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渡

　　清晨七点三十分，属于大都市特有的、带着匆忙气味的空气涌入地铁站台。

　　云昀紧了紧肩上Luggage Trio的带子，深吸了一口气，将自己裹挟进由西装革履、精致妆容和还未完全清醒的双眼组成的汹涌人潮中。

　　早高峰的中央线，每一寸空间都显得弥足珍贵。

　　车厢门滑开，等候的人群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般涌了进去。

　　云昀在惯性的人群流动中艰难地寻找着一个支点，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密集的人影。

　　就在这一瞬间，她的视线撞进了一双眼睛。

　　它们在一众疲惫或漠然的视线中显得格外清晰。不是刻意的搜寻，更像是一种天然的吸引力，让她从嘈杂中剥离出来。

　　他站在靠近连接处的角落，身形挺拔，侧对着她，正垂眸看着腕表——一只设计简洁但质感非凡的表。

　　晨光透过狭小的窗户，恰好在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处投下一道利落的阴影，将他冷峻而干净的轮廓勾勒出来。

　　他身上是一件挺括的深灰色西装外套，内搭纯白的衬衫，扣子一丝不苟地系到最上一颗，配着一条深海蓝的领带，领带夹是一个小巧精致的哑光金属鲸鱼造型，在拥挤中透着一股内敛的秩序感。

　　他周身似乎带着一种沉稳的气场，与周遭拥挤喧嚣的环境划开了一道无形的界限，连带着他手边那只看起来昂贵但不张扬的皮质公文包，都显得格格不入又理所当然。

　　他微微抬腕看表的动作带着一种职业性的精准。或许是察觉到停留过久的注视，他倏然抬眼。

　　目光猝然相接。

　　云昀的心毫无防备地漏跳了一拍，随即节奏变得陌生而紊乱。

　　他的眼神平静，带着一丝清晨特有的清冷锐利，像初融的雪山溪流，虽冷冽却也清澈见底，有种洞察般的穿透力。

　　云昀感觉自己的目光像是被无形的磁石攫住，一时忘了移开。

　　几秒钟如同被无限拉长，车厢的噪音似乎短暂地沉寂了，只剩下两人之间短暂而无声的交汇，以及空气中若有似无的清冽雪松须后水气息。

　　“乘客请注意，列车将要启动，请站稳扶好。”冰冷的女声广播突兀地响起，打破了瞬间的凝滞。

　　云昀垂下眼，稳住随着列车启动而微微晃动的身体。

　　车厢开始加速，窗外隧道的黑暗连成一片模糊的光带。

　　云昀低着头，开始补觉，属于牛马的困倦。

　　几站过后，地铁到达一个重要换乘站“恒泰中心”，广播播报着站名。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和衣料摩擦的窸窣。

　　她用余光瞥见那双擦得锃亮的黑色牛津鞋和笔挺的西裤裤脚正随着下车的人流移向门口。

　　他没有回头。只是在车门即将关闭的刹那，他站在站台上，目光似乎又准确地投向了她所在车厢的位置。隔着车窗玻璃和流动的人群，那道平静深邃的目光似乎再次短暂地落在了云昀身上。

　　车门关闭，隔绝了视线。

　　随着拥挤的人流走出地铁站，云昀拢了拢米白色的针织开衫，快步走向那栋以玻璃幕墙包裹的现代写字楼——拾光设计事务所。

　　“昀昀，早啊！今天气色不错哦？”隔壁工位的陈姐正端着养生茶，探头笑着打招呼。

　　“陈姐早！”云昀放下包，一边打开电脑一边回以微笑。

　　她的工作台面略显凌乱却又有种奇妙的秩序感。

　　几卷摊开的户型图纸，散落着色彩缤纷的布样和瓷砖小样，角落里立着一个微缩的北欧极简风沙发模型，旁边则放着一个线条流畅的不锈钢保温杯。

　　作为房屋设计师，她的世界由线条、色彩、光影和无数关于“家”的想象构成。

　　“Morning, Yun! 昨天下班前发你的三号别墅概念草图，客户反馈了吗？”张总监抱着一叠文件经过她的工位，脚步不停。

　　“张总早！邮件刚收到，”云昀迅速进入工作状态，“李太太对主卧套间的私密性还有疑虑，特别是那个步入式衣帽间的动线设计，我上午修改一下细节图发她。”

　　“Good. 对了，”张总监脚步顿住，从文件堆里精准抽出一份，“新案子，东湖公馆B区的顶层复式，原始框架图纸和业主基本需求都在里面。

　　业主姓黎，黎先生，非常注重空间开阔感和材质纯粹度。这个项目初步沟通是晓雯在做，但她休假了，你先研究一下基础资料，下午和我碰个头。”

　　“东湖公馆？顶级豪宅区啊……好嘞张总！”云昀眼睛一亮，接过沉甸甸的文件袋。

　　她埋首于图纸和需求文档中，很快沉浸在线条、比例、光效的推演里。

　　办公室特有的咖啡香、键盘敲击声和设计师们小声讨论方案的絮语，构成了她熟悉而安心的背景。

　　时间在改图和沟通中滑到了傍晚。窗外的城市渐渐被暖黄色的灯火点亮。

　　手机适时地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出闺蜜李璃的名字：“昀昀宝贝！下了班没？紧急呼叫！陪我去个地方！”

　　云昀揉揉发涩的眼睛，直接语音回复：“刚结束，哪儿？”

　　“青松路47号，‘静界’私人美术馆！帮我去掌掌眼，我这儿有个潜力新锐画家的展，想深度了解下风格和潜在价值。

　　关键是听说今晚藏家沙龙会有一位神秘重量级藏家现身，我得去social一下！老规矩，你的专业审美我放心！”隔着电话都能听出李璃的兴奋和风风火火。

　　“美术馆？几点到？”云昀对艺术欣赏一向有兴趣，但此刻更像是陪闺蜜完成一项任务。

　　“半小时后见！门口等你！打车费我出，犒劳你当我的专业顾问！”

　　“行吧，资本家璃。门口见。”云昀笑着应下，迅速收拾东西。逃离一下设计的海洋，沉浸在艺术的氛围里，感觉也不错。

　　“静界”美术馆隐匿在一条梧桐树掩映的幽静小路上。与其说是美术馆，更像一座精心改造过的私家庭院。

　　素净的白墙，利落的几何切割，大片落地玻璃将室内柔和的光和庭院精心设计的枯山水景致融为一体。

　　云昀下意识地从设计师的角度欣赏起这里的空间处理。

　　人群中那位被重点关注的“神秘重要藏家”还没找到，李璃先敏锐地锁定了目标外的另一张熟悉面孔。

　　“昀昀，你看那边那位…” 她轻轻用胳膊肘碰了下云昀，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几分富家千金特有的社交雷达精准度，“那不是中盛科技的黎深吗？黎家这一辈的翘楚，听说眼光毒得很。”

　　云昀顺着她的目光，再次看到了那个身着深蓝色羊绒开衫的身影——黎深。

　　他也恰好望了过来，眼神在掠过李璃时带上些微了然，最终定格在云昀身上，那抹深邃里依旧有探究，但显然认出了她。

　　“机会正好！”李璃立刻切换成社交模式，笑容得体而热络，不等云昀反应，已挽着她径直走了过去，姿态自然却不容忽视。

　　“黎总！没想到在这遇到您。” 她落落大方地伸出手，“我是李璃，‘璃藏’艺术基金会的。”

　　黎深的目光短暂在李璃脸上停留，随即伸手回握，礼节周全：“李小姐，幸会。” 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一种沉稳的穿透力。

　　“这位是我闺蜜，云昀。”李璃顺势将云昀往前带了一步，介绍词简洁却不失分量，“拾光设计事务所的房屋设计师，对空间美学特别有研究，今天抓她来给我当顾问的。”

　　这话既点明了云昀的身份和出现在此地的原因，也巧妙地让黎深明白了她俩的关系。

　　“云小姐，又见面了。” 黎深的目光转向云昀，主动开口，语气平静无波，仿佛陈述一个简单事实。那句“又见面了”确认了双方都记得地铁的偶遇。

　　“黎先生，幸会。” 云昀微微颔首，回以同样平静、得体的笑容。

　　职业素养让她完美掩饰了心头那点微妙的、由巧合叠加而来的诧异。

　　社交场合，一切以礼为先。李璃的牵线搭桥显得顺理成章，并非刻意制造机会，更像是巧合遇上了社交规则。

　　王经理见状，适时上前引荐了那位真正的“神秘藏家”。

　　几个人的交谈短暂地围绕当前展览和艺术市场展开，云昀作为“顾问”，专业地表达了一些自己对展品空间布置的理解，黎深偶尔一两个问题直指核心，展现出对视觉和空间同样不俗的见解，但他更多时候是倾听者。

　　沙龙结束，云昀和李璃道别。

　　那个叫黎深的名字和深邃的眼神，连同美术馆的空间、光影一起，被她暂时打包封存，归入了“社交偶遇”的文件夹，优先级远低于次日的工作。

　　次日回到拾光设计事务所，云昀迅速投入工作。

　　张总监昨日交给她的“东湖公馆B区顶层复式”项目文件还放在案头。

　　她翻开文件夹，目光习惯性地扫过业主基本资料页：

　　? 项目地点：东湖公馆B区顶层复式

　　? 业主姓名：黎深

　　? 联系方式：...

　　? 特别需求：空间开阔感与流动性；材质纯粹度与质感优先；偏好冷冽现代风格...

　　黎深。

　　这个名字像一个被点亮的标签，瞬间从昨天美术馆那个模糊的“社交文件夹”中被清晰提取出来，与文件上冷冰冰的铅字、地铁里沉默的身影、美术馆灯光下沉稳的目光重叠在一起。

　　客户黎先生 = 地铁偶遇的黎深 = 美术馆里被李璃介绍的黎深。

　　一丝了然的通透感划过心头，但很快被更强烈的职业责任感压下。他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客户。

　　他的需求清晰——开阔、纯粹、冷冽现代。

　　这份认知反而让云昀彻底放下了关于“巧合”的最后一点飘忽感，思路瞬间无比清晰：对方需要的是解决方案，而不是设计师对缘分的感慨。

　　接下来的两天，云昀全身心沉浸在方案的细化中。

　　她把原本的概念草图，依据黎深强调的“开阔感与流动性”，调整了关键区域的隔断设计，引入更多可移动、半透明的元素；针对“材质纯粹度”，她重新筛选了地台、背景墙和橱柜的主材小样，聚焦在天然石材、冷感岩板、实木硬朗切割和亚光金属上。

　　光影设计中减少了暖色系漫反射光源，增加了点状定向光和线型轮廓光，以契合那份冷冽现代的风格取向。

　　敲定最后一处细节修改，云昀拨通了项目资料页上黎深的电话。不再是社交场合的偶遇，而是专业设计师与项目业主之间的正式沟通。

　　电话接通，黎深的声音传来：“你好，黎深。”

　　“黎先生您好，我是拾光设计事务所的云昀，负责您的东湖公馆项目。

　　方案初步修改完成了，想请您抽空看看？面谈可能更利于细节沟通和时间、预算上的把控。” 她的声音专业、清晰。

　　电话那头似乎略作停顿，随即传来沉稳的答复：“没问题。我的行程助理稍后会联系你协调具体时间。” 干脆利落。

　　会面地点约在拾光设计事务所的高规格洽谈室。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的天际线，室内是简约现代的陈设。

　　云昀提前将方案图纸、效果图、材质小样分门别类摆放整齐。

　　当黎深推门进来时，他身上依旧是那股冷冽又沉稳的气场，穿着一身剪裁考究的深灰色西装，比美术馆的休闲和地铁时的晨间匆忙都多了分正式和精英感。

　　“黎先生，欢迎。”云昀起身，落落大方。

　　“云小姐，劳驾。”黎深颔首。

　　沟通高效而专业。云昀条理分明地阐述设计理念、空间规划，尤其重点介绍了开阔感打造、动线流动性和材质选择的理由。

　　黎深听得异常专注，翻动图纸的指尖骨节分明。

　　他对空间的理解果然如美术馆那晚展现的敏锐，提的问题精准且务实，尤其在对光影设计和几个关键墙面材质拼贴的讨论上，展现出了超出寻常客户的专业眼光。

　　“这个冷翡翠岩板的纹理过渡和背景灯光的配合，”黎深指着一处效果图细节，“需要确保开灯后纹理依然清晰连贯，避免光线过于散漫破坏石材天然的硬朗线条。”

　　“是的，我们计算了角度，”云昀立刻指向图纸上的标注，“采用可调节射灯，重点突出纹理走向，漫光部分通过这块悬浮吊顶的反射板提供柔光环境，避免强光直射石材带来的‘平面化’削弱质感。”她甚至拿出了灯光模拟软件的效果截图。

　　黎深看着图纸，又抬头看了眼神情专注、思路清晰的云昀，眸中掠过一丝几乎察觉不到的赞赏。他不再追问，点头道：“考虑得很周全。”

　　方案沟通顺利结束。黎深起身，伸出手：“方案思路我很认可。细节上按刚才讨论的再微调即可，尽快推进到深化阶段吧。辛苦云小姐。”

　　“应该的，黎先生。”云昀伸手回握。他的手干燥温暖，力度适中，带着成年男性特有的可靠感。松开手时，一丝难以言喻的温热仿佛顺着指尖悄悄渗入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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