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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门雪
东陉雪岭,凛冽的寒风自层峦间隙中呼啸而出,蛮横地挤过挂满冰凌的枝桠。它恣意拨弄着簌簌剥落的雪沫,兀自做着一路南下的春秋大梦。却在撞上苍云玄甲城墙的刹那,溃作呜咽。
【蚍蜉撼树】江涵秋轻嗤一声,将心头那点因“北线吃紧,奚人有异”的军报而生出的烦躁压下。【有圣人在朝,有张公姚公等朝中诸公,此战必不会久。】她心事稍宁,复又将视线投注到眼前澄澈如镜的映雪湖。
说来也怪,自她驻守雁门以来,无论多冷,这湖都不见结过冰。只在风过时,才泛起粼粼碎碎的波光,将映照其中的雪色天光揉成一片流动的银箔。几只仙鹤悠然踱步于水畔,空气中弥漫着雪松特有的清香和炙肉霸道的膻香……等等,炙肉!哪来的炙肉!
她骤然回头。只见不远处地上蹲着一个人,面前架着一只肥美的羊腿,炭火舔舐着肉块,滋滋作响。他一身浅蓝道袍纤尘不染,即便是在这烟火气十足的烤架前,举止依旧带着世家公子的优雅从容。
“阿远!”她快步走了过去,眉梢染上笑意,促狭道,“嚯!好肥美的羊!哪来的?该不会是你这咩咩,使了几分神通,劫了同门来献宝?”她说着,伸手就要去碰那焦香的羊肉。
云远岫手腕一翻,用一根干净的木枝轻轻拍开她的爪子“小将军稍安勿躁,火候未到。”他抬眸看她,眼底有清浅的笑意流转,“世间至味,一如至情,皆需文火慢煨,方得真谛。”
江涵秋“啧”了一声,似未听懂,只盯着羊腿:“就你道理多。快说,哪儿来的?”
“奚人部落里,三倍溢价买的。”云远岫语气平淡。
“三倍?!”江涵秋咂舌,“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那你还吃不吃?”云远岫挑眉。
“吃!”她答得干脆利落,在他身侧寻了块平整的石头坐下。待接过他片好的嫩肉,却听他正色道:“买羊时见奚人营中有汉人鬼祟出入,形貌举止,不似商贾,倒像是……叛军阴自弃麾下的探子。”
她咀嚼的动作渐缓:“帅府亦得此报,奚人恐已与叛军勾结。”
两人一时沉默。炭火噼啪,映着彼此年少时便相识的面容。他们曾在名剑大会上切磋论剑,也曾月下对酌,许下“名扬天下,护国安邦”的誓言。一别数年,江涵秋没想到再见时,云远岫竟是此次北上转运粮秣被服的度支押运官。
“说起来也是巧,”江涵秋咽下羊肉,笑道,“竟是你来。”
云远岫垂眸拨弄着火炭,语气轻描淡写:“嗯,是巧。”她不曾知晓,这度支押运官的差事,是他用江南佳酿灌醉师兄争来的机缘,就连纯阳掌门李忘生都默许了这番心思。
“阿远,”她忽然望向南天,“书中说‘江南佳丽地’,究竟是怎样的光景?”
他唇角微扬,声若春溪:“三月梨云铺径,风过时碎玉翩跹,不似北地风雪凛冽,沾衣犹带暗香。”
“待战事稍定,你定要带我去看看。”
“好。”他应得郑重。
默然片刻,江涵秋语气如常地道:“燕帅令我明日一早,率轻眉营三千精锐,驻守最北边的‘不见城’。”
云远岫拨弄炭火的手微微一顿。
她语调轻松,“阿远,你博闻强识,可知那城为何名叫‘不见’?”
“汉朝时,有巧匠于此城献‘苍鹤灯’,光华大盛,可照彻夜宇。武帝心喜,御笔亲题‘明无不见,照察纤微。以夜继昼,烈者所依。’故而得名。”
“真不愧是阿远!果然事事都瞒不过你。”她称赞道。
云远岫却无丝毫得色,他放下木枝,从宽大的道袍袖中取出三枚磨损得温润的古铜钱。“临行前我曾为此行卜过一卦,卦象晦暗。如今大军开拔在即,容我为小将军再卜一卦。”
江涵秋看着他熟练地将铜钱合于掌心,指尖掐诀,周身似乎有股无形的气韵流转,与这天地间的风雪悄然共鸣。她素来不信命数,只信手中盾刀,但此刻,并未出言拒绝。
铜钱落在湖畔的青石上,发出几声脆响。
云远岫俯身细看,眉头渐渐蹙紧,那平日里云淡风轻的面容,此刻竟笼罩上一层化不开的阴霾。他指尖拂过卦象,反复推演,最终抬起头,望向江涵秋,眼底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如何?”江涵秋问。
“大凶。”云远岫的声音低沉下去,“卦象显示,‘龙困浅滩,星坠北疆’。”他每一个字都说得极慢,仿佛重若千钧,“此去……艰险异常,恐有……倾覆之危。”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更加急促,呼啸着穿过山隘。
江涵秋静静地听着,脸上并无惊惶,反而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那笑意中带着苍云弟子独有的、近乎执拗的悍勇。“卦象若准,我便改了这卦象;天命若定,我便破了这天命。”她伸手,轻轻拂去落在肩甲金色纹路上的雪花,动作利落,“我之路,从来不是靠卜算走出来的。”
云远岫深深地看着她,收起铜钱,不再多言,只道:“我知劝不住你。万事……小心。我回去复命后,会尽快再筹措一批物资,送去不见城。”
翌日,旌旗招展,玄甲如云。江涵秋已全身披挂,那顶带有白狼毛的头盔掩去了她的面容,只露出一双沉静而坚定的眼。巨大的盾刀斜指地面,冰冷的金属光泽在黯淡的天光下依然刺目。她最后看了一眼苍云堡的方向,目光掠过那高耸的城楼,似乎能穿透重重关山,看到那座从不封冻的映雪湖。随即,她猛地转身,声音清越,传遍全军:“出发!”
三千铁骑,如一道黑色的利刃,决绝地刺入北疆茫茫风雪之中。
而他也并未停留,即刻倍道而行星夜折返纯阳宫。
镇岳宫内,香云缭绕。云远岫换上庄重的深蓝法衣,净手焚香,于三清道祖像前,第三次起卦。
铜钱落下,卦象狰狞,依旧是死局。
他闭上眼,脑海中是映雪湖畔她询问江南时微亮的眼眸,是那“星坠北疆”的凶谶。他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良久,他睁开双眼,眸中所有的担忧与彷徨尽数敛去,只余下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静与决断。“你不信命,我亦不信。”他对着空寂的大殿,低声自语,声音却清晰地回荡在梁柱之间,“既然天道不仁,视众生如刍狗,那弟子便……自行其道。”
他转身,步出镇岳宫,山风鼓荡起他的道袍与鹤氅,宛如一只即将振翅冲霄的孤鹤。他算不出她的生路,但他要为她,在这死局之中,强开一线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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