一个不自然的动静都被放大。我开始后悔,为什么没有更早、更坚决地无视那点不适,或许就不会引来这后续一连串的、令人窒息的关注。
下课的铃声终于响起,如同救赎。我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加快了收拾书包的动作,只想尽快逃离。我必须准时出现在校门口,那里有等着我的妹妹阮曦,和必须被遵守的、名为“回家”的规则。
校门口永远是一片喧腾的海洋。阮曦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小雀,早已等在老地方那棵歪脖子梧桐树下,踮着脚,伸长了脖子朝教学楼的方向张望,脸上洋溢着纯粹的期待。她一见到我,立刻欢快地扑了上来,熟稔地、却又带着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小心翼翼,挽住我的手臂,力道放得轻轻的。
“姐姐!”她的声音像一把抛洒在阳光下的彩色玻璃珠,清脆、欢快,“我们今天手工课做了小风车!我做得最好看!”
“嗯。”我低低地应了一声,像一声疲惫到极致的叹息。任由她牵着,像一艘失去动力的小船,被一股温暖而活泼的水流推动着前行。目光有些空茫地落在前方行人们模糊的背影上,灵魂仿佛还滞留在那片刚刚逃离的、令人窒息的教室里,未能完全同步。
“姐姐,你今天在学校有什么好玩的事吗?”阮曦仰着头,大眼睛里盛满了毫无杂质的期待,“有没有认识新朋友呀?”
我几乎是本能地、没有任何犹豫地摇了摇头。对我而言,这一天依旧像是用旧的复写纸,印着熟悉的、模糊的灰色痕迹。那场纸条风波,与其说是“事”,不如说是一场需要尽快遗忘的、因自己过度反应而引发的微型事故。
“那……有什么不一样的事吗?”阮曦不放弃,换了一种方式,试图从那片灰色的复写纸里,找出一点点不同的印记,“什么都行!比如……老师穿了新衣服?或者……有谁摔了一跤?”她努力挖掘着可能的有趣细节,小手紧紧攥着我的衣袖。
不一样的事?我麻木的大脑迟钝地运转着。教室,黑板,黏稠的空气……然后,一个与周遭一切格格不入的、线条清晰利落的侧脸轮廓,和一阵稳定而枯燥的“咔哒”声,像信号不良的旧电视画面,骤然闪烁了一下。紧接着,是那张被折得方方正正的纸条,和那只骨节分明、递过纸条的手……这些碎片因为妹妹妹不容回避的追问,被动地浮现在意识的表层。
“姐姐?”阮曦察觉到我的走神,轻轻晃了晃我的手臂。
“……班里来了个转校生。”我终是开口,声音平直,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朗读一条与己无关的新闻标题。我选择了一个最表浅、最不易引发联想的事实。
“转校生?”阮曦的眼睛瞬间被点亮,“是男生还是女生?好看吗?她叫什么名字?”
我顿了顿,基于最表层的视觉信息,给出了一个客观的、甚至有些干巴巴的评价:“……女生。挺好看的。”至于名字和更多,在我刻意回避的思绪里,显得无关紧要。
这句简单到近乎贫乏的陈述,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阮曦小小的心湖里荡开了层层叠叠、充满想象力的涟漪。她立刻把这个当成了天大的新闻,一路上叽叽喳喳,构想着这位“漂亮转校生”的模样。
直到家门口那扇熟悉的、漆着暗红色油漆的门出现在眼前,她的兴奋才稍稍平息。家的气息温暖而熟悉,带着晚餐饭菜的诱人香气,却也混合着一种无形的、令人下意识屏息的压力。晚餐时,氛围看似温馨和睦。
“笙笙,今天感觉怎么样?”母亲照例用那种无可挑剔的温和语气问道,目光像柔软的羽毛,轻轻扫过我的脸颊。
我还没来得及张口,阮曦就迫不及待地、用一种宣布重大消息的口吻抢答:“爸爸妈妈!姐姐班里来了个特别漂亮的转校生!姐姐亲口说她好看!”
一瞬间,父母的目光如同两盏功率骤然增大的探照灯,齐齐聚焦在我身上,那光芒里带着探寻,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以及一种我极其熟悉的、名为“评估”的审慎。
“是么?”母亲的声音依旧柔和,尾音却微微上扬,“新同学怎么样?性格好不好相处?”她试图用闲聊的语气,却掩盖不住那份想要掌控信息的急切。
父亲也放下筷子,看了过来,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鼓励式的轻松:“坐得近吗?有机会的话,可以多交流一下。同学之间,就是要互相帮助嘛。”
我感到本就稀薄的空气,似乎又被抽走了一些。“……她坐我后面。”我垂下眼睫,盯着碗里粒粒分明、却食不知味的米饭,声音轻得像即将散去的薄雾,“……还没说过话。”这是事实,也是最有效的终止符。我刻意忽略了那张纸条,和那阵引发我荒唐联想的“咔哒”声。
“没关系,慢慢来,不着急。”母亲给我夹了一筷子青菜,语气充满引导,“能交到新朋友总是好的,多个人说话,心情也能开朗些。”
我不再回应,只是更深地低下头,几乎要将脸埋进碗里,用沉默筑起最后一道坚不可摧的堡垒。桌下,无人看见的地方,指甲早已无声地、狠狠地陷进掌心的软肉,那清晰而熟悉的锐痛,是我此刻确认自我尚且存在于这副皮囊之中的、唯一确凿的回响。
饭后,我几乎是逃也似的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房门锁舌扣入锁孔发出的“咔哒”轻响,如同一道微弱却至关重要的结界,终于将外面那个需要不断消耗我的世界暂时隔绝。我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并没有太多的情绪起伏,只是感到一种深不见底的、几乎要将我整个人都吞噬掉的疲惫和空洞。
那个叫郁纾的转校生,对我而言,更像是一个意外的杂音,短暂地打破了固有的、死循环的生活,激起了一点无关紧要的、令我窘迫的涟漪,仅此而已。我怎么会觉得她发现了什么?她只是看到了我的不专注,递了张礼貌的纸条。是我自己心里有鬼,反应过度。
我走到书桌前,摊开作业,试图在公式和文字中寻找一点对生活的掌控感。目光落在草稿纸角落,那里有一只我下午上课时随手画的、只起了个粗略形状的眼睛,线条稚嫩,瞳孔的部分还空着,未点上神采,却无端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沉默的凝视感,仿佛在质问我的一切。
毫无征兆地,一股无名火“噌”地一下从心底最黑暗的角落窜起,瞬间烧断了理智那根早已绷紧欲断的弦。我猛地伸手,不是推开,而是带着一种毁灭性的、无法自控的冲动,一把将那张纸狠狠攥住,指节因极度用力而扭曲、泛出骇人的青白色。脆弱的纸张在我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的哀鸣,瞬间皱缩、扭曲,那只未成形的眼睛在暴烈的力道下被碾碎、变形,最终彻底湮灭在纵横交错、如同干涸河床般的深刻折痕里。
我真没用。
连一张纸都对付不了。
连自己的情绪都控制不住。
你这个废物。
这个自我厌弃的念头像淬了毒的针,猛地扎进脑海,带来一阵尖锐的眩晕和恶心。她想将桌上的一切都扫落在地,想听到书本砸地、笔筒翻滚、东西碎裂的刺耳声响——那似乎才能匹配她内心正在经历的、这场无声却天崩地裂的爆炸。
然而,下一秒,脑海中仿佛自动播放起母亲那双写满失望与疲惫的、带着红血丝的眼睛,父亲那声沉重而无奈的、仿佛能压垮脊梁的叹息——“笙笙,要懂事。”“女孩子要文静,要体谅父母。”那些如同戒律般刻入骨髓的家教,像一道瞬间收紧的无形枷锁,狠狠地勒紧了她的冲动,几乎让她窒息。
……不能。
不可以。
你怎么能有这么难看的情绪?你怎么配?你怎么敢?
暴起的火星被强行、粗暴地、带着自我践踏的意味摁灭在心底,只余下更深、更沉的、带着滚烫自厌的灰烬,呛得她五脏六腑都在灼痛。她像被瞬间抽空了所有力气,紧绷到痉挛的手指蓦地松开。那皱巴巴的、承载了她片刻疯狂的纸团,从她无力的指间滑落,掉在光洁的书桌面上,发出一声轻不可闻、却在她听来异常沉重刺耳的闷响。
她垂下头,额前细碎的发丝完全遮住了眼睛,嘴角极其僵硬地、近乎痉挛地向上扯动了一下,与其说是一个笑,不如说是一个濒临破碎的、空洞而绝望的弧度。
那股无处发泄、反而伤及自身的巨大能量,反向作用,化作一种几乎要将她脊椎压垮的、灭顶般的疲惫。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用手撑着书桌边缘站起来,动作迟缓得像一个零件锈死的木偶。随即,她任由自己直挺挺地、放弃所有挣扎般向后倒去,重重摔进身后那片柔软的、蓝色的床铺里。身体陷入微凉的被褥,被这片冰冷的、仿佛拥有吸音魔力的蔚蓝包裹、吞噬,竟让她感受到一丝自暴自弃般的、向下坠落的奇异安心。
她闭上眼,浓密而潮湿的眼睫如同秋日濒死的蝶,剧烈地颤抖着。极端的情绪如同黑色的海啸,在她体内翻涌、冲撞,窒息感像冰冷的手紧紧扼住了她的喉咙。可在这片混乱风暴的最中心,却衍生出一种诡异的、冰冷的抽离与平静。她看着那个在床上崩溃的自己,如同观看一场与己无关的悲情默片。
几分钟,或许更短,那场来势汹汹的内在风暴,其骇人的威力终于渐渐散去,留下满目疮痍。她倏地睁开眼,眼底已是一片被狂风暴雨洗礼后的、近乎虚无的死寂。她坐起身,看着被自己弄得凌乱褶皱、如同内心写照的床铺,仿佛那是什么不堪入目、必须立刻清除的罪证。她伸出手,用一种近乎偏执的、带着赎罪意味的耐心,将被面一寸寸抚平,将每一道象征着失控的褶皱细细捋直,直到恢复成最初那个完美、整洁、平滑得毫无生气与人气的标准模样。
整理完成,她走到书桌前,缓缓跪下,拉开了那个带锁的抽屉。她把放在最前面、保护得很好、象征着“正常”与“乖巧”的几张画作和奖状小心翼翼地拿出来,露出底下真实的内里。底下,是她藏匿的、真实的痛苦与扭曲的自救工具。她挽起过长的袖口,露出手臂上几处之前留下、尚未彻底愈合的浅淡粉色痕迹,熟练地抽出一片独立包装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酒精棉。
冰凉的液体触感贴上皮肤的瞬间,传来一阵熟悉的、细微而锐利的刺痛。这痛感清晰,明确,由她自己施加,由她自己控制。它像一道雪亮的闪电,骤然劈开大脑中盘踞的混沌与自我厌弃的迷雾,将她从那种令人恐慌的、无所依凭的漂浮感中,重新、狠狠地锚定回这具沉重而真实的皮囊。
痛,是唯一的坐标,是让她确认自己尚且存在的、确凿的回响。仿佛只有通过这种私密的、微小的自我伤害,她才能从内部那场更大的、无形的毁灭中暂时逃脱出来。
一切都会过去。痕迹必须清除。必须。
她把那张皱巴巴的纸团,在掌心用力捏成一个更小、更硬、棱角分明的方块,仿佛要将所有失控的情绪都压缩进去,封印起来。重新用袖口严严实实地遮住手臂,确认无误后,她开门走了出去。来到卫生间,反锁上门,将那纸方块展开,面无表情地、极其耐心地撕成碎片,再撕得更碎,直至化为一把无法辨认的、如同雪花般的白色碎屑,悉数扔进马桶。
“咔哒——”
按钮按下,水流漩涡呼啸着涌起,裹挟着所有不堪的、痛苦的证据,剧烈地旋转着,最终消失在下水管道深不见底的黑暗里,归于一片虚无的、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的、可怕的平静。
她看着恢复洁白、空洞的马桶内侧,轻轻吁出一口气。好了,抹平了。刚才那个失控的阮笙,那个因为一点按笔声就胡思乱想、因为一张纸条就坐立不安、因为一点情绪就想要毁掉什么的阮笙,已经被水流冲走了。现在的她,是平静的,是“未到地步”的。
她回到房间,在书桌前重新坐下,摊开作业本。目光落在空白的横线上,像一个刚刚被初始化、等待着输入指令的程序。窗外的夜色浓稠,远处楼宇的灯火如同悬浮的、没有温度的星辰。
手臂上,酒精带来的冰凉感早已消散,只剩下那片皮肤微微的、持续的发烫,和底下那清晰却私密的刺痛感,像一枚小小的烙印,提醒着她刚刚经历的一切。
郁纾。
这个名字,连同那阵冰冷的“咔哒”声,和随之而来的、荒唐却剧烈的幻痛联想,还有那张字迹工整的纸条,都像一道她暂时无法破译、却已悄然侵入她领地的陌生频率,带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嵌入了她死水般的生活。
而她,还不知道这道频率,将会在她密布裂纹的世界里,引发怎样持续而深远的共振。
这只是第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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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纾的指尖总是很凉。有次她捡起阮笙掉落的药盒,相触的瞬间,阮笙忽然想起奶奶说过:手凉的人,心里都藏着很深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