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笔绘山河

　　长安春旬。

　　书房宽敞，四周墙上挂着的是笔锋俊逸秀美的书法字，背后立着巨大的檀木书架。

　　阳光照亮桌边花瓶，几枝梨花骨朵含苞待放，流下清珠，映照桌前人安静的睡颜——长发柔顺垂在腰际，唯有几缕鬓边发丝滑过脸颊，滑落在肩，肌肤若脂，睫毛很长，脸颊枕在交叠的手臂间安静睡着。

　　“不好了家主！”下人推门闯进来，朝他大喊：“大夫人、她的疯病又犯了！！”

　　闻竹闻言倏地起身，“怎么回事？不是让你们看好她吗。”

　　他急切地跟随下人商陆赶往大夫人的住处，没踏进内室，就听见里面哭嚎喊叫：

　　“梅时！我的儿啊……！你们这些卑鄙无耻的小人！！奸贼当道，天下岂能太平？！老天爷！为何对我如此不公？！何故非要夺去我儿的命……？”

　　闻竹赶紧进屋，里头更一团乱，侍女不敢上前，围住中间那个头发凌乱，发丝上布满银白的疯妇。

　　老妇神志不清，坐在床榻下，摸着空气喊自己的儿子回家了，又悲戚哭喊，直打滚，骂腐朽的朝堂、骂无能的皇帝、骂冷眼的苍天，哭得满脸眼泪。

　　闻竹蹲在她面前，双手扣住她肩膀，让她看向自己，“娘…我在呢……”

　　老妇注视他，哭得眼睛红肿，眼球里密麻的血丝，模样可怖。

　　她颤颤巍巍：“……儿、儿，我的儿……是梅时、我的儿子！”她摸向闻竹的脸。

　　“梅时……”

　　闻竹记忆中挥之不去的，是那年府邸大门前头被人写下的四个血字：

　　奸臣当除。

　　父兄过世已有三年，闻家不似从前风光。

　　当今圣上身体不如往昔，大病小灾反复不断，太后深重花为稳局势，趁机干涉朝堂，太后党崛起。

　　五年后，大将军以清君侧之名，杀了朝中数位官员，其中便有闻竹父兄。

　　自此，闻家不再是长安贵族，将近成了寒门小户，闻家死得没人，仅剩下个被吓得疯疯癫癫的闻家大夫人。

　　以及位妾室所生的庶子闻竹——而闻竹却成了现在的家主，他不过刚满十九，未成人及冠的少年。

　　闻氏子女皆是谦和之人，岂会是所谓的乱臣贼子！？嫡长子闻梅时更配得上温润如玉，举世无双，无人不晓他的好。

　　这时，老妇突然认出眼前人，眼瞪得老大，吓地尖叫出声，猛地推开闻竹，紧接满脸恐惧地向后挪，将自己缩成团，颤声：“你不是梅时……！那女人的脸！你是、你是那个贱人的儿子！她叫你来找我的？为什么……死得不是你！？你怎么不去死！！！”

　　闻竹被大力推开摔在地，手心磕得生疼，下人连忙将他搀扶起来。

　　老妇不断地对闻竹尖锐大叫：

　　“你该死！你去死！！”

　　闻竹听她对自己喊出多恶毒的咒骂，习惯似得内心无波，问身旁的商陆：“大夫人这几日的药没去取吗？”

　　商陆面露苦涩，“家主……药，给大夫人买药的钱，已经不够了……”

　　闻竹皱眉，“这才几日就不够了？”现在府中不光景，这药钱支出怎么可能没了？他实在无精力费心去查，说着整好衣衫，“去把书房里一盏玉瓷当了换钱。”

　　说罢，他转向四周下人，“这样闹下去不是办法，你们看好大夫人，我亲自去医馆取药。”

　　闻竹带着瓷瓶出府，身边无人跟随。

　　当下三月初旬，惊蛰已过，长安点点新绿，梨花未开，吹来的风依然裹挟着雪未融化的凉意，闻竹穿得不多，冷风在衣间穿梭，钻入皮肤，激得他搂紧瓷瓶，也抱住自己。

　　街上充斥繁华与烟火气，高高的酒楼，进出的皆是锦衣华服的显贵。在楼旁卖包子的老翁鬓边有霜，粗布麻衣，同周围路过的人格格不入。他们同处一个天下，却是不公平的身份地位，违和又稀松平常……

　　闻竹到医馆取完药后准备回府，低着头，默默走在路边，不愿让人注意。

　　脚下视野里出现一对鞋尖。

　　随后，头顶传出道腔调恶心的男音：“瞧瞧这是谁。”

　　闻声，闻竹就已知晓，他不想招惹是非，奈何是非自己来找他，心属实累，千担心万担心，倒霉的还是叫这群混子碰见。

　　他抬眸，为首的是个膀大腰圆的胖男人，穿着上等罗衣，肥肉在面部堆积，双眼挤得只剩条缝。

　　这人闻竹再熟悉不过，长安九大氏族潭城胡家的嫡八子胡荣——身旁还跟着几个华服公子，同样用戏谑地眼神打量他。

　　胡荣是胡家最小的嫡子，自小被惯得无法无天，在长安胡作非为，将人打残、打死都是常事。可无人敢有半点不满，就因他爹是户部侍郎，太后眼前的红人。有官员上奏弹劾，不单奏折没递上去，当晚就折了条腿，那官员说自己不小心摔的，可真正原因是什么，所有人心里门儿清。

　　曾今闻家依旧是那个有权有势的闻家。闻竹是庶子，但备受闻老爷子宠爱，兄长闻梅时对这个弟弟更喜爱有加。有家世撑腰，倒给了闻竹莫大的自信和骄傲，他那时候意气风发——因看不惯胡荣的作风，亲自带人狠教训了胡荣一顿，胡家气愤，倒的确不敢得罪那时的闻家，胡荣只能忍气吞声。

　　谁知风水轮流转，闻家一倒台，当初闻家与各家氏族结下的梁子便如浪潮般，全部涌向了闻氏唯一活着的庶子。在这样的压迫下，闻竹逐渐磨平了性子，不管被怎样为难，也能面不改色，等风暴过后，捋平衣衫，继续面对未来生活。

　　他胡家最嚣张，胡荣这些年压的气，肯定找闻竹算账。

　　前些日，胡荣在闻家大门前言语羞辱过闻竹一番，最后将闻竹压在脚边，当着闻府下人的面，叫他舔自己的鞋。闻竹忍不下这样的侮辱，宁死不低头，胡荣恼羞成怒要打他，胡老爷身边的下人前来传唤，命他回府赴宴，此事打断，匆匆罢了……狭路相逢，胡荣自然要呼出这口恶气。

　　闻竹不愿多说，绕过他们身侧，抬脚要走。

　　“诶～”

　　胡荣身旁公子上前，挡住他去路。

　　“别走啊。”胡荣弯下身子，眯眼笑笑，“是闻家二公子呀。”说着，上手摸向闻竹脸侧。

　　故作惊诧，“我又给忘了，现在叫闻家主，失敬失敬。”

　　闻竹别开脸，强忍恶心。

　　胡荣瞥见他怀里拥着的药包，“这是给那个讨厌你的疯娘抓的药啊，闻家主倒有孝心，这种疯婆子，就该早点把她赶出家门才对。”

　　闻竹不回话，低垂眼帘。

　　胡荣身旁的公子见状，突如其来伸手，忽地抢过闻竹手里的药包！

　　没等闻竹反应，将药包撕开，药材顺势洒落在地，风起，药渣四散纷飞。

　　闻竹扑向他，夺回来瞧，里头已是空空，剩下几搓碎屑。

　　“哎呀手滑。”那公子嬉笑。

　　胡荣乐得开心，假惺惺道：“忠明，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还不快给闻家主赔礼道歉。”

　　张忠明憋住笑，“对不住对不住，闻家主，我并非有意。”

　　闻竹心脏突突地跳，愤怒如同坚硬石块卡在喉头，攥紧手中包药的纸，捏出细碎褶皱。

　　胡荣心情大好，抬起胳膊挎住闻竹的肩膀，眼神不怀好意，显然副小人得志的嘴脸，“走走走，闻家主，今儿个我高兴，带你去醉花楼喝酒！”对抢过闻竹药的张忠明张口：“闻家主的消费，你给买单，当赔礼了，可好！”

　　张忠明拍拍闻竹另侧的肩头，“哈哈哈……自然！”

　　闻竹怒火冲出，“滚开！”抓捧开胡荣沉重的胳膊，奋力一甩，用尽力气推开，将他推离自己。

　　只恨自己现在身体状态差，力气大不如前。

　　胡荣见他反抗，顿时放下伪装的嘴脸，勃然大怒。

　　“行啊！好声好气和你说话没用，真是蹬鼻子上脸！”

　　忽地，出手紧掐闻竹的后颈，死死压住，口中唾沫星子飞溅，大呼：“前几日给你的教训是不是太轻了！？今日你不去也得去！”

　　他气地横眉瞪眼，扯着闻竹便走。

　　闻竹颈后传来阵阵断骨般的痛，力量悬殊，他根本没法挣脱。

　　四周的其他混子起哄嘲笑。

　　闻竹咬牙恨齿，让胡荣压着走了一路，街边人总是眼神跟随注视。

　　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实在狼狈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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