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宠爱的小虫母

　　荒星的夜晚，寒冷到沁入骨髓。
　　两颗轮廓模糊的定位卫星，像悬挂在漆黑幕布上的陈旧珍珠，下方，是大地之上嶙峋怪石如同魔鬼骸骨般的剪影。
　　狂风不知疲倦地咆哮着，卷起粗粝的砂石，抽打着一切，发出一种仿佛能磨碎灵魂的嘶哑声响。

　　然而，在这片被遗弃的荒芜之地的腹地，一个由天然中空岩柱巧妙改造而成的洞穴里，却弥漫着与外界截然相反的暖意。

　　瑟兰蜷缩在一堆铺得厚实而柔软的干草上，身上盖着几张鞣制得十分粗糙的厚实兽皮，睡得安宁。

　　这些干草中午时候被阳光晒过，有种奇特的药草清香。
　　那是“长爪”细心挑选并熏烤过的，据说能驱赶微小的寄生虫。
　　瑟兰很相信它。

　　洞穴中央，一小堆篝火正安静地燃烧，偶尔发出“噼啪”的轻响，跃动的火苗在瑟兰白皙的脸颊上投下温暖而柔和的光影，让他看起来清瘦又温和，像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幼崽。

　　洞穴里并非只有他一个。
　　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匍匐着几个巨大而狰狞的身影，守在巢穴的边界。

　　最靠近他的，是“铁甲”。
　　它的头颅正对着瑟兰的方向，即便在休息中，也保持着一个守护的姿态。
　　它看上去很可怕，外形如同一只被放大了千百倍的锹形虫，头部那一对巨大暗红色的上颚，最擅长的是撕裂星际野兽的皮肉。
　　但此刻，这对危险的上颚却小心翼翼地合拢着，那对由无数个六边形小眼面构成的复眼，静静地注视着篝火后方的少年，这眼神看上去有点呆滞，却也很温柔。

　　稍远处，是“长爪”。
　　它更接近一只多节肢的巨蝎，覆盖着粗糙如风化岩石表皮的躯干一节一节地延伸，一条布满尖锐骨刺的长尾本能地盘踞在身边，钩尖很亮，上面涂抹着毒。
　　但它正在用几只相对纤细的前肢，极其笨拙地拨弄着篝火中的木柴，试图让火焰燃烧得更均匀，确保热量能稳定地笼罩在熟睡的瑟兰身上。

　　“嗷…”
　　长爪愁坏了，他的躯体太庞大，不谨慎一点，就会溅起火星。
　　弄伤了小虫母幼崽，它会伤心死的。

　　而如同洞穴入口处有一座沉默的小山，瑟兰给它起名“小宝”。
　　它是三虫中体型最为庞大的，外表覆盖着苔藓和碎石，厚重的甲壳就是盾，它将自己宽阔如山岳的背部严严实实地堵在洞口的方向，完美地抵御了寒风。
　　偶尔有特别刁钻的气流从难以察觉的缝隙钻入，引得火苗不安地摇曳一下，小宝就不满地“咕噜”一声，然后微微挪动一下笨重身躯，将漏风缝隙也彻底堵死。

　　瑟兰在睡梦中轻轻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模糊而柔软的气鼻音，似乎是觉得肩颈处有点漏风，无意识地将身体蜷缩得更紧。

　　几乎就在他动弹的瞬间。

　　“咔！”铁甲合拢的上颚极轻微地开合了一下，巨大的复眼瞬间聚焦在少年身上。

　　长爪拨弄火堆的前肢骤然停滞，小宝则微微侧过了头颅，小而明亮的眼睛警惕地扫视过瑟兰全身。

　　三虫确认小虫母幼崽只是无意识的梦呓动作，并未醒来，也没有不适后，才重新各司其职。

　　又过了不知多久，瑟兰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终于悠悠转醒。
　　他先是有些迷茫地眨了眨眼，然后抬起纤细的手，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那双完全睁开的灰蓝色眼眸，在篝火的映照下，清澈得像暴风雨过后最纯净的天空，又像是蕴藏着万千星辰的宁静湖泊。
　　他撑着身子坐起来，厚重的兽皮从单薄的肩头滑落，露出纤细的肩膀和营养不良的孱弱身躯。

　　他先是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好在三个熟悉的身影陪在他身边，一抹安心的浅浅笑容在他唇角轻轻绽放开来。

　　在虫族们心里，小妈咪的笑容纯净而温暖，足以融化荒星的一切严寒。
　　三只德亚加虫小小的眼睛盯紧着少年，在他抬手的瞬间，笨笨地凑过去。

　　虫母幼崽是捡回来，而且不会说话，但他的眼睛和动作，就是最美的语言。
　　它们懂他说不出口的请求。

　　果然也是这样。
　　少年伸出苍白而柔软的手，轻轻拍了拍铁甲主动探过来的大颚侧面，灰蓝色的眼眸弯成了月牙，“……”

　　铁甲那足以夹碎岩石的庞大身躯僵硬了一下，无机质的复眼里似乎瞬间被某种更柔软的东西填满了。

　　然后，它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用自己上颚最平滑最不易伤幼崽的内侧，轻轻地、轻轻地蹭了蹭瑟兰柔嫩的手心。
　　整只巨虫蜷缩成一小团，趴伏在小虫母脚边。

　　篝火显然是长爪烧的，瑟兰看向长爪，对着那堆燃烧得正旺的篝火，用力地点了点头，然后伸出大拇指，对着长爪做了一个“很棒”的手势。

　　长爪那多节的躯体顿时有些不自然地扭动了一下，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淬毒的尾钩更是“嗖”地一下藏到了身后，仿佛做了什么不好意思的事情一样。

　　瑟兰站起身，在长爪的帮扶下，赤着脚踩在铺着软草的温暖地面上，走到如同山岳般的小宝身边。

　　他轻轻摸了摸小宝的甲壳，小宝立刻发出一连串更加响亮悠长的满足咕噜声，声音浑厚而踏实，仿佛连洞穴的地面都在微微共振，它整个庞大如山的身躯，都因为这轻柔的抚摸而彻底放松下来，散发出一种被完全信赖的愉悦。

　　瑟兰抱着小宝的脑袋瓜，拍了拍，像拍西瓜。

　　小宝乖乖的，瑟兰便抱住它的长颈，用脸颊去贴它的外骨骼甲，蹭了蹭。
　　小宝眯着眼睛，享受妈咪给的温柔。

　　这就是他目前的生活。
　　他天生是哑巴，能听到，能看到，却不能说话，没有人愿意领养他。
　　据说，他是实验室淘汰出来的废弃品，瑟兰倒是也认可这个说法，他对于十八岁之前的记忆是空白的，只记得培养皿湛蓝的营养液体，他就在那里浸泡着长大。

　　对于世界的规则和道理，瑟兰都是从书上学习到的，没有人和他说话，也没有伙伴陪他玩闹。
　　其实，是有些孤单的。
　　被孤儿院的飞船遗弃在这颗星球上时，他知道，这叫做“抛弃。”

　　荒星气候寒冷，瑟兰被寒冷的气候冻伤了，昏厥之后，他被这些恐怖的生物捡回了山洞里，第一次看清它们的容貌时，瑟兰吓到了。

　　它们居然是被星际文明视为灾厄的野生虫族，瑟兰曾经在图书室里看过科普读物，这些虫族和人类生活在不同的星球，食谱与人类并不互通，但是食肉。
　　瑟兰以为自己会被吃掉，但是它们没有把他当成食物，反而给了他一个遮风挡雨的巢穴。

　　瑟兰一开始还很害怕它们，但是这些天，他发现它们是一群还不错的大家伙。
　　它们会将狩猎到的猎物最鲜嫩，最富营养的部分留给他，自己啃食坚硬的外壳和筋骨。还会用粗糙的肢体为他试探水温，将他带到安全的饮水点。

　　瑟兰觉得它们把自己当成了幼崽一类的生物，非常呵护照顾他。
　　虽然他不会说话，它们也只能发出简单的嘶鸣和咕噜声，但瑟兰看着跳跃的火焰，和火焰旁沉默守护的庞大身影，心里被一种陌生的暖意填满了。

　　在这里，他和从前一样孤身一人，却拥有了全世界最坚固的堡垒，和最笨拙却最真诚的家人。
　　他过得很幸福，很幸福。

　　瑟兰趴在小宝身上昏昏欲睡，余光中却看到远处灰暗的天空，似乎被什么东西遮蔽了。
　　他走到洞口，向外看去。
　　那不是乌云，是浩浩荡荡的星舰队伍，正以无可阻挡的姿态，缓缓降临在荒星的边缘。

　　瑟兰慢吞吞地拍了拍小宝，示意它往里面睡一点，外面有点危险。

　　*
　　沉重的引擎轰鸣像敲打在平原上的重低音，彻底盖过了荒星的风嚎。
　　上百艘线条硬朗的星舰撕裂铅灰色云层，缓缓降落在远方的地平线上，船身的金属涂装是哑光的深灰色，掠过天际时极具压迫感，而后，缓缓降落在标记点。

　　舱门一开，一队队装备精良的雄虫士兵迅速涌出，列队。
　　副官威尔逊向队伍前方最高大的身影报告。

　　“上将，已经到达卫星坐标点。这是联盟记录里最后一个没有交流基站的星球了。”

　　塞涅勒转过身，背后迅速收敛膜翅，额侧纤细的触角轻晃，下颌线紧绷，一双瞳孔是冷峻的钴蓝色。
　　“按计划执行，确保信号全覆盖，这片星域不能有盲区。我们失去虫母太久，整个族群都像缺了锚的船，最需要的，是建立每一个可能的连接点，搜寻任何能带来虫母消息的信号。”

　　上将是蛾种，话语简洁，但副官注意到，他提到虫母时，那双触角缓慢地蜷曲了一下。

　　威尔逊心里也是一痛，“是，上将。”
　　他们失去虫母太久太久，久到那股钝痛常年弥漫心间，很难分清是哪里疼痛。
　　因为疼痛不休，爱却不止。

　　威尔逊冷静片刻，然后拿起终端吩咐下去，亲自带领工虫开始打点施工器材。

　　塞涅勒观察了一下周边的边界，低头打算展开图纸。
　　一阵猛烈的风雪吹来，他突然一顿，敏锐地转头，感知到了异常——
　　风中夹杂着一丝与荒星格格不入的微弱暖意，以及几种混乱但确凿无疑的德亚加虫族精神波动，其中三股尤其狂野。

　　他抬手止住准备打探情况队伍，独自飞向风雪深处。
　　很快，他发现了那个被伪装起来的洞穴，也清晰感知到了洞口如同磐石般的防御性精神壁垒，以及内部另外三股充满攻击性的波动，还有……一丝微弱的，却异常纯净温暖的气息。

　　德亚加是虫族未开化的野生虫族分支，智力偏低，极度排外，护巢本能极强，尤其是对待幼虫或是虫母，它们受惊后攻击性会飙升到顶点，很麻烦。

　　塞涅勒不想刺激它们，决定先用精神力进行最谨慎的接触。

　　无形但强大的精神力量开始从他身上蔓延出来，冷静而克制地探向洞穴，试图传递“无害”和“交流”的意图。

　　瑟兰趴在洞口的缝隙里看到了这一切，恐惧像冰水浇下。

　　这个“人”应该不是人类，尽管他的身形挺拔高大，身躯覆盖着银灰色制服，面容轮廓深邃俊美，像极了杂志周刊上的人类。
　　但，能出现在虫族的，一定是虫族。

　　一看到他，铁甲和长爪瞬间发出威胁的低吼，小宝的身体也绷得像石头。在瑟兰的经验里，这对方的下一步就是攻击，像在孤儿院，那些欺负他的人围上来之前一样。

　　瑟兰不想失去这个家。

　　就在塞涅勒的精神力即将触碰到其中一只德亚加虫的刹那，一个单薄的身影猛地从山洞里冲出来，踉跄着跪倒在洞口的雪地里。

　　瑟兰只穿着单薄的衣服，赤脚踩在冰冷的雪上，冻得浑身发抖，但他仰起苍白的脸，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泪水。
　　他对着塞涅勒，双手合十，拼命地摇晃，眼泪不断线地往下掉。
　　他发不出声音，只能从喉咙里挤出破碎哀求的呜咽，他想说，求求你，别伤害他们。

　　塞涅勒彻底怔住了，散发出的精神力瞬间收回。

　　幼虫？为什么这里会有幼虫？
　　……德亚加虫族在保护他？

　　看着少年跪在雪地里，冻得嘴唇发紫，哭得浑身颤抖的模样，塞涅勒如冰封湖面般的心里，掠过一丝罕见的波动。

　　他上前几步，但在一个安全距离外停下，缓缓蹲下，让自己与少年视线平齐。
　　他压低声音，尽量让声线显得柔和：“听着，我没有恶意，我不会伤害你，也不会动你的……同伴。”

　　他看向瑟兰身后那几只因少年的举动而焦躁不安的德亚加虫，又重新看向瑟兰，伸出带着漆皮手套的手，低声说：“你不该待在这里，这星球环境恶劣，跟我走，我会确保你的安全。”

　　瑟兰止住哭泣，抬起泪眼望着塞涅勒。
　　他看懂了对方眼中的认真，也感觉到了话语里的诚意。
　　但他用力地，非常坚决地摇了摇头。

　　他回身指着那个温暖的山洞，又指了指守在那里的铁甲、长爪和小宝，然后歪着脑袋，闭起眼睛，环抱着自己的肩膀，像是晃摇篮一样晃了晃腰。

　　塞涅勒看了看那三只虽然狰狞却明显以守护姿态对着少年的德亚加虫，缓缓收回手，站起身，恢复了那副冷峻的模样。
　　“我明白了。这是你的选择。”

　　他没有再试图沟通或靠近，而是轻晃触须，一股强大而温和的精神力量如同无形的屏障，迅速而轻柔地笼罩了整个山洞区域。
　　这股力量隔绝了外界的风雪和刺探，也奇异地安抚了洞内虫族的躁动，带来一种沉静的守护感。

　　做完这一切，塞涅勒最后看了瑟兰一眼，眼中似乎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很快又归于平静。
　　他利落地转身，飞入风雪，向基地的方向，银灰色的身影很快与铅灰色的天地融为一体。

　　瑟兰还跪坐在雪地里，直到小宝用鼻子把他轻轻拱回山洞。
　　他趴在缝隙后，望着外面依旧纷飞的大雪和远处的灯光。
　　这个虫族看起来很冷，很凶，但他没有伤害他们，还留下了这层温暖的保护罩。

　　瑟兰就这样对这个世界有了一点点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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