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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远航·克里斯
爱忒弥丝大洋潮热的海风将克里斯从头到脚包裹了起来,虽然他早已换上了轻薄的衣衫,但过于沉闷的西南暖风却顿时令他的腋下和脖颈间起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儿,克里斯不得不从上衣内袋里掏出手帕擦了一把额头,紧接着把象牙白的薄外套脱了下来,他是个高个子的年轻人,褐金色的短发梳理得很整齐,像是新修剪过,他直直的鼻梁上方嵌着一双安静的蓝色眼睛,稍稍下落的眼尾令他在沉默的时候自带一种温柔和气的神色,毫无疑问,他是个好看的年轻男人,就在克里斯忙着擦汗整理衣服的片刻,甲板上那些带着宽檐帽的女士们总在不经意间侧着头偷偷打量他。
“快瞧那个金发小哥。” 浅黄裙装的贵妇人用鎏金折扇遮住半张脸,“像不像格洛维展的天神雕塑?”
“是吗?让我看看。” 戴蓝色帽子的太太轻笑,扭身回头去望,两人目光追着克里斯穿过甲板,海风掀起他半卷的袖口,露出小臂上新月型的旧疤。
“这张脸放在羲和,能换一船水晶矿,这艘船上要是多几个这样赏心悦目的男人,时间也就不那么难熬了。” 戴帽子的太太说。
“怎么我前几天都没见过他,你见过吗?”
“没有,可能是运气不好吧。” 拿折扇的贵妇人露出可惜的神情,和同伴交换了一个理解的眼神。
在塞兰尼这颗崭新的银色星球上,从福柏大陆的都城“福洛斯”,横越整个爱忒弥斯大洋来到羲和大陆的神谕自治区“长庚”,需要在海上漂泊整整二十天,这艘巨大的渡轮仅依靠水晶矿供能,因而它的航行速度及其缓慢。作为星球上唯一的能源物质,水晶矿的开采权被财阀贵族垄断,其中势力最为庞大的,是最早一批从地球移居塞兰尼的五大贵族世家,居于首位的“望舒财团”,在近两个世纪以来不断吞并、私有化星球矿脉,随着其枝蔓日益遮天蔽日,各大陆的经济天平也越发失衡,除了福洛斯,星球上的其它地区纷纷陷入停滞甚至衰退,一些边缘大陆的生存条件早已远远落后于遥远的旧地球时代。
克里斯把脱下的外套搭在手臂上,向船头踱步,今天已经是他登上这艘远航渡轮的第六天了,登船的前几日他一直被晕船病折磨,上吐下泻,连餐点都只能直接送进客房卧室,基本下不了床,不过幸好克里斯的船票是昂贵的头等舱,各种应对晕船的服务和药品一应俱全,才令他熬过了艰难的适应期,从昨天傍晚开始他就已经觉得好多了,早上起床他又补吃了一次晕船药,上午小睡了片刻后,此时他的身体已经完全适应了船上的颠簸,终于能够欣赏一下海景。
渡轮在碧色波浪中缓缓前行,克里斯在一个红白相间的救生圈旁停下,眺望一望无际的海域,海天相交处,银色的天际线与深蓝的海面模糊成一片氤氲迷离的雾霭珠光,近处海风扑朔,忽而一个浪涌排空,刹那间,千百尾银鱼破浪而出,鱼身高高跃起,漾起大片大片的水花,鳞片银光四溅,宛如一阵细密的雨,“啪”的一声,其中一只竟不慎扑落到了甲板上,鱼鳃疯狂地开合,反光的鱼鳞纤毫毕现。
甲板上一阵低呼骚动,一位母亲慌忙拽着孩子退向舱门边,克里斯侧身避开飞溅的水花,余光瞥见一位棕发男人大步跨前,竟意欲伸手去擒!鱼尾猛然反弓,甲板上木屑迸裂,留下一道道狰狞的刮痕。
“当心!” 克里斯脱口喊到,却被骤然炸响的警报声淹没,刺眼的红光从头顶扫过,二楼的客人们纷纷探身张望。
棕发男人僵在原地,指尖离鱼鳞仅差半寸,那鳞片边缘泛着寒光,像一排刀刃。
船舱里急跑出来三个人影,两个穿着黑色安保制服的高个儿汉子,中间簇拥着一个穿着白色厨师服的矮胖男人,他们都有着一样浓密的栗色卷发,脸颊被海风吹出一层天然的红晕,那个厨师身材粗壮,带着一双厚实的黑色手套,手套外侧有条纹状的凸起,显出金属般的坚硬质感,他冲在前面,一手先抓鱼尾,另一手去抓鱼腹,不料那看似纤薄的银鳞竟骤然发难,锋利的边缘如同精良的裁纸刀,呲啦一声,坚韧的金属手套应声破开一道豁口,厨师惊出一身冷汗,他慌忙将鱼丢进后方带来的圆桶里,安保人员眼疾手快,立刻用厚重的金属死死压牢。
厨师摘了破损的手套,好在没有伤到皮肉,他手动关闭了甲板上的报警器,抹了一把额头的热汗,对着甲板上惊魂未定的乘客们深深弯下了腰,用不慎流利的通用语磕磕绊绊地道歉:“各位贵客,万……万分抱歉!确实是我们的疏忽,投诱食剂的时候偏离了位置,差点闯大祸!这种剑脊银鱼的鳞片比刀子还利,徒手去抓会把手指削掉的,实在对不起,我们之后会把这里做出安全隔离带,绝不会再有隐患,请各位放心吧。”
那个刚想抓鱼的棕发男人一脸后怕的神色,浓密的眉头几乎蹙到了一起,他转头对身边年长些的同伴说:“这种鱼我之前见过很多,云叔您知道我小时候是住在海边的,银鱼的鳞片虽硬,但绝没这么危险,一般只要抓住肚子就行,可这儿……怎么不一样?”
那位被称作“云叔”的男人看起来约莫四五十岁年纪,黑发之中夹着灰白,他五官轮廓柔和,声音稳重,他看了看甲板上被鱼鳞刮出的大块碎木,道道深刻入骨,这要是刮在手上,真是要皮开肉绽了,“也许这里的鱼和福洛斯不是同一个品种,只是长得比较像,咱们对这里不熟悉,也许这片大洋里啊,有不知名新物种呢?咱们还是要谨慎,你今天算幸运,要稍安勿躁。” 他说着拍拍棕发男人的肩膀。
“新物种?我看着也不像啊,除了鳞片,这鱼也没什么特别的。” 棕发男子挠着头说。
“刚才他们抓鱼时,我碰巧看到了这鱼的牙,密密麻麻像针,你见过这样的?”
“那是真没有,真是奇怪了,难道是,变异了?”
“不至于吧,哪来的那么多变异,哎小夏,别想了,咱们出来有一会儿了,得赶快回客舱,一会儿要伺候少爷晚饭。”
“那……这事儿,要告诉少爷吗?”
“吃饭的时候可以提一下,咱们这次陪少爷出来,一定要沉住气,万事小心,要是像你刚才那样,万一把手削了,还怎么保护少爷?”
名叫“小夏”的棕发男人像是被说中了心事,郑重地点点头,随后一并向客舱走去。
听了两人的对话,克里斯心下也有些惶惑,“这是新物种吗?怎么从没听说过?” 他抬头远眺,望着海面上连绵的波涛,“变异吗?可哪一个物种的变异不是经过上亿年的演化,而人类携带着旧地球的基因种子来到塞兰尼不过才四个多世纪,这么短的时间是远远不够一个物种基因迭代更新的,会不会是自然杂交产生的新特性?” 克里斯低头向着船头的方向继续踱步,绕开了前来设置安全屏障的工作人员,“等回到福洛斯,一定要找白岳聊聊。” 他默默思忖。
行至船头,克里斯看到几只海兔在不远处的海面蹦跳嬉戏,划过一道道亮晶晶的弧线,海兔窄窄的身影像一弯弯小小的月牙儿,偶尔激起的浪涌,像花骨朵儿,也像雨滴,这刹那间的景色打断了克里斯的思路,令他想起六天前他登船的时刻,福洛斯常年温热多雨,登船那天早上没有例外地也在下雨,那种浅淡迷蒙的雨水落到皮肤上,晕开来像一层新鲜的淡奶油,雨丝湿湿绵绵的触感在他心尖上挠了一下又一下,仿佛是有个小小的人在对着他柔软的呼气,那又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克里斯轻轻叹息,他将目光从海面移开,回头向甲板二楼望去,不知何时,那里又多了些客人,三三两两坐在白色的藤椅上,侍应生从透明的高脚壶中倒出深红色的浆果茶,蒸腾的袅袅热气氤氲散开,不时听到几声客人们或高或低的交谈。
瞬息万变的海上天气,一阵风雾交替,海水被吹皱了皮,天色霎那格外昏暗,仿佛是一瞬间的事,硕大的雨倾盆而下,整个甲板落进海洋的怀抱。所有赏景的客人们一股脑儿地挤进船舱休息室,如胶水般闷热的空间被一大群人填满,所有人的汗腺都变得特别发达,休息室内不一会儿便充满了酸臭潮湿的体味,不过好在强力冷气机被及时打开,只等了一刻钟左右,温度便已下降,空气重新变得干燥,柔和的雪松香气缓缓溢出,人们都舒爽了不少。克里斯身侧坐着一位微胖的中年女士,深目高鼻,穿轻薄的绸缎束腰裙,半露的丰满胸脯像起伏的山峦,被雨淋湿了大半,她手中正扇着一把天青色的羲和流苏折扇,这是福洛斯的贵妇社交圈里正流行的饰物。
“刚刚这里的味道可真不好闻,是吧?” 中年太太对克里斯说。
克里斯正望着船舱外的大雨出神,一下被惊醒,他敛了敛神,向女士点点头,“是啊,海上的日子可真不好过。”
中年太太笑了笑,抬眼瞄了瞄克里斯宽阔的肩膀和结实的腿,说:“您是去羲和旅行?还是工作?”
“是工作。”
“哦?是做什么?” 她仿佛来了兴致。
“是在教廷译文馆。”
“没带太太一起?” 中年太太玩味的挑起细眉。
“我还没有结婚。”
“那边从福洛斯来的人少得可怜,圈子小的很,来来去去就那几个,您不怕无聊?”
“不瞒您说,其实……羲和算是我的故乡,我小时候一直住在都城金乌。”
“哦!这真是看不出来,您是还有亲人在羲和?”那女士又问。
克里斯犹豫了一下,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心上人?”那女士问。
克里斯有些窘迫,他看着满是水渍的舷窗玻璃,那里映着一张年轻男人的脸,那张脸也带着仔细端详的神情看着他,就如同九年前的他看着现在的自己。
“我想,是的。” 他的声音很笃定。
那位女士轻轻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女孩这么幸运,能拥有你的爱慕。”
克里斯也抱歉地笑了一下,到底谁才是那个幸运的人呢?他站起来,对女士微微欠身,向客舱的方向走去。
晚饭时分骤雨停歇,银色余晖尽数散去,晦暗的薄雾一层层漾起,餐厅一楼的大堂里挂着一盏盏圆胖的吊灯,散发出一圈圈柔和的暖橘色光晕,一张张圆形的小桌鳞次栉比铺陈开来,乳白色的桌布中央绣着一只红狐的侧影,狐狸半露的眉心之间嵌着一轮弦月,所有的杯盘碗碟都是银色的金属制品,就连每张餐巾都在背面统一用通用语绣了“望舒财团”的花体缩写。
每张桌子上都摆了一只五彩花瓶作为装饰,瓶中嫩绿的藤竹花正在怒放。
小憩后的克里斯换上了干爽轻薄的米白色衬衫和长裤,他选了大堂内一张靠窗的位子坐下,环顾左右,他到的稍早,餐厅内客人不多,只零星几张桌子坐了人,两三位侍应生来来去去,有的手持茶壶为客人添浆果茶,有的托着餐盘正在上菜,还有一位拿着餐单正向克里斯走来。
“晚上好,泰格瑞斯先生,请让我为您介绍今晚的餐点,晚餐的主菜是本季度最新捕捞的剑脊银鱼,有两种烹饪方式可选,奶油酱焗烤或青酱油焖蒸,配菜有炖煮藤根、酸甜锦鸡和烤香肠,供您任意选择,甜点是浆米奶糕,餐酒特供茴香甜酒,我先为您添些浆果茶。”
菜单和前几天比起来没有太大变化,船上的食物种类有限,翻来覆去只有几个固定的菜式,不过好在克里斯不是一个口腹欲旺盛的人,这几天在吃上倒也没觉得哪里不好。塞兰尼星上的物资大致有四个来源:一是早期人类从旧地球带来的基因幼苗在新的环境里重新培育得来的,二是塞兰尼星上土生土长的原生物种,三是利用地球基因与塞兰尼物种进行杂交衍化而来,四是实验室内合成的营养成分,被大量用于制作各种廉价营养罐头、营养水剂和营养定食。船上的餐点虽泛善可陈,但这些热气腾腾的鲜食总好过每餐都是寡淡无趣的营养餐。
“请给我青酱油鱼和藤根,我不喝酒也不吃甜点,除了浆果茶,麻烦再给我一杯水好吗?”
克里斯很快选好了菜品,他一向口味比较清淡,侍应生记录下餐点,又为他铺好餐巾摆好餐具,克里斯点点头,慢慢呷了一口浆果茶,舌尖的味蕾感到一股甘甜夹着淡淡的苦。
“少爷,这里有台阶,您小心,您往这边请。”
克里斯循声回头,一眼看到傍晚甲板上的“云叔”和“小夏”,他们一行数人,前后簇拥着一位戴墨镜的年轻男人,个子很高,身材修长,全黑的装束富有层次,一点也不显累赘沉闷,他黑色的头发挑染了酒红色的刘海,颈间长长的银链挂着一个珍珠色的挂坠盒,他们一行人步速很快,转身沿旋转楼梯进了二楼的独立用餐室。
“这是哪家的贵公子?室内也戴墨镜啊?” 克里斯听到身后的餐桌有几位女士在低声议论。
“带这么多人随行,架子真不小。”
“听说是望舒财团的人,是不是姓司徒?不知道具体是谁,这么讲究。”
“那身衣服,一看就价格不菲。”
“看着有点像悠姬那个品牌的设计。”
“是不是定制款啊?”
“可能是吧,那个悠姬一套成衣就要卖上万白珠币,够咱们几个来回做四趟船,竟然找悠姬私家定制,唉,人和人的差距真是太大了……”
“而且他穿的挺有味道,比那品牌自己找的模特还好看。”
“嗯,挺会穿的,但我听说,司徒家的男人都不长命……”
“啊?!怎么会 ?”
“你难道没听过传闻?远的不说,就说司徒家最近三代人,老会长年纪轻轻就摔断了腿,终身坐轮椅,上代会长二十出头就死了,现在的小少爷也不知道能活到哪天……”
“有钱有势却这么惨!人类啊,这参差度实在太大了。”
克里斯随意听了几句便自顾自用餐,“望舒财团的人也要去羲和大陆?去做什么?开发新版图?新大陆上倒是有大片无主土地,确实是个商机。”他心想。
晚饭后夜色催更,黑雾渐渐漫起,船上星星点点亮起了幽蓝的晶石夜灯,克里斯从餐厅出来,沿着长长的回廊走回客舱卧室,习习海风把角落里那些女人的香水味和轻佻诱人的笑声送入他的耳畔鼻尖,回廊尽头,一个戴贝雷帽的男人正热烈地吻着一个红裙女郎,女郎肤色偏深,一头波浪卷发,裙子开衩很高,蜜色的大腿紧贴着男人的西裤,看到克里斯正朝着这边走来,她轻声笑着推搡男人,男人回头瞪了克里斯一眼,随即搭着女郎的腰身拐入了另一条更幽暗的走廊。黑夜的降临赋予了这一切一种奇异的迫切与危机,仿佛所有的世俗规范在这一刻可以暂时解开周身的束缚,不必带着神谕的手铐和脚镣。
回到头等舱房,克里斯将半开的窗牢牢关紧,打开冷气,尽扫空余的溽热海风,由星斑鲸鱼绒织就的墨蓝色地毯吸收了所有繁杂琐屑的噪音,房间内安静地呼吸可闻,舱顶镶嵌着一整面浑然一体的海月贝壳,白日里,它们吸收着舷窗外渗入的稀薄银光,积蓄能量,待到黑雾弥漫的夜晚,便幽幽亮起,如同将整片倒悬的、缀满星子的夜空温柔地拢入怀中,舱壁也并非寻常可见的钢材或合金,而是通体覆盖冰纹的水晶矿板,质地异常坚硬却轻薄如蝉翼。
克里斯仰躺在柔软的洁白床褥之中,睡衣领口间露出的浅金色胸毛映着贝壳幽暗的光,这里没有人知道,他心中小小的秘密。也许是冷气开得太足,克里斯感到一阵凉意,他用被子把自己包裹起来,感到无比的惬意安全,随着意识在均匀的呼吸中渐渐消散,他坠入层层叠叠的梦境里。
在克里斯梦中,在多年前金乌那个清洌的早上,那时刚满十三岁的他穿着臃肿的大衣,重的整个肩膀沉甸甸的,心里却一阵阵发冷。他坐在一辆狭小的四轮车里,车厢内虽然铺满了保暖用的鹿羽毯子,但从质地来看已经很旧很薄了,空气里那种动物特有的骚臭味被凛冽的冬天冻住,从而使得这个窄窄的小车厢变成了一个相对舒适的所在。
只见车夫挥动缰绳,鞭子唰的一响,硕大的雪鹿急驰,白色羽毛簌簌扑动,车内单薄的窗帘上下翻腾,灌进一股凛凛的寒风,坚硬干燥,一丝水汽也没有,令人霎那间一个激灵。瘦弱的少年克里斯忙把布帘用挂钩勾牢,无法固定的一角只能用手牢牢按着,他要确保不会再有冷风涌进这个狭小的空间。
“哥哥,你冷吗?” 一个稚弱的嗓音问他。
“不冷。” 克里斯转过身来,轻轻握住那声音主人小小的冰凉的手。
“过来,你把手伸到我袖子里,这样暖和。”他说。
可那小手却挣脱了他的手掌,从兜里掏出一颗红绿相间的糖球。
“你吃吗?”
女孩有双栗子一样圆圆的眼睛,琥珀色的眼珠儿里全是克里斯金色头发的倒影。她穿着件蓝底粉花的长连衣裙,裙子对女孩的身量来说太长太厚了,多出来的一截有点窝囊地堆在她细细的脚脖子上。
“我不吃,你吃。”克里斯说。
女孩吸溜了下鼻涕,打开糖纸,舔了一小口。
“真甜,” 她笑,用手掰了一半送到克里斯嘴边,酥脆的糖壳在口腔的温度下融化得很快,蜜汁糊了上牙膛,浓浓的酸才慢慢显露出来。
车子走了很久,女孩有些困了,歪着头靠在克里斯身上,打了个哈欠,他感到她温凉的鼻子贴着他的下颌和脖子,呼出温热绵软的气息,他隐隐有些痒。
“我不想你走。” 女孩嗫嚅。
“我会带着很多珠币回来,白色的,金色的,紫色的,黑色的,很多很多,足够以后天天给你买糖吃。” 克里斯轻轻说。
“可是我不想你走,我宁愿不吃糖了。”女孩说。
“不仅仅是糖,咱们需要珠币,做什么都需要,等我赚到了足够多的珠币咱们才能好好活着。” 克里斯拍拍女孩的头发。
天色已近晚,大团大团的阴云在金乌这座北大陆的都城上空聚积,风越来越大,呜呜争鸣,像要把车门拍碎。女孩伸出手臂搂紧克里斯的胳膊,她感到有些怕。
“风好大。” 她嘟囔着。
克里斯将女孩搂紧自己的臂弯里。
“他们说你要坐船去福洛斯找你叔叔,福洛斯是什么?” 她悄悄问。
“福洛斯是海那边一个城市,是福柏大陆的都城,离我们很远,要好多好多天才能到。” 克里斯答。
“我想跟你一起去,你带我一块儿行不行?”
女孩乱糟糟的黑发从克里斯怀里冒出来,她眼睛特别亮,鼻头又小又尖,显得有点俏皮。
“他们不让我带着你。”克里斯低下了头。
“哦。”女孩也低下了头,她揉着那张糖纸,糖纸内侧印着一只圆滚滚的红毛小狐狸,额间嵌着一弯细细的弦月。
“他们为什么不让你带着我,是不是因为我长得和你不一样?” 她抬着头看他。
“神谕会的人说你是金乌人,应该留在羲和大陆,他们说我叔叔只能照顾一个孩子,但他们跟我保证了会送你去长庚,那里有大陆上最好的学校。”克里斯也看着她。
“哦。” 女孩移开了视线。
“那我想你了,想回家了,怎么办?” 她又问。
克里斯沉默了,心里想着,“家?她的母亲死了,我的父母也死了,早没家了,回家?以后哪还有什么家回得去?可这些怎么和妹妹说?”
他只低着头将她更紧的搂向自己,“等我长大了就回来接你,我一定回来接你。” 克里斯说。
车子清晨时分从金乌出发,跑到位于长庚的出海码头时天早已入夜,白色的细雪像撕扯的棉絮,风倒是小了许多,一日奔波,健壮的雪鹿都已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当白天的银光全部散去,夜晚丝绸一样的黑雾弥漫开来,这辆小小的车子终于在一个剧烈的趔趄之后,停了下来,车厢内女孩早已睡熟了,即便翻了个身,也没有醒,她身上盖着克里斯的大衣,大衣的袖口领边都磨破了,但领角处一只金色老虎的绣徽依然栩栩如生,老虎侧头抬目,望着一轮明月。
金发少年打开黑色的车门,一步跃进夜色里,十三岁的克里斯有着更浅的发色,他的心咚咚跳着,泛起一股难以确定的不安。
前方另一辆稍大些的车子也停住了,车上下来一个长圆脸的高个子男人,粗略四十好几的年纪,穿着一身挡雪用的黑毛大氅,他的头发打理得很好,肚子发了福,可能是近视的缘故,他看人习惯眯着眼睛,见到克里斯只穿着夹衣,便问他:“不冷啊?你大衣呢?”
“妹妹盖着呢,她睡着了。”
“你们还挺亲的。”
“我们从小就在一块儿。”
“怪不得,你说起话来和金乌人没差别。”
“我从小就在金乌的。”
“我知道,你父亲打年轻就在羲和传授神谕,很有些名气,泰格瑞斯神父是个挺好的人,从前他很照顾我,英年早逝真是可惜了。” 男人叹了口气,拍了拍克里斯的背。
“哎我说,你这妹妹跟你差几岁?” 那男人又问。
“差五岁。”
“哦,差的不算多,她怎么到你们家的?收养的?”
“她妈妈是我父亲的教徒,带着她一起来的。”
“哎,那她不是你妹妹啊?”
“她就是我妹妹。”
克里斯顿了顿,一阵风夹雪扑面,天上浓黑的雾气中裂开了一个缝隙,漏出一缕微弱的银光,淡淡的,像锦缎,像散沙,在这颗荒芜的塞兰尼星上,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只有银光和黑雾,交替往复,不止不休。
“我的父母死了,她的母亲也死了,我们从小就在一块儿。”
“她就是我妹妹。”克里斯又强调了一遍。
那男人神色略有些诧异,转而叹了口气,“都是可怜孩子啊,没事儿,舍不得这个妹妹,以后回来找她。”
“我叔叔说不让我带着妹妹一起走,她必须自己留在这里……恒椿教士,在我回来之前,您能替我时常去看看她吗?别让她受欺负,别让她……心里难受。” 克里斯盯着自己的脚尖。
“咳,这还用说吗,这是自然的,你放心吧。” 恒椿又拍拍克里斯的肩膀,“教廷既然把这件事交给我来办,我肯定会妥妥当当的,小姑娘的学校我已经找好了,她入学住读需要的东西我都会替她置办好,你要是挂念她,可以给她写信啊,是吧你说。”
就在这当口儿,码头的办事处内走出了一个矮个子的年轻男人,大约二十出头的样子,更白净些,他手里正拿着一沓文件,边走边低头确认着什么,待确认无误后才把文件收好放进车里,又从车后座上搬下来两件行李,他转身向中年男人喊着话,“恒椿大爷,文件都齐了,现在时候不早了,您送小少爷去住店吧,天一亮他就要上船了。”
名叫恒椿的中年男人摆摆手,“好嘞好嘞,你也带小姑娘走吧。”
克里斯的右眼皮却突然跳了起来,“我还没跟她道别!”
可这时那年轻男人早已钻进了小车,车夫一扬鞭子,雪鹿一声嘶鸣,克里斯慌忙去追,可他厚重的裤腿绊住了脚,心下一慌,两手可笑的划拉了一下,幸而恒椿扶了他一把,他才没整个身子都摔到地上去。
小车嗒嗒跑远了,突然车门呼啦开了一半,探出半截身子,女孩也不顾车子是不是在跑着,就挣着要跳下来,要不是车里的年轻人拽着她,她早被车轮卷着了。
“哥哥!”她叫,眼泪鼻涕被风糊了一嘴。
克里斯的膝盖传来一阵痛楚,也许是刚刚摔倒的时候磕伤了,“月牙儿!” 他一拐一拐的想要往前跑。
“哎别去了,你追不上。”身后的恒椿紧紧拉着他的胳膊。
“哥哥,你怎么不要我了,你去哪儿了。” 月牙儿呜呜咽咽,向着克里斯的方向胡乱的挥着胳膊。
“月牙儿!” 他尝到一股咸咸凉凉的东西,这才发现他哭了。
风吹动积云,黑雾中汩汩银光乍泄,缝隙间洒出的银光弯弯窄窄的,那形状好似一轮钩月,月色忽明忽暗,地上薄薄的积雪化成了一小滩水,映着天上小小的月牙儿,偶有涟漪,月影沉浮。
克里斯猛然惊醒,不知何时,冷气自动停止了运行,卧室内被重新灌满爱忒弥丝大洋的燥热与潮湿,此时二十二岁的克里斯独自坐在床边,任由过往的记忆在他的脑海中翻滚沸腾,小时候金乌夏日里清脆的鸟鸣,小院子里那碗口粗的大树干,屋后清澈的窄窄溪流,雨天满街的泥泞和水洼,空气中蒸腾不下的尘土,还有……还有月牙儿。
许多年前,他年轻的神谕者父亲带着自己的妻子千里迢迢来到羲和大陆,想要凭一己之力令更多人沐浴月神的恩泽,却不曾想,他的儿子从此被改变了命运。
克里斯打开窗户,舷窗玻璃上未干的水渍是又一场海上暴风雨留下的印记,现在风停雨歇,他沐浴着湿热的空气,望着海水中起伏的波影。
“九年了,她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我写过无数封信,但没收到过一封回信,叔叔的人告诉我她过得很好,可为什么她不愿意给我写信?她不想和我说话,是不是还在怪我?还是说,她出了什么事?”
“我们小时候说的那些话,她还记得吗?她还记得……我吗?”
克里斯不禁握了握拳。
自七年前叔叔继任大祭司,一直以学业为由限制他的出行,但自今年年初,他从福洛斯的曼德法斯特神谕学院毕业后,他不顾叔叔的强烈反对,坚持要来羲和,他和那些雄心满满来到新大陆的年轻人不一样,他没有那些建功立业,衣锦荣归的想法,他来羲和只有一个目的,他要找回他的月牙儿。
当初离开的时候,连句道别都没来得及说,当时她还是一个小女孩儿,总会一脸没心没肺地笑,吸溜着鼻涕吃糖,却总记得分他一半,她那时还是个处处要他照顾的小孩儿,拉着他的手不肯松开,一天到晚缠着他玩这玩那,如今她也长大了,十七岁了,隔了那么多的人和事,她会变成什么样子?
克里斯轻轻垂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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