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心

　　谢浸梨闭着眼躺于床上，双手高举在空中胡乱抓着什么，额头上汗珠不断沁出，口中惊呼。

　　不多时，她从梦魇中惊醒，瞪大着双眼看着天花板，呼吸急促起来，竟引发一连串的咳嗽。

　　谢浸梨坐起身，方才梦中举家惨死的场景还飘散在她眼前，令她止不住地后怕。

　　她缓了几息，听见外头隐约传来几声沈长阙砸门的声音，收敛起思绪，起身走去大门边上，跟沈长阙隔门相望，两两沉默。

　　“青天白日的，关门作甚？这家当，怕是贼见了都得含泪给我们扔下两文钱。”沈长阙一开口，酒气便止不住地散开，迅速蔓延，争先恐后地向着周围人的鼻息里钻去。

　　谢浸梨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着他，回想从前，沈长阙也算是村里女子竞相争抢的男子，不仅容貌俊美，还能识文断字，甚至还是个秀才呢。
　　现今呢，形容邋遢，满身酒气，衣衫破烂，不认识的人怕是要将他认作乞丐。呵，如今看来倒是和她这个打骂亲生女儿的恶毒悍妇十分相配呢。

　　她摇了摇头，心底只觉一阵悲凉。

　　“你回来作甚？”谢浸梨就这般站着，也不动作，目光紧锁着他。她心知肚明，沈长阙要不是输光了银子，是不会白日回来的。

　　沈长阙低笑几声，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味道，“还能作甚，外头手气不好，欠了点银子。”

　　他顿了顿，抬起头，半真半假地道，“你那几个闺女不是都养着嘛，分我一个出去换口饭吃，不也算她孝顺爹一回？”话一出口，他自己先被这无耻的腔调噎了一下，说完这句话后，喉咙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眼神有瞬间的闪烁，避开了谢浸梨的目光。

　　此言一出，谢浸梨一时怒从心起，回忆起方才噩梦中大女儿被沈长阙的债主抓走抵债而其却不阻拦的场景，浑身止不住地发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吐出字句，“滚，你敢卖女儿我就敢跟你同归于尽。”

　　沈长阙脸上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又挤出笑来掩饰尴尬，“呵，这倒稀奇，你什么时候成了菩萨心肠？打骂她们的时候，可没见你手软。”

　　谢浸梨拳头紧握，闭眼平静了顷刻，格外严肃认真地说，“我不管你是被剁手砍脚挖眼，死在外面都行，我给你收尸。别动我女儿。”

　　沈长阙看她这样，也不是没见过她彪悍的样子，但今日的这股冷静着实令他有些发怵。

　　他下意识地挺了挺那早已佝偻的背，想找回一点昔日秀才的体面，却发现脊梁早已软了。

　　沈长阙抬手摸了摸脖子，“你这性子啊，当年倒不曾有……”话音未尽，便咽了回去。

　　当年？当年他白衣胜雪，她眉眼温柔，何曾想过会落到这步田地？

　　“罢了，不同你说了。我这废人，也早把自己脸面输干净了，确实不如死在外面。”语罢便转身走了，那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竟有几分文人落拓的凄凉。

　　待再也看不清沈长阙的身影，谢浸梨哼了一声，转身欲走，却见长女谢灵诗从房中推门出来，直奔厨房，看也不看她一眼。

　　也不怪谢灵诗这般，当初谢浸梨死了丈夫之后带着四个女儿嫁给沈长阙，便是贪图他是读书人有大好前程，哪晓得沈长阙此人自秀才之后便屡试不第，干脆不读了，整日花天酒地自暴自弃。

　　而谢浸梨自己呢，起初也不是没劝过沈长阙，却毫无效果，反受其累，时间一长，心头郁结火起，家中又每况愈下，便把怒火全都撒在四个女儿身上，日日打骂，悍妇名声早已远近闻名，无人敢与她来往。

　　谢浸梨叹口气，心说：看来那梦里的事还真是真的，幸好方才阻止了沈长阙，不然等灵诗真被抓去，可真是悔恨终生。得赶紧想法子赚钱，梦里那个能救命的吃食，好像叫土豆？光靠这个，说不定就能让我们娘几个翻身！

　　那厢谢灵诗正在厨房里拿着昨日刚挖的野菜准备做饭，耳边突然出现一个声音，似乎在说什么她会被抓走，而且，这声音，怎的这么熟悉？

　　她正思索着，谢浸梨不知何时来到她身边，伸手打算接过她手中的野菜，轻柔地说，“灵诗，娘来做饭，你去歇着吧。”

　　谢灵诗抬眼看她，野菜骤然脱手坠落，整个人顿在原地。

　　谢浸梨矮下身去捡野菜，掸了几下，随即伸手向着她的额头探去，问她，“灵诗？你是没睡醒还是怎么了？快去歇着吧，娘来做饭就行。”

　　谢灵诗向后退了一步躲开她的手，垂眼遮住情绪，没有开口回答，直接向着自己房间走去。

　　谢浸梨看着她的背影，心道：看来重新获得女儿们的喜爱还任重道远啊，想想从前，自己还真是不干人事。等找到那土豆，做出梦里的滋味，许是个转机。

　　谢灵诗刚要一脚踏进房中，又听见此话，如遭雷劈般快步进去关上房门，靠在门扉上，大口呼吸起来。

　　坐于床边的谢灵词见她这样，赶忙给她倒了杯水，问她怎么回来了，是不是又被那女人给打了。

　　谢灵诗一饮而尽，考虑片刻还是将方才听见谢浸梨心声以及她要做饭之事如实说出。

　　谢灵歌原本还在检查几人的行囊，听到此话冷嗤出声，“大姐，我就是信六月飞雪也不会信她的鬼话。别对她再抱有希望了，你忘了她是怎么打我们几个的了？”

　　最小的谢灵赋也在一边帮腔，“对呀大姐，我们今日就可以离开这里了，再也不会被打被骂了。”

　　四人前几日便商量好了，今日带上行粮逃出这个家，反正那沈长阙喝了酒输了赌回来是不管事的，谢浸梨除了打骂也是不会想起她们的，村里其他人更是早早就断了跟她们的来往，无人会发现。之后天高海阔任鸟飞，几人又有本事傍身，还怕闯不出一番天地吗？便是真的吃不饱，也比留在这里强多了。

　　谢浸梨也是这几年才变得如此刻薄恶毒的，谢灵诗又身为长女，体验过的母爱自然比其他姐妹的多，听见谢浸梨的心声，不免心神动摇，尤其是那句“让我们娘几个翻身”，让她止不住地多想。此刻听完妹妹们的话，也收起思绪，对着妹妹们安抚一笑，“好了，我不想了，快看看还有没有什么没收拾好的。”

　　谢浸梨在厨房环视搜寻一圈，如今灾荒，家中又无人赚钱，她只发现此刻拿在手里的野菜、一些杂粮面糊以及一些窝窝头，便是那油盐等调料品也都寥寥无几。

　　她从前都没有踏足过此地，饿了就让那姐妹几人做饭给她，不做就打，做得难吃也打，如今想来，梦中她有那堪比剥皮抽筋的结局也是应当。

　　她晃晃脑袋，如今她已然觉醒，常言道天无绝人之路，那梦里指引的土豆，就是老天爷给的路！那便努力不让这样的结局发生。

　　谢浸梨将野菜洗净切段，铁锅生火烧热，用筷子从油罐中仔细挑出几点油星，在锅底抹开。野菜下锅，刺啦的一声，热气混着清香腾起，瞬间弥漫开来。她快速翻炒起来，待翠叶微软，便撒上一小撮粗盐。

　　接着，她将杂粮面糊沿锅边缓缓倒入，面糊几乎是在顷刻间便凝结成了金黄的薄片，与野菜交叠纠缠在一起。最后淋上少许清水，盖上锅盖焖煮片刻，一锅热气腾腾、香气交织的野菜糊羹便成了。

　　谢浸梨将这糊羹和窝窝头一起端至外面大院里的长桌上，高声呼喊几个女儿出来吃饭。

　　待她收拾好厨房再出来，只见四个女儿分别端坐于长桌两侧，桌上饭菜还冒着热气，却无人动筷。

　　谢浸梨心下明了，边走边招呼她们快点吃，心道：这四个一个比一个瘦，等找到土豆，定要让她们吃饱吃好！

　　四人不敢动，对上眼神的瞬间都看出了各自眼中的震惊，但碍于谢浸梨还在这，不能表现出什么。

　　谢浸梨坐至主位，给四人分别发了一个窝窝头，“快吃，这糊糊是刚做上来的，还热乎着。”

　　四人还是不动，谢灵歌冷笑一声，“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给我们做饭，是想让我们对你感恩戴德，好替你男人还债？”

　　此言一罢，四人便见谢浸梨垮下了脸，筷子重重在碗上一放，那熟悉的气势瞬间回来几分，“到底吃不吃，怎么，还想我先打你们骂你们一顿才肯吃？爱吃不吃，不吃现在就滚出去！”

　　谢灵赋瑟缩了一下，看看谢浸梨生气的脸，终究抵不住诱惑，拿起窝窝头就狼吞虎咽起来。剩下三人也接着安分地吃了起来。

　　见她们肯吃，谢浸梨这才满意，气势也泄了下去，边吃边想：看来好声好气不行，还是得凶着来。罢了，慢慢来吧，总有重新接纳我的一天。

　　饭桌上安静下来，谢灵诗和谢灵词对视一眼，前者微微点点头，后者便会意地垂眸，抬起碗遮住脸掩盖住情绪。

　　谢浸梨没留意二人的小动作，她正拼命回忆土豆的位置，梦里还说这东西烤熟了香得很，能当饭吃也能当菜，若是真的……

　　她这边正想着此事，眼前四人却都已经吃完饭正准备收起碗筷，她连忙起身接过，口中不断说道，“这点儿活娘来就行，娘来就行！”

　　几人也不跟她客气，乐得清闲，转身便一齐快步回了房。

　　四人围坐在一起，谢灵赋迫不及待地压低声音，“大姐说的没错啊，我听到了她的心声，姐姐们呢？”

　　见几人齐齐点头，谢灵赋又问，“那，我们还走吗？”

　　几个妹妹一齐看向谢灵诗，她沉吟片刻，同样压低声音道，“她心里一直在想一种叫‘土豆’的东西，说找到了就能让我们翻身。我，我想看看，她到底想做什么。”

　　谢灵歌见其他三个姐妹都同意下来，忍了又忍，还是说，“我看她就是演的，不知道在打着什么算盘呢。既然你们都要留下来，那我来保护你们好了。”

　　谢灵诗摸摸三妹头，笑道，“你呀，真是嘴硬心软。”

　　谢灵词一直安静地听着，此时才轻声开口，“那就再看几日。不过行囊我们还是得悄悄备着，以防万一。”

　　谢灵诗赞许地看了二妹一眼，点了点头，“嗯，是该如此。”

　　那厢谢浸梨擦着桌，可算是想到那土豆在哪了，一拍脑门，飞速收拾完走向女儿房屋。

　　她轻咳了下嗓，抬手敲门，轻声说，“灵诗，你带上一个妹妹跟娘一起去一趟后山，娘梦到点东西，兴许是条活路。”

　　屋内四人一齐转头看向屋门。谢青歌当即冷笑，“看吧，这就等不及要甩掉我们了？”

　　谢灵诗按住三妹的手，脑海中回荡着“活路”二字，心中同样疑惑，却只道，“先看看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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