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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她想死在春光里
第1章她想死在春光里
户部尚书府!
半室灯辉从支摘窗漏出,紫檀大案边,梳着总角的男童坐在高高的椅子上晃荡着两条小短腿,旁边身着苍色直缀的男人,背对着窗,正低头一一翻检着一沓习字贴。
“这一点,还是太虚浮了……不过已有些许笔力……”男子的声音传出。
窗外,夜风簌簌,无星无月,树下阴影处,少女站在那许久了,她眨了眨眼睛,眸光闪烁,才透出些许活人气。
爹爹,在你耐心教导幼弟时,有没有一瞬间想起,你也曾许诺要亲自给女儿开蒙呢?
她翻出尚书府墙头,虽吃力,但也灵活,可见是爬惯墙头的。
她没有提灯,走进昏长的夜色中。
“嗬……”她拖着身子,每走一步,肺腑里都似漏了气地残喘着。
穿过两个里坊,半个多时辰,她才走到长公主府,还是翻了墙头。
长公主府很大,对孩提时的她很大,对现在的她更大得充满恶意。
还好,长公主府的每一处她都跑过,每一处都是亘古不变的天上繁星在她记忆中一一亮着。
她瘫坐在长公主寝殿窗下,听着里头男女的私语。
“棠棠在路上也耽搁了太久了,她从没有离开我们这么久。”
“那孩子还没定性,一脱了笼,哪里肯轻易回巢?终是太后娘娘太宠着她,由着她性子。这不才刚有书信来报,前两日路过山谷见着一片桃花林,又不肯走了,一定要等到桃花开。”
……
娘亲,我们可是整整分别了十三年呀。
她没多听,便离开,这次翻墙头,一不小心一头栽了下去。
她一声不吭爬起,左手垂挂着,往城外走。她人到了城门下,城门紧闭,城楼上垛口后兵士持戟而立,却都无所觉。
“开门。”然而,当她一开口。朱漆城门嘎吱缓缓打开,吊桥放下。待她过了护城河,吊桥才复升起,城门重新关上。
在守门的士兵眼里,这夜,没有少女,城门也没有打开过。
一踏出城门,她脚步加快,因左臂不能动弹,脚下又无力,动起来歪来倒去,似没有支撑的人偶,随时要散架。
这里光秃秃的,都是黄土。她要继续往前走,她要倒在山花烂漫下,死在阳光里。
今天就是她的死期。
她才十六岁,就已经要死了。
当第一抹金辉漫过山脊,她被晃了眼,从坡上滚落,正好滚进一处半人来高的洼坑里,她躺在泥泞的坑底,望着金芒破开云翳,满足地眯起了眼。这样也不错,死后尸体起码不会被乱踩。待尸身彻底腐烂了,想必会从中生出花来。
春天是个适宜死亡的季节,晨光偏宠地拥着她,周身泛着一层朦胧的茸光,她在温暖中缓缓合上眼,黑气从她未完全合上的双眼缝隙涌出,瞬息间,就将坑中的少女吞没,以飓风之势往外扩散,遮天蔽日。
万千嚎哭炸开,破碎,凄厉,猖肆。
少女的哼唱随之响起,含糊不清,如风过叶落,足以撼山裂空的嚎哭刹时被掐断,天地皆停,只有她的哼唱还在继续,漫天黑气凝止,似被一张天网笼住。
“唉~”她轻叹,收网,所有黑气尽数重回她的身体。
万鬼咆哮:“林镜初,你都要死了,你以为还能困住我们多久!”
是啊,她困不住他们了!
十二年了,从四岁起,她以身体为牢,困住了万鬼,一日日被吞噬,她的身子先撑不住了。
那就,一起走吧。
她又吟唱起了幽远的曲调,声音嘶哑难听,才唱两句,她喷出大口鲜血,尽数喷溅在脸上,她伸出右手抓向初升的太阳,狰狞似欲抢夺的恶鬼。
一道人影挡住了阳光,像是要将她这只恶鬼打回地狱。
坑上面探出一颗脑袋,梳着双丫髻,十三四岁,肉乎乎,青青葱葱,平平常常,没有任何故事的脸。她口气随意,像在路边招揽过路人买她的大白菜,“你要活下去吗?”
“你是谁?”
“善堂,春生。”
“你想要什么?”
三言两语,交易达成。
万鬼沸腾,怨气冲天,可偏偏冲不破这具破败的血肉之躯,他们怨毒地嘲她: “林镜初,这世上无一人爱你,在意你的死活,你为什么还要苟活?你为了那对所谓的父母困住我们,结果呢,他们各自嫁娶,另有子女,这些年,他们可曾再看你一眼?”
“那我就凑到他们跟前让他们看见呀。”
林镜初起身,手脚并用从坑底往上爬,左手使不上劲,她便用下巴撑着。春生本伸出了手想拉人一把,一瞅她一身污脏,手硬生生拐了个弯收回身后,背手抬头望天,今天天气真不错呀。
林镜初气喘吁吁爬上来,趴在坑边,脸上血和着泥,一咧嘴可止小儿夜啼:“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她朝春生招了招手,春生不情不愿在她跟前蹲下,她满手污泥的手拍了拍春生白净的脸颊,“欠钱的才是大爷。”
“小毛驴呀转圈磨,俺的命比驴还薄,信了那贼人的甜嘴舌,按了那卖命的红手戳~~”大清早,官道上赶路的,挑担的,骑马的,无不望向那辆辘辘驶往城门的青布马车,赶车的小丫头正扬起悲苦的脸,唱得那个断肠呀。
哎,天底下,哪里不是这家哭声压过那家愁云。
行客也不过是嗟叹一声,各自东西。
哪来那么多的路见不平?没人捧场,春生自觉没趣收了声,马车内传出林镜初的揶揄,“你这嗓子不错,多学点时兴的小曲,以后每日给我唱唱。”
“驾~”春生一挥马鞭,鞕梢炸开脆响,马车如离弦的箭射出,车厢猛地一颠,林镜初头撞上厢壁,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还是这狗脾气。” 春生啐道,驾着马车进了城。
二月二,花朝节,也是昭宁长公主的华诞,长公主府中正有宴会,宾客已到十有八九,大门口迎客的管事仍不敢有半分懈怠地躬着腰,陪着笑脸。
一辆只有一匹马的青布马车驰来,管事和侍卫都皱起了眉,不等马车靠近,离大门还有数丈远,门口侍卫已持刀上前挡住马车。春生从容地勒停马车,不耐烦地拖着懒音说道:“郡主,您老人家请下车吧。”
一只纤长的手从车帘伸出,骨节突出,过于粗糙。春生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跳下马车,扶过这只手,引马车里的人下车。
待周围的侍卫看清下车的少女容貌皆怔住,这是谁?怎么这般像昭宁长公主?他们完全想不起昭宁长公主还有一个女儿扶风郡主,以至刚刚小丫头那声郡主完全被他们抛到耳后。
少女一身墨绿,幽沉沉地衬着她过分苍白的脸,微卷的长发只随意用支木簪挽了个半髻,额间碎发半掩着右额角下的伤疤,虽小,因过深而扭曲狰狞。她微微一挑眉,现出张狂来。
她这一挑眉,本有八分像昭宁长公主的脸瞬间连半分相像也没了,众侍卫顿时清醒过来,厉声喝道:“大胆,你是何人?竟敢到长公主府前闹事?”
春生插腰大声反击:“你们才大胆,这位可是长公主的长女,圣上亲封的扶风郡主,你们也敢拦?”
扶风郡主!
春生脆生生的声音如晴天霹雳,长公主府中人才都想起,是了,是了,是有个扶风郡主的。这脸,不是长公主亲生的女儿能是谁?
管事示意门房小厮入内通传,朝林镜初躬下了腰,打算先将人从侧边角门带进去,“贵客请随小的来。”
“贵客吗?”林镜初咬着这两个字。
春生踏前一步,一股无形的气劲如墙推出,管事与侍卫身不由己地向两侧退开,眼睁睁看着两人踏入了公主府。
昭宁长公主正和众女眷在亭中赏花品茗,随侍嬷嬷附于她耳边低语,她耳内嗡嗡怎么也听不清,只见少女迎着风朝她走来,身形单薄,风再急些,似乎便将她摧折。
越来越近,来了,找来了。
这脸,是她的女儿。她的女儿正看着她,与记忆深处躺在血泊中望向她不肯合上双眼的幼儿重叠。
不,不要再看着她。她冷得牙齿打颤,当初应该把那双眼睛挖掉。
对,挖掉那双眼睛,挖掉挖掉挖掉……她在内心疯狂咆哮,极度的惊恐和亢奋冲撞下,她身子一软,晕倒在旁边嬷嬷身上。
亭中顿时陷入混乱,林镜初俯下身,轻抚着她的亲生母亲赵望舒与从前一般无二的容颜,呢喃着:“都言相思催人老,娘亲,我再不出来,你都记不起我了吧?”
昭宁长公主被搀扶下去由府医医治,亭中反而安静下来,众女客不知情况个个坐立不安。
林镜初款款走到昭宁长公主的主位坐下,无视众人精彩各异的表情,轻咳了一声。做作得站在旁边的春生面目都扭曲起来,她也拿出咳痰的气势咳了一声,人往前一站,手一挥,扬声道:“扶风郡主在此,你们还不快一个个报上名来。”
扶风郡主?众女客愣住,好半会才有人想起来,细碎声此起彼伏。
昭宁长公主和驸马林羡成婚四年便和离,次年,林羡另娶,继室金氏是他恩师的独女,两人自小青梅竹马,情分非常,有传林羡进京赶考前两人已在议亲,这金氏不知为何等不及,未待林羡高中便另嫁他人。林羡却是情根难断,这不金氏才刚新寡,即弃了身份容貌天下无人能及的昭宁长公主。
昭宁长公主也很快另嫁,在旁人看来更像是负气,无不唏嘘。市井茶馆说书话本忙忙翻过公主状元郎的老套故事,又连出负心郎和俏寡妇的那些事。
而扶风郡主也自此体弱闭门不出,随着林羡再娶,金氏带有亡夫一女,婚后又生下一子。年复年,偌大的林府,小小的扶风郡主便如角落里随便的野草无人注意,孤立在一方小院中。
昭宁长公主再婚后又育有一女,虽至八岁方得封华容县主,却自幼被长公主视若掌上明珠。日常用度无不极尽精奢,凡有所求,长公主无不应允。然华容县主虽承万般宠爱,却未染半分骄纵之气。性情明媚活泼而进退有度。更兼天资聪颖,敏而好学,不过十来年纪,已显露出众才情。相貌上有四五分像母亲,便是十足的美人胚子了。年方初绽,便已成为栎阳城中众贵女之冠。
至于另一个女儿,昭宁长公主似乎早忘了,她未曾提起一声,旁人自然也不敢提,久了,也都忘了,抹去一个人原是如此容易的事。
昭宁长公主受这般刺激,显然也没料到扶风郡主会突然出现,这哪是见到女儿?分明是活见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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