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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晦暗的森林里,米谢尔·兰斯洛特和他的两个助手沿着前人开拓出的路径行走着。几颗苍青色的星在东方的天空上闪烁,清冷的月光穿过白桦树枝叶的缝隙,落到他们疲惫的脸上。
"再找下去还有意义吗?"一个助手喃喃道。森林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枝头的猫头鹰盯着荆棘丛下的老鼠,振翅声在漆黑的夜色中沉寂。
草木沉默地注视着他们前进。走过了长满枯黄色野草的荒野,渡过了漆黑的暗流涌动的长河,穿过了集聚着吸血蝙蝠的地下洞穴,他们来到一座坟墓前。
在米谢尔·兰斯洛特的命令下,两名助手戴上面罩,拿出随身携带的工具,掘开枯枝落叶覆盖着的黄土。那些曾经在这片荒土上嬉戏的鸟雀和树丛中捕猎的红狐,从未料想过,那个小土丘下埋葬的是怎样一个缄默的魂灵。
"打开。"米谢尔·兰斯洛特面无表情地下达命令。两名助手合力推开盖在灵柩上的厚重的实心木板,瞬间,一股死尸的腐臭气味弥漫在空气中,这不是血肉腐烂的恶臭,而是一种刻印在人类记忆深处的对死亡的恐惧。这副沉默了两百年的灵柩,从腹中吐出腐朽与陈旧,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的生命的气息。
灵柩中躺着的并非白骨,而是一具被黄色旧绷带层层包裹着的干瘪的人类尸体,双手交叠放在胸口处。两百年悠长的时光没能让他化为尘土,而身负的秘密未随着他的死亡一同逝去。
米谢尔·兰斯洛特戴上特制的手套,从死尸的手中抽出一本牛皮包裹的旧书和一个银质圆盒。盒中藏有一节指骨,指节处系着黑线。确认是真品后,他向两名助手挥手示意。助手松了口气,正要把棺盖推回去,那具死尸口中却发出一阵悉悉索索的奇怪响动,就像节肢类动物在爬动。
米谢尔·兰斯洛特侥幸离开了森林,向上级报告两名助手失踪。几年后,他伪装死亡,逃到了东部地区。他用银质圆盒中的指骨,种出一棵花树。花树长满尖刺的白色枝干上生长着血红的蛇哀花,散发着诱人的甜腻的芳香。
依照医书上的指导,他从白色的枝桠上摘下蛇哀花,浸泡在黄金蜂蜜酒中,酿造出治愈精神疾病的良药。
凭借此药,他快速敛财,积累大笔财富,买下爵位,声名显赫。晚年,他携妻儿定居米兰特,买下千亩土地和一座庄园,同时将花树移栽至此。
他死后,他的儿女开枝散叶,家业不断扩大。两百多年后,兰斯洛特家族成为了米兰特首屈一指的大家族,盛极一时。但没过多久,蛇哀花树就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兰斯洛特家族经营的贩卖蛇哀花药物的产业停产,只能靠祖传的土地和商铺维持生计。与此同时,大部分兰斯洛特家族的族裔变得难以孕育后代,血脉的传承受到阻碍,这个家族随花树一同迅速枯萎了,如它的崛起一样让人始料不及。
兰斯洛特家族的最后一个分支仍守着祖宅,期待着蛇哀花树有朝一日能重新焕发生机。这个家庭年轻的小姐和家中打理花园的园丁相恋了,怀上了不洁的孽种。在老伯爵的干涉下,园丁意外死亡,小姐为了未出世的孩子,嫁给了老伯爵挑选的丈夫。五个月后,我来到了人世,以特洛伊·兰斯洛特的名字,成为了这个家族的末裔。
我的母亲和外祖父都很爱我,因为这个家族难见新生儿。还记得幼时,我爱赤着脚在地板上奔跑,无一点女孩子的乖巧。他们就用柔软的动物皮毛编成的地毯覆盖家中的每一处。我还喜欢往地下室里钻,打翻了许多瓶瓶罐罐。他们也只是沉默着,让仆人清理干净地上的蛇骨和清酒,在下一个冬季重新酿酒。
我的母亲有一个哥哥,我按照我自己的习惯叫他恩波舅舅。他是我外祖父认的干儿子,被冠以兰斯洛特的姓氏,帮助我年迈的外祖父打理家业。被外祖父收养前,他是一个技术精湛的裁缝,长相普通,对异性没什么吸引力,但他凭借花言巧语和灵巧的双手娶到了一个漂亮的商人的女儿。
我还记得,在一年秋天,他从外省进货回来,送给我一个会动的小马玩偶,据他所说,这是他用外省的特产,在晃动的车厢中编织了三个日夜才完成的。
年幼的我稀奇地看着这个会动的玩偶,觉得这是个难得的新朋友,就激动地跑到客厅向母亲和外祖父炫耀。他们笑了笑,让我带着新朋友回房间玩,别弄脏其他地方。我不听话,带着新朋友在家里到处跑,仆人们被我吓到了,专门照顾我的女仆甚至吓晕了过去,外祖父告诉我她突发心脏病,此后我再没见过她。
没人给我捧场,我觉得无聊,跑到三楼父亲的房间,毫无负担地叫醒了白天补觉的父亲,给他介绍我的新朋友。
"你又要干什么!"床上棕色头发的中年男人皱着眉,疲惫地睁开了眼睛。下一刻,他浑浊的瞳孔突然缩小,嘴唇抽动了两下,一巴掌把小马玩偶的头颅拍飞了。看到朋友新鲜出炉的尸体,我哈哈大笑,把残缺的玩偶丢下,扑过去拥抱我的父亲。他却粗暴地把我推开,穿着睡衣跑到了外面,怒骂我是怪胎。
我愣在原地,不知道为何会受到这样的对待。很久之后,我在帮母亲整理遗物时,从她的梳妆台中翻出了她和那位园丁互诉衷肠的情书,才明白一切都有迹可循。
时间是残忍的不给人留任何余地的,我的亲人相继离世,我提前结业回家。作为唯一的兰斯洛特,我继承了外祖父的全部遗产,和家族世代积累的人脉。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患上了头痛的毛病。一开始只是耳朵里面会突然刺痛,家庭医生说这是过度劳累引起的神经痛,给我吃了些缓解焦虑的药物,并嘱咐我好好休息。事实证明,这种药物毫无用处,疼痛很快蔓延到整个头颅,就像某种植物的幼体在我脑袋中萌芽,我的颅骨时常面临着被撑裂的风险。每当头痛的毛病发作的时候,我往往难以忍受,食用大量女仆给我准备的安眠药或者吗啡,用长时间的昏睡来对抗痛苦。
一段时间后,我头痛的毛病好了很多,至少是可以忍受了。但代替它继续陪伴我的,是夜深人静时悄然而至的梦魇。
我记得在白色枝桠上寻找食物的知更鸟,记得花园里偷吃西红柿的田鼠,记得夏季夜空下聒噪的蟾蜍。还有挂在窗棂上的风铃,柔软的枕头旁摆着的旧娃娃,书桌上立着的我与母亲的合照……这些都是我童年生活中美好的回忆。但在梦境中,当我隔着一层迷雾跨越时空再次审视我的过去时,那些熟悉的事物却蒙上了一层陌生的面纱,显得那么神秘又诡异。
我在梦境中流连时,确实感受不到身体的疼痛。但从幻梦中苏醒时,强烈的疼痛在颅骨中蔓延,我往往要在床上忍受半个多小时,疼痛才会逐渐减弱到我可以忍受的地步。
身体的病症一直在折磨我,时间久了,我的脾气变得喜怒无常,容易被一点小事激怒。不过这种行为只局限在家里,那些性格卑微的仆人承受了我所有的怒火。但在社交场合,我总是尽量保持温和亲切,以笑脸示人。我本就不爱社交活动,不想与那些所谓的文人雅士虚与委蛇,而这种表里不一的行为更加深了我对社交的厌恶。于是乎,我不断地称病推脱各种邀请,尽量避免在公众场合露面,但总有无法拒绝的时候。
温特夫人是社交界一位备受追捧的名人,她年轻时的风流韵事至今仍被人啧啧称道。这位夫人举办过不少舞会和沙龙,即便已年近四十,她仍热衷于此。同时,她还是母亲过去的好友和领路人,是我叔叔的情人,是兰斯洛特家族的常客。
"放心吧,小特洛伊。这只是一场简单的沙龙,我只邀请了一些我最亲密的好友,他们大多也是你母亲年轻时的朋友,想见识阿黛尔生下的小美人。我发誓,沙龙上绝对不会出现让你难受的家伙的。"温特夫人总是这么说,没给我任何拒绝的余地。
尽管知道她不过是拿我当一个巴结权贵的幌子,但念着她和母亲的旧情,我还是会偶尔坐马车出入温特爵士的府邸,卖她个面子。在那里,我遇见了形形色色的人,他们总是说着相似的鬼话逗人发笑,但都是些老掉牙的陈年笑话,惹起一片奉承的笑声,这笑声总吵得我头疼。某位男爵正和他追求的某位小姐搭讪,兴致勃勃地扮演丑角。但那位小姐打着哈气点点头,看上去快睡着了。男爵的夫人却从后门安静离开,绕过厨房到达花园,和情人幽会。一位外貌优越但衣着朴素的年轻人,殷勤地向几位穿着华丽的小姐敬酒。小姐们明面上矜持地抬高下巴,却在暗地里暧昧地笑着谈论年轻人帅气的脸庞。
"一群傻子和一群神经病的互动,真不知道这样浪费时间有什么意义。"我暗自腹诽,放下酒杯向门外走去,好歹趁着那个说谎的贱人回来前出去透口气。
刚推开门,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亲爱的特洛伊,难道你这就打算离我而去了吗,这场沙龙是有什么让你不舒服的地方吗?"温特夫人就在门后的走廊里和一位年轻的军官调笑。一看见我,她立刻上前握住我的手,表情焦急地询问我离去的原因。
"放心,夫人。您举办的沙龙自然不会有任何不当之处,"毕竟弱智聚会能做成这样子已经很不错了,"我只是闷得头晕,想出去透口气罢了。"我温和地笑着,让表情显得自然点,不让这个蠢女人察觉出我内心对她的贬低。
"你能玩得开心就好,特洛伊。"温特夫人松开了我的手,打开她手里的羽毛扇子往脸上扇风。因为有男士在场,她刻意张开饱满的红唇呼气,抱怨这里太闷了。我讨厌看她卖弄风情,也一直不理解她这种说两句话就要扇扇子的行为,屋内明明很凉快,她也未见得出了多少汗,只不过有些脱妆罢了。
"在暗处倒还不怎么能看出来,不过要是走到灯光下,她会在她包养的那个小子的眼睛里看到她丑陋的老脸吗?哈哈。"我在心中讥讽地笑着,面上却保持着对她这位长辈的尊重,亲昵地挽起她的胳膊,领着她向里面走,"温特夫人,比起我刚回来时,您好像又年轻了许多,真希望我步入中年时还能和您一样容光焕发。"
温特夫人咯咯地笑了起来,眼角的皱纹像鱼尾一样浮出水面,脸上涂抹的铅粉落在我手臂上。我克制不住紧皱着眉头,但很快再次露出笑容,不着痕迹地擦在她专门找裁缝修改过多次的礼服上。
这个迟钝的女人没有发觉,反倒亲昵地搂着我,愉快地笑了一阵,"我们的小特洛伊可真会说话,我保养得再好,岁数也摆在那了,哪有你们这些年轻的小姑娘漂亮啊。"
"可是,您真得是我见过最有魅力的成熟女性了!小时候我就梦想着成为您这样的人。纵使时光流逝,您的美丽也没有减少一分。就像宴会上的美酒,在岁月的滋养下,它才会散发出独一无二的香气。"我继续奉承着,说起假话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拉着她走向她包养的小伙子。
"哎呦,这就言过其实了吧,小机灵鬼。"她浮夸地大笑起来,这熟悉的尖锐笑声总是那么矫揉造作,"呵呵,你总能把我逗得这么开心,以后的聚会可要常来啊。"
"一会你就后悔这么说了,"我在心里讥讽她,"行了,位置差不多了"。我四下张望,松开了温特夫人的胳膊,歉疚地说,"抱歉,失陪一下,夫人。我看到我在修道院的一位好友了,她一个人很孤单。"
"噢,去吧去吧,年轻人就要和年轻人一起玩才开心嘛,我这个老婆子就不耽误你了。"温特夫人显然也看见了她的情夫,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向我道别。
我转身向后走去,找了个人少的角落独自饮酒,时刻注意温特夫人那边的动静。预想中令我愉悦的惨叫没有响起,但温特夫人肯定从情夫的表情中察觉到了什么,不然也不会急匆匆地掩面从聚会上离开,看来她那把讨人厌的扇子还有第二个妙用。
看着我一手促成的妙剧,我内心的快乐甚至抚慰了头部的疼痛,脸上的笑容也不再是刻意伪装出来的。"好了,愚蠢的丑八怪被我赶走了,现在总算能出去了。"我想着,从沙发上站起来,提着裙子低调地向大门走去。
路过那些拿腔作调的社会名流聚成的小圈子,处心积虑来到这的平民和小贵族向着温特夫人绞尽脑汁邀请来的尊贵的客人献媚,而那些客人们只把这场聚会当作饭后的消遣活动,愉悦地享受着周围人的奉承,躺在祖辈给他们攒下的财产上肆无忌惮地挥霍。这些人丑陋的面目让我厌恶至极,尽管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做着和他们相同的事情。
"好了,很近了,再忍一下,马上就能出去了。"我不断安慰着自己,宽大的裙摆在这时就成了我奔向自由的障碍。
幸运永远不会眷顾我,我一直深信着这一点。刚摸上门把手,这扇门就被人从外面打开了。我深呼吸,语气温柔地说,"温特夫人,您不是刚刚进来嘛,怎么又从外面……"
我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进来的不是我预料中讨人厌的女人,而是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他抱着一本书,琥珀色的眸子在灯光下闪烁着,半长的黑色别在耳后,整个人美得像是栀子花和玫瑰叶编织而成的,气质儒雅又温和,应该是一名学者,看上去和这场浮华虚伪的聚会格格不入。
"恐怕要让您失望了,小姐。自我介绍一下,在下克莱尔·亚特兰特,并不是您口中的温特夫人。"克莱尔温柔地笑着,手放在胸前微微欠身,一如那些表面恭敬的贵族子弟,但他的礼节恰到好处,让我生不起厌恶。
我不好意思与他对视,转移视线盯着他左肩上的几缕微卷的黑发,清了清嗓子,迫使自己镇定下来,"抱歉,亚特兰特先生。是我认错人了,很抱歉给您造成了不必要的困扰。"
"没关系,能与您这样美丽的小姐搭话是鄙人的荣幸,不过,"他假装难过地皱眉,叹了口气,"被错认成其他人可真是让人沮丧。"
我的心中不由自主地萌生出了对这位漂亮的年轻人的爱怜,连忙补充道,"这次只是没看清,下一次,下一次见到您的时候我一定不会认错的,相信我,亚特兰特先生。"
他闻言低声笑了笑,"我只是开个玩笑,别那么紧张,我当然相信您。"按照当时的礼节,他拉起我的右手,俯身落下一吻,抬眼仰视着我,"期望与您的下一次见面。"然后,他侧过身,为我留出离开的空间。
当时我只觉得大脑在充血,一股热流从耳根漫延到了脸颊。我不想就这么离开,但又羞于在人前显露我的窘迫,害怕我的喜爱太过明显,于是低头快步走了出去,从右边的走廊离开,坐上回家的马车。
从坐车回家到洗完澡躺在床上,整段时间我都处于失神状态,在脑中一遍遍回放着今日与那位先生见面的场景,回忆着他那双与母亲相似的琥珀色的眼睛,幻想着当时该说怎样的俏皮话让他眼前一亮。尽管我已度过了怀春少女时期,但我的心还是不受控制地为他而猛烈跳动。他行吻手礼时亲吻的那只白手套,被我压在枕头下面。但我梦中还是一些童年的旧事,没有梦到过这一次初遇。
在遇见他之前,我脑中对爱情的构想很模糊。母亲和我亲生父亲的爱情悲剧,社交界大大小小的绯闻甚至可以说是丑闻,这些东西让我对爱情没什么期待。遇见他之后,一种酸涩的情感在我心头汇聚,让心脏的每一次搏动,都带起爱情的涟漪。我自然知道,这不过是一次存粹的见色起意,因此而产生的感情也不会长久,尤其我还是一个富有的贵族千金。但在我看来,作为一个二十四岁的成年女性,寻找一个令自己满意的乖顺的丈夫或者情人,是遵循生物本能的行为。
为了再见到他,我不再推拒温特夫人的邀请,出席了许多我原本无法忍受的舞会,在社交场合不着痕迹地打听克莱尔相关的事情,但消息少之又少。我只从一个有赌博嗜好的老夫人那里得知,克莱尔是外省来求学的大学生,一个月前来米兰特,目前在省立大学就读。
看来他大概是个普通人,出生与我相差甚远。不过,我原本并不打算嫁给门当户对的贵公子。作为独女,我很难保下家产,容易被其他家族吞并。身份低微的丈夫相对而言更容易得到,也更好控制。
和他的再一次见面比预想的要早,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秋天。我早上七点出门,带着一直伺候我的侍女埃琳娜和三名侍从,坐了三个小时车去莱纳镇检查秋收的情况。虽然关于我名下土地的大小事务外祖父都提前安排了专人替我管理,但事关金钱,还是要仔细检查,免得有人耍小手段欺上瞒下谋取私利。
工作总是无聊又乏味的,但离开了觥筹交错的舞会和沙龙,我的脑子清醒了不少。例行确认过各个农庄的粮食总产量和年花销,和农庄管理者商讨今年多少粮食出卖,多少粮食进粮仓囤积,又分出多少分配给农民和劳工。还有粮食脱壳,饲料售卖,牲畜宰杀等照例让我头疼的问题。明明一个清晰的指令下去,起初那些人都和我说没问题马上去办,但很久之后我都差不多快忘记这件事了,那些人又会向我汇报哪里出了问题,事情干不了。我耐心地提出修改方案后,同样的事情又会再次发生,办事效率极其低下,害我平白损失了不少钱。前年,我再也受不了这种情况,换了一批人,但不一样的人总会干出同样的蠢事。久而久之,为了身体健康,这些进账较少的小事我都交给管理人自己处理,但每年我的那一份利润照样拿,收入倒还多了不少。
在处理好农庄的事务后,我在下午乘车到了坐落于理德查克山南部的一片林场。这片林场有一千多亩。在我年幼时,外祖父把它卖出了一半,剩下的那部分留给了我。
这片林场外围人工种植了不少种类的果树,一年四季我府邸中的水果基本上都是从这边运来的。林场中央存在大片的沼泽和湖泊,开发难度大,保留了自然状态,野生动物种类繁多。每到秋季天气凉爽的时候,果树采摘完毕,林场会对外开放,不少人会拿着猎枪到林场中央地区猎杀山鸡和野兔。
我礼貌地对待恭敬迎接我的护林员和果农,和林场的总管简单对了一下帐。这位总管是外祖父年轻时培养的,我年少时经常见到他。他办事办得严谨又利索,帐目没有问题,林场每年的收益都比往年高,所以我向来对他很有耐心,尽管他总是以有经验的长辈自居,以一副对待小孩子的口吻来和他的主人谈话。
"今年干得不错,兰利。每年林场的进账都能给我惊喜,辛苦你了。"我真心实意地笑着,夸奖这位年过半百却依旧兢兢业业的老先生。
"过誉了,尊敬的女士。"兰利先生谦虚地脱帽鞠躬,"我不过做了我本该做好的事情。还是要感谢慈悲的兰斯洛特先生,愿意给我这个贫苦的人一份有回报的工作。当年那个在街边乞讨谋生的孩子,才能过上体面的生活。在先生去世后,您继承了先生仁慈的品德,继续雇佣我们这些老家伙,这具不中用的身体能有幸为兰斯洛特家族奉献最后一份力量。感谢您的恩赐,女士。"
接手家族产业的时候,我头痛的毛病发作得最严重,无暇管理琐事。只让府邸的管家派人传话给底下人,说一切照旧。病情好转后,我才抽出手来管理,裁掉了一部分浑水摸鱼不干活的家伙。林场这边被兰利先生管理得不错,基本上没什么偷奸耍滑的人,就没换新人。
"何必自谦,兰利先生。"我面色如常,斟酌词汇,继续夸奖他,"你的工作成果有目共睹。外祖父当年慧眼识珠得到了你的效力,他还在世时经常在餐桌上赞扬你办事得力。把林场全权交由你管理,也让我很放心。"
这位老先生脸上难得露出欢快的表情,嗓音浑厚的喉咙里传出两声欢笑,"万分感谢您的赞美。我这老头子承受不起这样的赞誉。看着您,就好像看到了年轻时的兰斯洛特伯爵,相信假以时日,您的成就必然超过您的外祖父。"
"你这话才真是让我承受不起,"我配合地笑了笑,"我不过是个女人,能守好家产,让兰斯洛特这一姓氏流传下去,就是我最大的愿望。"
"不要因性别而固步自封。您身上流着兰斯洛特的血脉,自然与常人不同。"兰利先生似是意识到什么,顿了顿,随后表情自然地转移话题。"快要到饭点了,考虑到您舟车劳顿,我提前让厨子用林中的猎物做了晚餐,虽比不得您平常食用的的美味,但也是别致的野味。不知您可否赏光?"
"自然,谢谢你的好意,兰利先生。"
外祖父还在世的时候,每年秋天他都会带着全家人到这打猎,祭奠我的外曾祖母,一切事宜由兰利先生负责。他还专门在林场外修了个小别墅,安排专人管理。我接手后,延续了这个传统,不过仅仅是扫墓而已,我的身体状况并不支持我打猎。
兰利先生领我到了别墅的餐厅,示意仆人上菜。确认晚餐没有差错,吩咐两个女仆伺候我,请我原谅他还有事处理,不能陪同。
他找人仔细打扫我今晚居住的房间,安置我的行李,然后派人处理我带来的侍从的吃住问题,检查马车的安置和马匹的喂养。忙完多出的事务,他回到办公室,统计今年林场的开销,计算雇工的工资,计划明年多雇佣一些劳力。
兰利先生走后,我沉默地用餐。林场厨子的手艺的确不错,烤兔腿肉质柔韧,肥而不腻,散发着浓郁的海椒香味。土豆炖牛肉的分量足,土豆软糯,牛肉醇香。蜜汁肉排没有记忆中的美味,鹿肉也没处理好,膻气重。
奔波了一天,我饿坏了。反正是在自家的乡间别墅独自用餐,不需要顾什么仪态礼节,拿起刀叉风卷残云地吞咽食物。我本来食量就大,疲惫的身体更需要摄入食物补充体力。待我放下餐具,埃琳娜为我递上纸巾擦拭,原本摆满佳肴的餐桌上只剩下空盘和没动过的鹿肉了。
饱餐后,我走到二楼,楼梯拐角处的第三个房间是我的卧室,室内的布置还是十年前母亲亲自带人设计装修的。
推开门,房间内明亮整洁,天花板悬挂的复古吊灯散发着暖融融的橘黄色的光,淡绿丝绒窗帘被白色蕾丝条带系在窗边。窗户大开,屋后大片的草地和不远处葱茏茂密的森林一目了然。西风携着清新的草木气息吹进屋中,冲淡了屋内本有的檀香味。窗台上摆放的几盆矮小的秋菊轻轻晃动着,飘落两片浅粉色花瓣。
"和之前一模一样,没什么变化嘛。"我喃喃自语,用怀念的目光打量着室内的一切。那张两米长的实木床挨右墙摆着,床上依旧铺着绣着木芙蓉纹样的被褥,应该是新买来替换的同款。
"小姐,"一位将黄发盘在脑后的中年侍女走到我身后,弯腰行礼,"热水已经备好,请问您现在需要洗漱吗?"
"我待会就去。"坐在梳妆台前,我困倦地打了个哈欠,埃琳娜上前轻柔地为我拆下发饰。
洗漱完,夜已经深了。我换了睡衣躺在床上,困意一沾床就莫名消失了,翻来覆去好一会,怎么躺都不舒服。感受着头部的钝痛和心脏不合时宜的猛烈跳动,我知道我不必再研究什么姿势最容易入眠了。
我起身坐在床沿,摇铃唤来埃琳娜。
"拿瓶朗姆酒来,我要看书。"
房间里书不多,毕竟只是临时的居所。靠窗的小型胡桃木书架上只摆了十几本儿童启蒙图书和流行小说。随意翻了几本,一枚红枫叶书签飘落在桌面上,枫叶边缘已泛黄。过了年纪,实在看不下这些题材的书。
随手扔了书签,我从衣柜里挑了件浅紫色丝绸披肩披上,提着煤油灯走出房间。
独自一人走在昏暗的长廊,拖鞋踩在厚实的羊毛地毯上,不会发出一丝声响。
幼时的我总以为,那些黑暗的角落里藏着野兽,比外曾祖母养的那只棕毛斗牛犬亨利还要凶恶。它们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恶狠狠地盯着我,眼睛泛着绿光,嘴角流下腥臭的口水,待我转身的那一刻,咬下我脆弱的脖颈。长大的我依旧没有摆脱旧时的恐惧,即使不会失态地在走廊上狂奔,但总是克制不住地回头观望,不让那些野兽找到一跃而起的机会。
有惊无险地走上三楼,第一扇门后就是我外曾祖母的书房。
外曾祖母去世前,常在书房内阅览她的藏书。那条凶恶的斗牛犬最喜欢趴在书房门口,肆意地冲着任何一个上三楼的人吠叫。若是靠近了书房,它会毫不犹豫地给人来上一口。兰利先生的小腿肚上还留着亨利的牙印。
那时,我最害怕亨利尖锐的牙齿和喉咙里发出的骇人的低吼,三楼成了不可踏足的禁地。恐惧压下了我对书房中藏书的好奇。
外曾祖母逝世后,按她的遗嘱,外祖父将她的尸体烧成灰,装进木盒,和她的藏书放在一起。亨利依旧守在书房门口,警惕每一个走上三楼的人,直到它再也不能吠叫了。
"可怜的老狗,"我轻笑一声,"现在你可不能阻止我进去了。“
门没上锁。我扭动门把手,轻轻往里推。生锈的合页发出难听的吱呀声,像在模仿老狗的吠叫。
我打开书房内所有的灯,有两盏灯不亮,灯罩上堆着厚厚的灰尘。
橘红色的灯光照亮了这间老旧却漂亮的书房,即便墙上挂着的金属浮雕和书桌上精致的烛台早已锈迹斑斑,依旧能从细枝末节处看出外曾祖母的艺术素养与审美。
二十几排书架上满满当当摆着近千本书,统一裹着厚实的书皮,蒙着灰尘,在那做梦。左手边第一排架子上,摆着我外曾祖母的骨灰盒,盒子上镶嵌着一颗硕大的绿宝石。我记得,这是她眼睛的颜色。
我走过去,想顺便祭奠这位记忆中慈祥的外曾祖母,即使她给我留下的印象还没有亨利深。
刚低头,我看见骨灰盒的下面还垫着一本书。"什么东西?"我把盒子拿走放在地上,拾起这本旧书。
夜晚的凉风从没关严的窗户缝溜进来,冷得我直哆嗦。我哈了口气,裹紧披肩,走到风吹不到的椅子上坐下,就着煤油灯的亮光看书。
书不厚,就二十几页,被牛皮包裹,摸起来却细腻光滑,比我的指尖还冰凉。我粗略地翻看了一下,书里记录了埃皮达鲁斯地区的风俗信仰,和一位名为阿斯克勒庇厄斯的神明。大致介绍了这位神明救苦救难的事迹,象征符号,以及信徒召唤他仪式和所需礼器。书的最后一页,绘有双蛇蛇盘旋在手杖上的图画。
盯着蛇的眼睛看了一会,我倒还有些困了,以至于觉得,蛇也在盯着我看。
合上书,我正要回去睡觉,转头看见了推门进来的埃琳娜。
"抱歉小姐,酒窖里没有朗姆酒。我拿了葡萄酒和香槟,您要喝一些吗?"埃琳娜将托盘放在书桌上,左手从裙子口袋里拿出开瓶器。
“这个蠢货,总是这么慢。”我腹诽。
"不用了,我困了,"我摆摆手,"你也回去睡吧。"
我把牛皮书揣在怀里,打算回房间,却听见楼下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和马匹的嘶喊声。快步走到楼梯旁观望,埃琳娜紧随其后。
楼下亮起来灯光,我兰利先生和几个仆从急匆匆地从房间出来,衣服都没穿好。
"怎么回事,谁在敲门?"兰利先生低沉的吼声传到了三楼。一个只穿了衬衣的男仆上前凑在他耳边说了几句。兰利先生脸色微变,随即吩咐开门。
两个男仆开锁,合力打开大门。
今夜有雨。冷风呼啸着,裹挟雨水从门缝吹进来,淅淅沥沥的雨滴落在柔软的地毯上,湿润了屋内温暖干燥的空气。
一个浑身湿透的高大的中年男子,扶着一个裹在大衣里的人走进屋。他们的马靴上沾满了烂泥,踏在干净的地毯上,留下一串脚印。
"这下好了,米蒂他们又要洗地毯了。"我毫无负担地想着。
男仆迎了上去,帮忙搀扶这两位"不速之客"。有仆人披着雨衣冲了出去,把两匹马拉到后院的马厩。
裹着大衣的人被扶到客厅沙发躺下,高大的男子替他解开大衣,露出那张苍白的脸。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人半长的黑发,觉得眼熟,转身把牛皮书塞给埃琳娜,"你帮我收着,我下去看看。"扶着楼梯走下去。
埃琳娜把书塞进围兜,拿走书房里的酒,把骨灰盒放回原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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