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维是一座果园

　　终于在送走潮闷炎热的夏季之后，我等来了玫州的第一个秋天。

　　这当然是玫州自古以来无数秋天中最不起眼的一个，但却是我来这里的第一年秋，所以它又是最独特的一个秋天。

　　我挂掉约瑟夫打过来的电话，他还在南边的家里，一整个夏天都在忙着帮他姐姐打官司，戴德琳陷入了一场财产纠纷，差点家破人亡，不得已把她的儿子，也就是约瑟夫和我的外甥安东尼，寄养在我家，约瑟夫又怕牵连到我，于是让我来玫州暂住，我这才带着十七岁的安东尼来到这所房子里。

　　放回电话，我无聊的躺在床上，任由午后的阳光暖融融晒着我的脚，脚的形状映射在巨大的落地玻璃窗上，轮廓极为优雅，又因玻璃反射掉部分色泽，显得格外白皙。

　　我摆弄着脚丫，仿佛在踢踏着阳光，时而又像在走路，我的左脚很美，右脚略微逊色，当左脚在前时，我便极为自信，当右脚在前时，我又感到羞耻，而它们的交替，不过是一瞬又一瞬的事。

　　我忽然在脚的影子后看到了安东尼的脸，起初以为眼花，看清后大惊失色，急忙坐起身，膝盖紧紧压住包裹住整条腿的睡裙。

　　安东尼笑了，看起来有些放肆无礼，我皱住眉头，不出声音比着口型问他：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俯下身子，脸凑近玻璃，声音不大也不小：“舅妈，这玻璃隔音可没那么好。”

　　见我不说话，他又说：“埃森他们叫我去踢球，我今晚可能晚点回来。”

　　他说晚点回来时有些犹豫，似乎是在纠结什么，自从我们来到这里，他便很快结交到一群新朋友，在家的日子屈指可数，这我自然是管不着的。

　　我这才看清他身上穿着球衣，在秋风中裸露着臂膀与小腿，似乎他的时间停住了，依旧留在了夏天，也许是还保留着在南方时的习惯。

　　于是我说：“你多穿些衣服，另外记得明天要上学。”

　　如果他是我自己的孩子，或许我会再多叮嘱一些，也可能他出门前压根不会和我打招呼，正如他对戴德琳那样。

　　安东尼做了一个酷酷的动作，想必是他们男孩子间所流行的，我感到有些恶心厌烦，摆摆手让他快走。

　　正在这时，花园大门有人在按门铃，我披上披肩出门去看，安东尼已经打开了大门，五十多岁的克莱尔夫人和她的佣人站在门外，正与他互相问好。

　　我站在门廊下，午后的秋风凉丝丝筛进我的毛线披肩里，太阳又暖洋洋烤着我，到头来什么热都没留下，什么冷也没受到，徒劳一场空。

　　克莱尔夫人已经走了过来，我露出笑脸，把她带进客厅里。

　　她是这一带有名的贵妇人，据说祖父是一位显赫的伯爵，到了她这一代虽然没落不少，却依旧保持着不低的声望。而我来此只为暂住，并非为了这些无聊的交际上，因此她上次电话里邀我参加聚会我便回绝了，不曾想她还会亲自登门拜访。

　　我为她倒了红茶，在茶几两端相对而坐，克莱尔夫人的笑容淡淡的，似乎笑容底下满含不悦，我有些局促地握着茶杯把手，似乎这里不是我的家，而她才是这里的主人。

　　“夫人是不喜欢红茶吗？”我主动打破尴尬的气氛。

　　一旁的佣人走过来，语调亲切柔和，“布朗太太，优雅有礼的人需要将倒好的茶送到客人的手边。”

　　我望着距离克莱尔夫人三十公分的茶杯，虽然有些迟疑，还是伸手将杯子挪到她的手边。

　　佣人又用相同的语气对我说：“您也不能将杯子放得太近。”

　　我忍着气，只好又把杯子拽回十公分，尽可能和颜悦色道：“您请喝茶。”

　　克莱尔夫人仿佛很满意似的，端起茶杯抿了一小口，总算开口说话了，“这红茶味道很好，我家里还有些更好的，如果布朗夫人有时间，不妨来府中坐坐。”

　　我一口谢绝道：“不用麻烦了，我初来乍到，夫人太抬举我了。”

　　克莱尔夫人优雅地放下茶杯，对我微笑道：“正是因为你是新人，才需要带你多熟悉熟悉环境，这里没什么娱乐活动，最主要的交际就是聚会，我希望你能常来。”

　　“夫人，我只是暂住在这里，可能只是一两个月，也可能明天就走，如果您的精力浪费在我的身上，我实在感到抱歉。”

　　她的眼睛看着我，似乎觉得我的话很匪夷所思一般，“这里的一天和一个月或者说一年相比，都是一个样，为什么不将一样的日子过得不一样一些呢？你或许是因为刚来，我也不勉强你，过不了多久你就会明白我说的话了。”

　　说罢她就起身准备离开，似乎遭受了无礼的对待，我既开心又惶恐，实在不愿坐在家中反倒得罪了她这样有名望的人，只好说：“夫人请给我一些时间，我需要适应。”

　　克莱尔夫人满意地点点头，随后带着佣人扬长而去，像一个势在必得的王，令我后悔方才说的话，或许我不该让她如此骄傲的。

　　一整个下午的时间我都在想克莱尔夫人说的话，这地方的确没有南方更开放更时髦，娱乐也少得要死，她这一来，我更怀念起之前的日子，又给约瑟夫打了一通电话，仿佛通过电话线和他的声音，能让我短暂呼吸到南方的空气。

　　只是他并没有闲情逸致陪我聊天，也不能理解我此刻无聊又做作的心态，问好过后便匆匆挂了电话。

　　我在下午四点就开始做饭，一直做到六点钟，天刚好黑下来的时刻，我坐在灯下，正打算吃烤牛排、奶油浓汤和意面时，安东尼恰好回到家。

　　“今晚有客人来吗？”安东尼一屁股坐在我身旁的椅子上，“我刚好还没吃饭呢。”

　　我忍住嫌弃，命令他先去洗手再来吃饭，他虽有不满却还是去了，回来时手里拿了一套新的餐具。

　　我用我的叉子把意面分成均匀的两份，意面彼此缠绕，酱汁浓稠，难舍难分一般，好不容易分成两份，却又不老实地溅了一滴在安东尼的手背上。

　　我说了句抱歉，他并不回我，只是自顾自将酱汁舔干净，我闻到他身上的汗臭，带着咸味的气息令我打了个冷颤，赶紧夹了块牛排放到意面上，让他端到我的对面去吃。

　　他倒是乖乖坐过去，狼吞虎咽起来，我见他吃相难看，实在是倒胃口，便不去看，可耳朵里又听得到他吃面条的声音，只好在心里默念：忍忍很快就过去了。

　　他总算吃了个风卷残云，用手背抹着嘴唇，嘴巴被辣得有些红肿，倒显得有些可爱，“怎么做得这么辣?”

　　我恶作剧一般笑道：“这么大的人还怕辣?还以为你什么都不怕呢。”

　　他有些不满，又问：“又没客人来，怎么做这么多菜？”

　　我递给他一杯柳橙汁，“闲着无事，把明天的份也带出来了。”

　　“那明天岂不是要把后天的饭做出来才会不无聊?”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以为他在挖苦我，转移话题问道：“你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安东尼指指自己的衣服，“没想到这里冷得这样快，我需要厚衣服穿了。”

　　“那你找出来穿就好了，只知道往家跑是没用的。”我自认为小小地扳回一局。

　　“我的衣服太乱了，我找不到，而且有些已经小了。”

　　我这才注意到安东尼的身体，似乎像块加了酵母的面团，他的膨胀几乎肉眼可见，短短一个夏天已经比我高出一个头了。

　　我毫不客气回道：“这话你该对你妈说，而不是你的舅妈。”

　　“可他们把我交给了你，你得负责照顾我。”安东尼多少有些孩童的无赖，他心智的发展追不上他的身体。

　　我脱口而出：“安东尼，你的舅舅为了你母亲四处奔波，你的舅妈为了你和你母亲的嘱托，带你来到这个无聊又遥远的地方，你该感激我，而不是像一个主人对待仆人那样颐指气使。”

　　我的声音并不算大，安东尼似乎感受到我的愤怒，卖弄起孩子的天性来，“对不起舅妈，我是真的冷，也真的找不到合适的衣服了……”

　　我见他服软，心也软下来，吃完晚饭便去他房间帮他找衣服，奈何几乎没有他能穿进去的，或是穿上也十分拘谨。

　　我下定决心带他去街心商店找适合他穿的衣服，可这里的商店关门极早，唯有一家裁缝铺还亮着灯。

　　店里一个老裁缝正在缝靴子，见我们进来便说快打烊了，我好说歹说他才肯答应把一件旧衣服简单改成安东尼能穿的样子。

　　“夫人，我急着把这只靴子缝完，您能帮我给他量尺寸吗，无非是这几项。”老裁缝指着桌上的尺寸表让我看。

　　尺寸表画得很明了，只是我却并不愿动手，安东尼催促道：“没有衣服我明天就去不成学校了，随便量一下就好了。”

　　我只好拿起软尺，在安东尼的肩上比量一下，老裁缝眼睛倒尖，跟我说：“夫人这样量是不对的，要把尺子压在身体上量得才准。”

　　我只好把尺子紧贴在安东尼的背上，右手指尖上的数字又变大了几分，低头用铅笔把数字记录下来。

　　紧接着是胸围，腰围，胯围，腿围……一路量下来，望着那些惊人的数字，似乎能把我完全裹进去。

　　很快就量完了，我长出一口气，故作淡定地平复紧张的心脏，安东尼也一言不发地背对着我望着窗外。

　　我的目光随之而去，只见街对面的一户人家楼上正在举办聚会，人影绰绰映在窗帘上，好不热闹，与此时的我对比惨烈。

　　缝制好衣服后，果然很合安东尼的身体，老裁缝夸我量得很准确，我付过钱，带着安东尼走回家，出门时对面楼上的碰杯声我听得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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