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纨涤清波

作者:留轻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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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我算是一个平凡的普通人。
      “平凡、普通,似有赘述之嫌,但事实本来如此。那些所谓的普通人,与我相较,也多少显得不凡了。我实在是过于平平无奇,一切似乎都是这世上的平均数,自来常被各种人忽略掉:师长带了我数年的课,仍然叫不对我的姓名;班里有什么集体活动,总是忘记将我登记上。每逢彼时,大家常怀几分歉意看我,我犹自一笑置之。
      “'没关系的。'
      “没关系的,自那日后,我惯于如此,早已能安然处之,甚至乐得清闲。像是受了豁免,同样是这份平凡使我能不引人注目,能在苦楚难当时,短暂地超脱于世事片刻。只要这样就可以了。我很知足。”
      写至此处,白水顿顿笔,抬眸看一眼讲台上诲人不倦的老师,便合上了本子。摘下眼镜,抱起臂,他侧头趴着,只是定定望着窗外出神。
      时值盛夏,南风摇叶,摇落光影婆娑,树上鸣蝉凝伫,惘然聒鸣。它们恐怕从未想过为何于此地、务此业吧,只是空空囿于日复一日的惯常中,陷在自然桎梏下的时序轮转里,庸碌终身,自降于世起,已可窥见终章几何。那么 ,白水默然思索,我与它们比起来,也是不凡的。我至少清楚,我属于何地,该赴往何方。
      回过神来,他将目光投向腕表,距离结束煎熬还有相当的时间。想了几霎,白水便闭了眼,任思绪浮沉,堕入缥缈中。

      ……………………………………………………

      那年,白水六岁。
      遥远的记忆看上去像是蒙了一层纱,罩着的风景共人物总有几分模糊。忘记了为何分明是三伏时候,却冷意彻骨,心跳几乎冻结。
      但也还记得,那是与而今同样时节,父母带白水出门,却异于常日地疏离于他,发问总不回答,都是冷冰冰的,谁也不愿去牵白水的手。他便茫然无措着,始终低头看着脚下,默默数着步子。柏油路上,三百零九步;青砖道上,一千二百一十步。白水走不动了,央求母亲少歇片刻,她闻言却突兀地挂上了几分笑意,在他看来是如此造作刻意。也不和一旁的父亲言语,她径自牵白水到公园里,带他在商店买了雪糕,挂着笑柔声说:“小水,在这里等着,我很快回来。”他便于此地等着,看着身形缩短又拉长,只是月亮如约而至,而母亲依旧不见踪影。
      他始终没有哭,只是往复徘徊着,最后坐在了长椅上,有如定格般的一动不动。直至夜半,白水发觉面前横下一道影子,他抬头,看见了父亲浮肿的眼眶,脸颊还有浅浅的红印,于是默然低首。父亲俯下身子,拉起他,闷声道:“走。”白水便站起来,僵着腿跟在父亲身后迈步。他什么都没有问,只是在回房后将自己锁在屋里,无声流泪很久,直至拂晓时分方才入眠。那夜的哭泣提前流尽了白水数年的泪水与言语,再醒时,不再是从前的自己。他自此寡言,不愿提起家里的任何事情,尤其是那个一去不回的母亲。
      此后父亲渐也不大说话,开始不修边幅,沉湎于烟酒。某日白水放学归来,他却生涩地张了口:
      “你大了,未来还很长,不要总是陷于过往。可以试着热爱……”“您不必费心。”
      白水冷冷打断面前这个憔悴得像是七八十岁的中年男人,转身,回屋锁了门。只余下满堂的烟雾弥漫,其中隐隐现现,匿着一双浑浊的眸子。
      这时,白水十二。细数来,已有五载之久。

      ……………………………………………………

      梦醒,周围座位不知何时已空,白水揉揉有些眩晕的双眼,起身出了教室。晚饭时间,他却意外地朝着食堂的反方向行去,出了校门。
      看了眼表盘,他估量着时间,旋即走向路对面一辆熄着火的出租车,坐入后座,沉了声说:“师傅,市体育场,麻烦。”
      司机本是刚刚惊醒,还有些睡眼惺忪,闻言也不困了,笑骂道:“你小子跟我装什么装,你要是真觉得麻烦啊,就别叫我这一把老骨头天天当你的免费司机。”白水微微展颜,“李叔,开个玩笑,正事要紧。”这李姓司机也不拖沓,扳起手刹,却正色道,“你可能嫌我多嘴,但作为长辈,我还是得劝劝你,做学生的还是少逃课为好。我当年……”
      白水已经习惯了这位长辈的絮叨,饶是如此,也不禁为这个义正辞严指责自己旷课的从犯汗颜。选择性地忽略了废话,他从后排座位下拿出一个背包,却见白水双手在脑侧一摘,拿下长而厚的假发放起,长不及眉的碎发露出。没了镜片和长发的遮蔽,路灯照入双眸,微微流着光彩。将校服换掉,叠好放进背包,又从包侧抽出发带揣进口袋,此时车也接近了目的地,李叔却陡然一转话锋。
      “小水啊,你爸也不年轻了……”
      白水神色一滞,片刻后恍若未闻,只自拉开车门,“停好车就进看台吧,给您留了好位置,服务台报名字有人带路。”说罢也不回头,背身挥挥手权当道别,向场馆侧门走去。李叔望着少年此刻不再隐于臃肿校服下的颀长身影,重重叹了口气,自言自语着,“这孩子,以为是谁……唉。”
      出示证明进门后,白水径直走向更衣室,打开自己的柜子,拿出号牌与钉鞋,脸上神态自若,心情却波澜不定。李叔的言语,把他的思绪拉回了那个不想记起的家,其实,他很清楚当初过错在谁、是谁背弃。只是那个女人走后,一腔怨念无处释去,便全部转嫁在了父亲身上。白水只是依旧幻想着、逃避着,或许只要不去理会当下真切如何,这个家便能一如当初的完整。不是蠢笨,不是痴傻,只是,欲求心中稍安。还有,白水想,我讨厌这个颓废的父亲。
      强抑几分酸楚,他走到洗手台前,意图用凉水冷静下躁动的内心。扳扳龙头,却不出水。白水叹口气,不纠结于此,对镜闭目,戴上发带。再睁眼,少年眼中迷茫消散,只余下坚定。此时镜中人,不复校内那个泯然众人的白水,长身玉立,神采奕奕,或未算得俊朗,但眸色明亮,真切地发着光。一扇体育馆的大门,分割出两个截然不同的白水。“我本不凡,”他喃喃,“是这里唤醒了我。”
      白水走进候场的队伍中,身边几人注意到他,竟是主动退开几步,给他以拉伸的空间,拥挤的人潮,突兀的空旷,使白水所在之处格外显眼,但无人发问。众人只是静静注视着他,微微俯首。
      轮到白水这一组入场,他悠然走出,不徐不疾,现场先是一片死寂,随后如山呼海啸。
      “白书明!”
      白水依旧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震耳欲聋的呐喊竟似与他无关。这里,于他而言,比那间公寓更有家的气息。
      此处,是玉城年度八百米决赛的主场,作为中部地区最大的城市,这场赛事向来享誉颇高。然而,“白书明”这个名字,在此地更是无与伦比之存在。三年前,少年白书明横空出世,以压倒性的胜利震撼了世人,此后两年,他次次突破自我,当今已有天骄之誉,却又始终不去参加更高级别的赛事,平添神秘。
      只有白水知道,“白书明”其实并无其人。最早参赛时,白水不愿张扬,便向组委会提出了登记用真名,对外用化名的请求。再高级别的赛事,不是他不愿去,而是姓名就再也藏不住了。“白书明”,意在,以足下行迹,书成前途光明。在那些令他感到连呼吸都痛苦的年月里,义无反顾地向前奔行,是惟一能试图用以忘却的途径。即使前方晦暗,也要掘出光明,彼处无光,我自成阳。
      白水登上跑道,双目微瞑,似有超然之感。同行者犹自不安,来回踱步。他们都是几度走到最后的选手,清楚地认识着,少年的温和下,潜藏着能撕碎对手的凌厉。静如处子,动若脱兔,此语恍若为他而生,也只在他这里,方才淋漓尽致。
      其实决赛已然注定,必然的领先,必然的碾压,必然的胜利。但观众还是要看,即使结果无疑,真正看到时的动人心魄,依旧令人心潮澎湃。很多曾看过白水比赛的人说,很震撼,似乎让自己连在不太明朗的生活中继续拼搏都有了动力。
      当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第一刻出现在赛场上,面对身边高大的成人,步幅体力似乎都不占优势。可他并不在乎自己被世人怎样看待,因为他的实力会让所有人拜服。每当人们认为白书明已是强弩之末,他就会用新的纪录向世俗的眼光挥拳。没有人能定义,没有人能轻视,白书明即是奇迹的代名词。
      白水首次听闻时,心中讶然一动。他从未想过,自己一个尚且还要用化名支撑前进的人,竟也能成为别人的光。
      选手们随指引陆续上道,发令枪响,白水兀地却觉不寻常。许久未曾感受过的疲惫于此刻如潮涌来。今日,李叔的言语多少还是唤起了部分那段不堪回首、他始终竭力忘却的记忆。白水仿佛正渐渐接近着几年前的日子,每踏出一步,便向自六岁那日后,千万个彷徨的朝夕靠近一分。
      迷失着的日子里,白水曾痴痴地向许多人发问:“怎么才能不痛?”成人们不以为意,一笑置之。同龄人亦是以他为异类,竟相远离。在近乎绝望时,是一个女孩叩开了他无人领会的寥落。
      “如果痛苦追着你不放,就跑起来吧,快到时间也追不上,就能把那些远远甩在身后。”
      白水忽地展颜。
      “所以,我一路跑到了如今。”
      枷锁轰然碎去,倦意一扫而空。身后正窃喜着而渴盼斩落奇迹的几个对手,眼睁睁看着少年突然加速,一骑绝尘。观众席上,有些低迷的人们再次群情激愤,沸腾着,众口一声高呼“白书明”。

      观众席,前排中央位置,一个女孩看着这一幕有些激动,低低呼出了声,“呀,我就知道不会输的,”她偏偏头,看着身旁的空位,又喃喃道,“就是不知道小绫哪里去了,叫她来本来就是想让她开心点,最精彩的片段又没看见,好可惜啊。”
      正后方,李叔竖起耳朵听着,不由露出一抹古怪的笑容,“这小子,还学会制造悬念了,花里胡哨可不好。”

      倏忽,比赛落幕,白水很自然地登上了领奖台,心中古井无波。这种级别的比赛早已对他没有太大意义,只是冠军的奖金足以支持他不向父亲开口,而独立生活很久。组委会主席含笑走出,为他佩戴奖牌,于此际微不可查地耳语着。
      “还是不去吗?”
      白水表情不变,一如既往地答,“我考虑一下。”主席手一抖,却神色如常,携白水向观众致意。回后场前,他还是顿了顿步子。
      “大门随时为你敞开。”
      白水目不斜视,亦自离开。说他未曾动心过,那是谎言,他也期许着更大的舞台,毕竟并非池中物,本是沉渊蛟龙。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找到那个人,一切了结,便开新章。
      额上有汗,粘腻感令他不由微微皱眉。白水想了想,扯下发带,披上外套,便走向了观众席。李叔含笑递来毛巾,白水颔首接过,进了洗手间。
      候过片刻,白水快步走出,却不意与行人撞了满怀,他赶忙低头致歉,对方却沉默片刻,方才轻轻回了句“没事”。
      听来是个同龄的女生,声音还有些不畅。是在哭吗?白水心想,不会这么脆弱吧。
      抬头,欲言又止,他有些怔住了。面前少女显然穿着他们学校的校服,眼圈红肿,本来容颜清丽,此刻虽有憔悴,却更无端平添几分动人。
      这个人,他曾认识。
      看着少女犹自低首揉着眼眶,白水心下一动,却不改面色,迈步离开。只是,在与她擦肩而过时,他突然缓下步子,轻声说了句什么,未等回答,已然快步归去。
      她一愣神,只看见白水背影渐远,衣角扬着,盖着的号牌时隐时现。思忖片刻,少女忽地笑了,珠泪未干,有如梨花带雨,明艳无俦。
      不远处,又有个女孩匆匆走来,轻轻叫,“苏绫,刚才好担心你,不说一声就突然走了……咦,你没事了?在看什么?”
      来者却是方才坐在李叔前方的女孩,她好奇地看看苏绫眼角尚未平复的弧度,又顺着她的目光向廊道一端望去,此时空无一物。
      苏绫回神,对女孩微笑,“多谢关心了,小真。至于那边……”她停了停,“刚才有个戴着号牌的少年走过哦。”
      小真先是一喜,很快又沮丧下来,“呀,是白书明,我刚才看到他往这边走,就想着来找找你,顺便偶遇一下,没想到居然错过了……你不知道,刚才他有多让人激动,你不在真是好可惜。”
      苏绫笑而不答,默默思量着什么,随即一拉女孩的手,直直向外走去,出了场馆。外面早先下起了雨,小真一见,不由有些懊恼。
      “这下怎么办呀。”
      苏绫伸手接着雨滴,出了一会儿神,突然笑眯眯地牵着女孩迎向雨幕,“怕什么,几步路而已。”
      小真有些惶急,“雨正大呢,衣服要湿了!你怎么这么急啊?”苏绫依旧含着笑,不应声,却在某一刹回首望向场馆,微微眯着眼,像是看到了什么耀眼的东西。她再一拉小真,两人快步消失在夜色中。
      场馆中,白水身上披着外套,捧热水抿了一口,赫然正站在与体育场大门同侧的某一扇窗前,微带笑意,看着二人离开的方向。“真是意外频发。”自语着,又倚窗站了片刻,李叔已经收拾好行囊来寻他了。白水不再耽搁,从李叔手中接过伞,转身离开。
      走着,他轻轻重复了一遍擦肩而过时的话语。
      “我们一起跑啊。”
      白水唇角一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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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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