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影入梦

作者:Fiora宇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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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残卷与幻影



      陈墨工作室的空气,总是凝固的。

      那不是寻常的静止,而是被经年累月的尘埃、微酸的糨糊、陈年宣纸的纤维以及各种老木头和矿物颜料气味共同腌制出来的一种沉滞。时间在这里仿佛流速变缓,心甘情愿地蜷缩在每一道画轴的缝隙里。

      陈墨就嵌在这片沉滞的中心,像一尊入定的雕像,只有握着修复刀的手指在极细微地移动。

      他正在对付一幅仿倪瓒的《秋山萧寺图》残片。画是老的,至少清中期,笔意学到了倪瓒的几分孤冷,但终究少了那份不食人间烟火的逸气。在真正的行家眼里,这是上不得台面的“假货”;但在陈墨看来,它只是“另一件真实”的旧物,承载着数百年前那位无名仿画者的心力与时光。

      他修复它,和修复故宫里出来的真迹,用的是同一种虔诚。

      只是,没人会把真迹送到他这间藏在旧货市场深处,连块像样招牌都没有的小作坊来。业界都知道他陈墨的手艺邪门——经他手的真迹,总会出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毛病,反倒是那些高仿、赝品,他能修复得天衣无缝,甚至……“焕发新生”。

      一种只能修复假货的诅咒。这让他成了圈内的一个笑话。

      刀尖小心翼翼地剔除着画心一处破损背后的旧裱纸,他的呼吸放得极轻。就在这时,指尖传来一阵奇异的触感。

      不是纸张的粗糙,也不是糨糊的黏腻,而是一种……冰冷的吸力。

      紧接着,一阵尖锐的眩晕毫无征兆地袭来,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他的意识,猛地向下一扯!

      天旋地转。

      再睁眼时,凛冽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他的脸颊。他站在一片荒凉的山脚下,四周是枯槁的树木,枝桠在灰蒙蒙的天空下伸张,如同绝望的祈祷。远山轮廓萧索,眼前溪水凝滞,一块巨大的卧石横亘眼前——这景致,竟与他工作台上那幅《秋山萧寺图》一般无二。

      不是画,是置身其中的世界。

      陈墨浑身冰凉,他想动,却发现身体如同被冻住,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他想呼喊,喉咙里却像是塞满了冰冷的棉花,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的目光,死死锁在溪边那块巨石上。

      那里坐着一个穿着古旧文士长衫的清瘦背影,正对着一幅铺开的绢本。画案简陋,笔墨在一旁静静搁置。那人只是坐着,背影佝偻,仿佛承载着千钧重负,对着空无一物的绢本,久久没有落笔。

      一股庞大得几乎实质化的悲凉与绝望,从那个背影弥漫开来,包裹了陈墨,让他感同身受,几乎窒息。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那文士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回过头来。

      陈墨看到了他的脸——一张被风霜和内心煎熬侵蚀得近乎麻木的脸,肤色蜡黄,颧骨高耸。但最让他心悸的,是那双眼睛。

      空洞,死寂,如同两口枯井,里面没有任何对世界的留恋,只有一片虚无的荒芜。

      那目光,并没有聚焦在陈墨身上,而是穿透了他,望向更遥远、更虚无的某处。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一个几乎被风吹散的声音,带着灵魂碎裂般的颤音,飘进陈墨的耳膜:

      “道……在何处?”

      轰——!

      如同被一柄巨锤砸中胸口,陈墨的意识被猛地拽离这个寒冷彻骨的世界,向后飞跌。

      “砰!”

      后背重重撞在坚硬的椅背上,剧烈的疼痛让他瞬间清醒。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跳出来。冷汗早已浸透了他单薄的衬衫,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像一条离水的鱼,惊魂未定地扫视着周围。

      熟悉的沉滞空气,熟悉的工作台,熟悉的灯光。那幅《秋山萧寺图》的残片依旧安静地躺在那里,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窗外,已是华灯初上,夜色深沉。

      刚才那漫长的一切,在现实中,不过是一次呼吸的瞬间。

      “幻觉?低血糖?”陈墨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虎口,尖锐的痛感无比真实。不,那不是幻觉。那寒风刺骨的感觉,那绝望到骨髓里的情绪,真实得可怕。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回到那幅画上。

      这一次,他的瞳孔猛地收缩。

      在画幅右下角,靠近边缘一棵枯树的虬曲纹理之间,他看到了一个之前绝对不存在,也绝无可能被画上去的印记。

      那是一个用极焦极黑的墨,小心翼翼点出的,极其细微的螺旋符号。

      它隐藏得如此之巧,若非他刚刚经历了那场“梦境”,心神与这幅画产生了某种诡异的连接,根本不可能发现。

      它像一只刚刚睁开的、冰冷的眼睛,正无声地注视着他这个窥破了秘密的人。

      陈墨感到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窜上天灵盖。

      ……

      接下来的两天,陈墨是在一种魂不守舍的状态中度过的。他试图用忙碌来麻痹自己,整理了工作室,翻阅了大量古籍,甚至破天荒地出门走了很远,去城隍庙旧书市场逛了一圈。

      他需要找一个能说话的人。

      在一个堆满泛黄书籍,同样弥漫着陈旧纸墨香味的小店里,他找到了老周。

      老周是这家旧书店的老板,年纪约莫六十上下,头发花白,总是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中山装,眼神温润而通透。没人知道他的来历,只晓得他肚子里的学问像这店里的书一样,深不见底。他是陈墨在这座城市里,唯一能说上几句话的忘年交。

      “哟,稀客。”老周从一本线装书上抬起头,推了推老花镜,“脸色这么差,又被哪幅‘假画’给欺负了?”

      陈墨在他对面的矮凳上坐下,张了张嘴,却发现那些离奇的经历堵在喉咙口,不知从何说起。他灌了一口老周推过来的粗茶,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稍微平复了一下心绪。

      “周伯,”他斟酌着用词,“你相信……画有灵魂吗?”

      老周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细微的光亮,他放下书,慢悠悠地说:“画是死的,笔墨是死的。但作画的人,倾注进去的心血、情绪、乃至那一刻的命魂,是活的。”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着陈墨,“怎么,碰到‘活’的画了?”

      陈墨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选择将《秋山萧寺图》残卷和那次诡异的“入梦”经历,删减掉最惊悚的部分,用一种相对平静的语气叙述了出来。他只说感觉与画产生了强烈的“共鸣”,仿佛感受到了作画者的心境,并因此发现了一个之前忽略的奇特墨点。

      他没有提那个清晰的螺旋符号,也没有提那句令人毛骨悚然的“道在何处”。

      老周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直到陈墨说完,他才缓缓开口:“倪瓒的画,求的就是一个‘空’,一个‘寂’。后世仿者,大多只得其形,难得其神。你能感受到仿者的‘悲凉’与‘绝望’,这本就是一件奇事。”

      他站起身,在身后杂乱的书架上摸索了片刻,抽出一本页面泛黄、没有封皮的旧笔记,翻到某一页,递给陈墨。

      “看看这个。”

      陈墨接过,那是一页用毛笔小楷工整抄录的野史杂闻,墨迹已有些模糊。其中一段被老周用红笔轻轻圈了出来:

      “……有画工林泉,慕云林逸笔,穷半生之力摹之,终不得法。晚年困顿,于破窑中再摹《秋山图》,心力交瘁,掷笔长叹‘道在何处’,呕血而卒。其仿作亦不知所踪,然传其画中藏有执念,能惑人心神……”

      陈墨的手猛地一抖,笔记差点脱手。

      林泉!呕血而卒!道在何处!

      笔记上的记载,与他梦境中的见闻,严丝合缝地对上了!甚至连那句他未曾对老周提及的呓语,都一字不差!

      一股更深的寒意瞬间包裹了他。那不是巧合。绝对不可能。

      老周观察着他骤变的脸色,轻轻叹了口气,将笔记收回。“古玩行当里,有些东西,说不清,道不明。你觉得是幻觉,它偏在你心里扎了根。你觉得是真的,它又无踪无影。”他拍了拍陈墨的肩膀,“小陈啊,你这双手,你这双眼,或许……能看到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是福是祸,难说。但既然找上了你,躲,是躲不掉的。”

      离开旧书店时,陈墨的心情比来时更加沉重。老周的话非但没有解答他的疑惑,反而坐实了他经历的诡异。他不是出现了幻觉,他是真的……撞鬼了?或者说,撞上了那幅画里,仿画者林泉残留了数百年的执念?

      他失魂落魄地往回走,旧货市场已经冷清下来,大部分店铺都拉下了卷帘门。只有他那间工作室的门口,似乎站着一个人影。

      走近了些,陈墨才看清,那是一个女人。

      她很年轻,大概二十六七岁,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米白色风衣,身姿挺拔,气质清冷。路灯在她身上投下昏黄的光晕,勾勒出利落的短发轮廓和姣好的侧脸。她正低头看着手机,脚边放着一个看起来相当专业的黑色手提箱,与周围杂乱破旧的环境格格不入。

      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

      目光清澈,锐利,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审视,瞬间落在陈墨身上。

      “请问,是陈墨,陈先生吗?”她的声音也很好听,但透着一种公事公办的疏离。

      陈墨下意识地点头,有些警惕。“你是?”

      女人从风衣口袋里取出一个证件夹,打开,展示在他面前。“林清音。省博物院文物保护与考古研究所的。”证件上的照片和她本人一样严肃,“冒昧打扰,有件东西,想请陈先生帮忙看看。”

      博物院的人?找他这个“赝品修复师”?

      陈墨心中的疑虑更深了。他沉默地打开工作室的门,侧身让她进去。

      林清音走进工作室,目光迅速而专业地扫过屋内的一切——堆满工具和材料的工作台,墙壁上挂着的各种仿古画作,空气中弥漫的独特气味。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

      她没有坐下,直接打开了那个黑色手提箱。

      箱内是特制的防震海绵,中央小心翼翼地嵌着一个细长的紫檀木画匣。

      “这是一位匿名收藏家送到我们院里请求协助鉴定的,”林清音戴上白色手套,动作轻柔地打开画匣,从里面取出一卷古画,“情况比较特殊,院里几位老师看法不一。我听说陈先生对……一些非典型的古画,有独特的见解,所以想来请教一下。”

      她将画轴在唯一空着的一张大工作台上缓缓展开。

      随着绢本的呈现,一股更加古老、更加深沉的气息弥漫开来。画心保存相对完好,描绘的是汴京宣德门上空,一群仙鹤盘旋翱翔的祥瑞景象。笔墨精妙,设色典雅,透着一股皇家气派。

      然而,当陈墨的目光完全落在题跋和那个熟悉的“天下一人”画押上时,他的呼吸骤然停止了。

      这是……宋徽宗赵佶的《瑞鹤图》?!

      不,不对。公认的《瑞鹤图》真迹应该在辽宁省博物馆。这又是一幅仿作?可这气息,这绢色,这笔墨的神韵……

      林清音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平静无波:“收藏家坚称这是真迹,但碳十四测年和绢帛材质分析结果存在一些无法解释的矛盾点。所以,它很可能是一幅……我们目前技术无法完全定义的,‘顶级摹本’。”

      顶级摹本。

      这四个字像钥匙,瞬间打开了陈墨体内某个诡异的开关。

      他的目光死死锁在那群盘旋的仙鹤上,一股比之前面对《秋山萧寺图》时强烈十倍、百倍的吸力,猛地从画中传来!

      他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眼前的景象便开始扭曲、模糊。林清音的声音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变得遥远而不真切。

      “陈先生?你怎么了?”

      他听到的最后声音,是自己心脏骤停般的一沉。

      然后,便是震耳欲聋的喧嚣声!

      他站在了一条摩肩接踵的古代御街上!阳光刺眼,琉璃瓦在宫墙上反射着金碧辉煌的光泽。空气中弥漫着香烛、尘土和人群汗液混合的复杂气味。

      他的正前方,正是巍峨壮丽的宣德门城楼!

      城楼上下,挤满了身穿宋时服饰的官员、军士和百姓,所有人都仰着头,指着天空,脸上洋溢着激动、敬畏和狂热的神情。

      陈墨下意识地跟着他们的目光抬头望去。

      只见蔚蓝的天空下,一群羽毛洁白的仙鹤,正绕着宣德门的鸱吻盘旋飞舞,姿态优雅,鸣声清越,宛如仙乐。

      祥瑞!真正的瑞兆!

      在这一片喧嚣和祥瑞之气中,陈墨却感到一股截然不同的情绪。他猛地转头,望向城楼最高处,一个被众多宦官宫女簇拥着的身影。

      那人穿着赭黄色的龙袍,头戴展脚幞头,面容清癯,带着文人皇帝的儒雅与风流。他正仰望着鹤群,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痴迷的、满足的微笑。

      那就是宋徽宗赵佶。

      然而,陈墨却从他身上,感觉不到丝毫的喜悦。他感受到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帝国将倾前最后的、浮华表象下的……

      虚弱。

      就在这时,徽宗皇帝似乎心有所感,他那双沉浸在祥瑞喜悦中的眼睛,目光微微下移,越过了万千臣民,竟然精准地、穿透了数百年的时光,落在了格格不入的陈墨身上。

      两人的目光,在虚幻与现实交织的时空中,短暂相接。

      陈墨看到,徽宗皇帝嘴角那抹满足的微笑,似乎微微僵了一下。他的眼神深处,闪过一丝极快、极难捕捉的……

      警示?

      紧接着,徽宗的目光掠过陈墨,投向更远处的天空。陈墨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在那群祥瑞白鹤盘旋轨迹的中心,在炫目的日光背景之下,他看到了一个东西。

      一个与《秋山萧寺图》残卷中,那个藏在枯树纹理里的,一模一样的。

      螺旋符号。

      它悬浮在天空,如同一个巨大的、冷漠的瞳孔,静静地注视着这场帝国最后的盛宴,注视着穿越时空而来的他。

      冰冷彻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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