蜉蝣物语

　　0:00—9:20

　　“咔嚓……咔嚓……”

　　薄薄的虫类外壳下，我柔软的身体剧烈扭动着，挣扎着。

　　一阵微小的碎裂声后，那层外壳终于裂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

　　一小股冰冷的微风从狭小的裂隙中钻进来，裹挟着我从未闻过的，属于水面以上世界的，干燥、清爽的气息。

　　这股气息撩拨着我的感官，沉醉的同时，我不禁渴求更多这样的气息。

　　微微停滞了一下后，我蓄足了力，猛然一挣——我的头率先脱离了那具不知共生了多久的壳，随后，我的翅膀也扑动着挣了出来，之后是躯干、细长的、脆弱的足。

　　真是轻快——我好奇地转动着脑袋，瞪着圆鼓鼓的眼睛，周边的石头上、草叶上，爬满我的同类，有的已经成功蜕皮，有的半段身子还卡在壳里。

　　空中，已经飞起来的同类们的透明翅膀在月亮下反射出柔和的光辉。

　　稍作修整后，我试着挥动这对新生的翅膀，跌跌撞撞地飞离水面，在空中横冲直撞地飞着。

　　风阵阵地吹着，树木枝叶沙沙地响着，我低下头，看见我刚褪下的壳被轻轻吹走，浸没在了我诞生的那片水域里。

　　我吸入一小阵风，感受着那阵微不足道的气流在体内几乎没有停留就跑了出来，然后被卷入一阵更大的风中消失不见。

　　我知道，这样辽阔的风，是森林的呼吸。

　　适应新环境后，我飞得越来越顺，越来越快，我忘乎所以，沉浸在快乐中。

　　但不是谁都像我这么幸运，有飞起来的机会，风比之前大了些，几只刚蜕壳的蜉蝣还没缓过劲就像我那副旧壳一样，轻飘飘地落入水中。

　　我听见我身边的蜉蝣说，他们死了。

　　我还听见他们说，我们也会死，就在不久之后。

　　为什么呢？

　　在水下挨过漫长光阴，换得一个在天地间舒展的机会，还来不及享受，死亡的阴影便迫不及待投了下来。

　　来不及感伤，天敌在暗处，我随着同伴们快速离，寻找树枝草叶各自躲藏。

　　不知过了多久，露水浸湿了我的翅膀，身边无际的黑暗也慢慢淡去。

　　一缕灼热的亮光穿透我藏身的树叶，直直刺入我的眼睛。

　　我拖着沉重的躯体向外张望——远山与天空交界处，一颗亮瞎眼的光球正在缓缓升起。

　　很大，我无法想象的大。

　　是太阳。

　　初生的，有着永恒生命，育养万物的太阳。

　　我几乎要落下泪来。

　　9:20—16:00

　　太阳很快将我身上的水汽烤干。

　　充足的光线下，一排排树木仿佛成了撑在天地间的柱子。

　　比我见过的最修长的水草都高大，□□。

　　粗粝的斑驳的树皮将它们伫立过的岁月一圈圈包裹住，无人知晓它们究竟存在了多久，又能存在多久。

　　反正它们不会像我们一样明天就死去。

　　我不禁有点羡慕它们，如果我是一棵树，我大概不会像现在这样为稍纵即逝的生命提心吊胆，时间将会是我所拥有的最多的东西，多到几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16:00—17:20

　　我再一次落在一块石头上，感受着身体的破碎。

　　远方移来一片乌云，将阳光密不透风地遮住，随后，大颗大颗的雨滴重重砸了下来。

　　在我即将把头从旧壳中探出时，一滴雨水恰巧砸在我身体上。

　　剧烈的冲击让我头脑发蒙，浑身感官都在叫嚣着疼痛。

　　不等我反应过来，更多的雨滴倾盆而下。

　　我几乎是惊跳了一下，心一横，拖着半挂在我身上的那副壳滚下石块，连滚带爬躲进石缝里。

　　湿透的壳紧紧黏在我身上，寒气一点点侵蚀着我的身体。

　　雨水落地的声音在我耳边争先恐后地爆裂 ，世界仿佛走向末日。

　　我不知不觉陷入了昏迷，意识像刚刚的太阳一样慢慢熄灭下去。

　　17:20—20:00

　　我是被阳光刺醒的。

　　不知什么时候，雨停了，太阳又重新占领了天空。

　　我想爬出石缝，却突然想到那副旧壳还半挂在我身上。

　　于是我再次挣扎起来，继续被打断的羽化。

　　许是空气中满是水汽的缘故，不仅那副壳被浸得软软的，我的身体也变得软趴趴的。

　　我用露在外面的足使劲扒着地上的碎石，拼命地把我缩在壳里的部分往外拽。

　　冷空气尖锐地刺进身体里，我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但还在努力完成着我的最后一次羽化。

　　终于，我感到一声细微的响动如春雷般惊喜地响起，我的最后一截身体也与那讨厌的壳决裂了。

　　我迫不及待地连滚带爬出了石缝，甚至忘了我已经羽化出了一对又长又有力的透明翅膀。

　　我只是把它们拖在身后，任它们沾上泥水。

　　永恒的太阳摇摇欲坠地挂在天边，发出金色的、柔和如雾的光。

　　它是残酷的自然界中唯一的天神，不论是参天大树还是微不足道的蜉蝣，它都一视同仁地给予暖光。

　　即使它现在垂垂老矣。

　　我痴迷地望着天边，直至我短暂生命中能见的唯一一轮太阳连着最后一抹光彻底被连绵的群山吞噬。

　　我知道，在我永远到不了的明天，它还会照常升起。

　　20:00—24:00

　　万千蜉蝣在水域上空震动翅膀，如万千飞尘。

　　空气中满是森林潮湿清新的气味，我深深将这股气息吸入气道，混入蜉蝣群中，开始生命中最后一次飞行。

　　我与一只相遇不过数秒的蜉蝣结合，待到下几个明天，我们的后代将飞往我们曾飞过的天空。

　　生命的最后一秒，我感到我的身体飘飘悠悠地落入水中。

　　在永恒的自然中，我的存在似乎只是一瞬的幻觉。

　　但见过了阳光和雨水，我总归也算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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