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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槐树
奶奶说,也许拐杖就藏在老槐树下……
这栋房子像个驼着背花白了头发的老头。
这种早已被楼房取代掉的老式土砖房子,以前是有钱人的标志,多半住着富态的地主。
奶奶说,只有住在这种高大、坚固的房子里,地主才不被轻易骂死。
有那么二十年,奶奶不敢吹嘘老房子的历史,危险期过了,傅文的爸爸长大了,她便又开始说:只有地主才能住进来。
再后来,这句话也成了傅文对凌艳炫耀时必说的话。
奶奶对傅文说:你老祖宗是地主,人人都怕他,隔着老远就给他点头弯腰,给他干活的人站一起能覆盖一片农田。
每听到重复多次的话,傅文就在脑中将曾祖父的样子又具体化一遍。
他留着一撮又细又黄干枯无光的山羊胡,头发却又浓密光滑,笨重的袄外面罩一件红黑相配的对襟大褂,趾高气昂拄着黄金龙头拐杖,右脚迈过高高的门槛时,仰昂的头颅把那撮弯卷的小胡子倔的老高,左腿紧跟着右脚跨出门槛,还没平稳放下脚就对躺在墙角晒太阳的下人又骂又叫,整个人气急败坏,手中的黄金龙头拐杖敲得“咚咚”响,既闷又沉。
原来是个坏老头!
傅文常常把曾祖父骂人的样子讲给奶奶听,讲完了必然再问一句:他的黄金龙头拐杖哪去了?
最早的记忆里,谁也没有在傅文面前提过“黄金龙头拐杖”这个既长又华丽的名称,它天生就驻扎在脑中,时间一到,就又快又滑溜的从嘴里冒出来。
奶奶当是小孩子家的胡话,很少理会傅文。
傅文问的次数多了,奶奶开始怀疑是不是真的有这么一根黄金拐杖,是不是时间久了,被自己遗忘在某个角落?
有一天祖孙俩坐在屋檐下吹着夏风,突然都确定真的存在黄金拐杖,于是翻天覆地的找上一气,找累了就坐在地上休息。
奶奶哈哈大笑,说是逗傅文玩儿,而后,她又疑惑起来了。
老屋的外墙糊的是泥巴,泥巴里再掺和一点水泥,经不住风水雨打,早就脱落一层又一层。夕阳余辉下,老屋总是显得落寞孤独。
剥落泥层后的墙体露出青灰色瓦砖,瓦砖表层也被光阴风化成齑粉状了。
院子里一直种着葡萄树,换了一株又一株,每一株又都似前一株的延续,枝干茂盛盘虬,十分结实。
葡萄架下的石桌有五十多年,水井不过二十来年,井边的青苔看似是时间的沉淀物,也不过是一年生的苔藓植物。
院中的物件能与房子同龄的除了门前的老槐树,就是那条永不干涸延伸向院外的阴沟。
住进屋主人的第一天起,阴沟就出现在墙角,它像人体的肠道,永不停息的把杂物污水送至院外。
不知从哪一年起,门前的老槐树只开着零星的槐花,长几根装模作样的绿叶,树干粗实,树皮多处皲裂,曾经的繁荣一去不复返。
尤到了深秋,它能在一阵凉风后瞬间落光枯黄的叶子。
槐树与老屋比赛似的在一年又一年中坚持着,任周边幼嫩的树木开枝散叶和新瓦房层层叠叠,它们一直安静地挺立在那片土地之上。
奶奶说,她站在结婚第一年的大门前,对爷爷说门前缺一棵树,于是,这棵她同爷爷一同植下去的槐树在五十年后成了傅文记忆的开端。
从奶奶家步行到自己家里只需十分钟。
长大后傅文发现,用平稳随意的步伐从家到老屋只需要短短五分钟。
这段不能以时间和距离来衡量的路程,就像开在梦中的花朵一般迷蒙而虚幻,它美的不实在。
刚迈过小石桥,就是漫天遍野的青草野花,从一年的初始至冬末结束,从未间断过花开。
十分钟的路程是柳庄和朱庄之间的衔接,它是两庄人交流的必经之路,于是它成了一块公有土地,任谁都能在上面植花种树。
野生的小雏菊、小野菊、牵牛花,特意种上去的蔷薇、紫薇花树、美人蕉、海棠、桂花、菊花、小青松,还有“兵”一样的十二棵冬青树,一边六棵,青葱而挺拔,持戟荷戈立在路两边。
一年四季,此花落彼花开,终年都是繁花季节。
人们也不清楚是谁种植了它们。
这条小路总是吸引来成千上万只昆虫。
黄蝴蝶白蝴蝶,小蜜蜂大黄蜂,还有软塌塌的毛虫,一天中最灿烂的时分便是见着漫天飞舞的蝴蝶,轻易优雅地飞着。
傅文喜欢在夏天贴着一排青松走,冷冷的气味馥郁芳香,她也喜欢踩着地上的枯叶发出的脆响走向奶奶家。
没等秋天的落叶在泥土里腐烂,下一年春天又将绿叶送来。
傅文喜欢这段路程,奶奶总是牵着她的手一步一步慢吞吞走过去。
但奶奶会说可怕的话:一个人走的时候可能会遇到小仙人,要是把你带走了,奶奶可是会伤心地哟!
傅文说:它要是把我们都带走怎么办?
奶奶用力地思考一下:我太老了,他们不喜欢,小时侯奶奶可被他们抓过一次呢!
傅文说:抓你的小仙人一定是看你没有牙齿。
奶奶摇摇头:不对不对,我那时候已经长齐了三十颗牙齿,割完猪草回来就对着镜子数。
傅文说:那就是你的头发不是黑色,它们讨厌白头发的人。
奶奶继续摇头:也不对,那时候我和你一样大,也留着细溜溜的小辫。
傅文停下脚步仰起头问:那他们干嘛抓你?
奶奶放低声音,戒备地扫过四周:他们看见我兜里有糖。
傅文捂紧兜里的黄豆粒,紧跟在奶奶后面。
奶奶心满意足牵着傅文的手:只要不自己一个人走路,不让他们看见就不用怕。
在有记忆之前,傅文觉得自己一直在沉睡,躺在混沌灰暗的小屋里,没有光没有声音,时间像静悄悄流过田野的小河。有一天,有个人在老槐树下轻轻叫一句:“小文”,她便醒来了,从此所有的记忆便从那一刻开始。
“醒来”的时候,傅文站在老槐树下,抬着头盯着最高最高的树杈间的鸟巢。
叫醒她的人不是奶奶,不是爸妈中的任何一个,也不是凌艳。
那个人可能只是碰巧路过,也恰好认识树下的小孩,随口叫了一句。
对傅文来说,那个模糊的身影,他的存在对自己最大的意义就是为她打开光亮丰富的世界,开启了记忆之门。
没有记忆的存活比无意义的存活更空白。
有记忆后的第一段印象是眉心长着朱砂痣的男孩。
傅文坐在自行车横杠上随父亲去她陌生的地方。
自行车前绑着父亲特意为这趟旅行而制的风车,它不停的转动,一路上都没有停歇过。
微风温柔刮过耳畔,白杨树轻轻摇摆,前面的路很长很长,路尽头出现一个又一个陌生的人,距离越来越近后接着就擦肩而过。
那时候碰见的人现在都在某个角落按部就班的生活,但是出现在记忆中那一刻的他们成了幕景中的小人,画儿一样的定格在瞬间。
父亲给傅文讲路边的厂房、松树、灯泡厂的故事,说它们的用途。
父亲在一栋小楼房前停下来,带着傅文爬到第二层。
傅文第一次看见楼房,第一次爬楼梯,每爬一层都有被抛到空中的幸福眩晕,她仿佛能够到天。
父亲带着她推开门的刹那,里面那群光洁的小孩是从哪里来呢?
初见世界的傅文对每踏出的一步都小心害怕,父亲牵着她的手也抵挡不住眼前所有人给她带来的冲击。
她躲到父亲后面,露出半张脸望着蹲在光亮洁净地板上的小孩们。
他们穿红白两色的衣服,整齐干净,男孩女孩踢踏着相同舞姿,动作一致的手臂,蛇一样欢快灵动的歌曲在房间里滑来滑去。
领舞的老师和父亲在交谈,那群孩子坐在地板上休息。
很长很长时间过去,直到那群孩子嚷着要回家。
他们从柜子里掏出自己的衣服把舞服换下来。
傅文靠在父亲身上痴痴地看着他们,一个小男孩跳到傅文跟前问她几岁了。
傅文说四岁。
小男孩若有所思的样子,思考一会儿说:我八岁了,你还没到跳舞年纪,和我妹妹一样都不能跳。
傅文小声说:我没要跳舞,我和爸爸来找小姨。
小男孩清秀漂亮,眉心的痣像美玉里的瑕疵,格外显眼,他对傅文说:我们要举行跳舞比赛了。
说完他和一群小男孩从门里迅速消失。
小楼在童年印象里从没消失过,人生有许多故事像血液一样循环在体内保持着它存在的热度,也像墙角那抹灰尘,吹一吹就飞扬起来。
傅文记得小男孩眉心间的朱砂痣。
这段记忆之后傅文在空间上产生了错乱,她觉得老槐长在那栋三层小楼前,又觉得小楼藏在老槐之后。
鸟巢搭在老槐树的第五节杈口,而第四个枝杈处有一个洞,黑漆漆的,洞口有傅文用的碗口那么大。
傅文喜欢自己独有的小小的碗,双手捧起来正好可以把鼻子和嘴巴盖住,碗边印有小花喜鹊图案。
奶奶说,小孩子多吃饭才能长高,小碗只是没用的摆设。
因此,曾经拥有过的带着小喜鹊图案的碗在奶奶一次次唠叨里消失不见了,也许它被遗漏在柜子的一角。
傅文常常扶着树干,踮起小脚尖儿,伸长脖子仰望高高在上的树洞。
里面有些什么她不知道,却对里面她不知道的东西着迷,单纯的着迷恐慌。
树杈上的鸟雀来回跳跃,叽叽喳喳,甚至还站在傅文痴迷的洞边用一只脚支撑身体,偶尔优雅地旋转角度。
傅文想:变成一只鸟儿吧,可以独脚站在洞边,也可以从家里一下子飞到奶奶家,累了也能捡晃动的电线停息,抢黄豆粒的小仙人也不再是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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