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之外的我们

　　我拿着那张轻飘飘的纸，指尖冰凉，却觉得它重逾千斤，几乎要压垮我最后一丝气力。

　　不，或许不是纸重。
　　是我的生命，我刚刚展开却已看到尽头的、苍白而单薄的生命，被这薄薄一纸判词，钉在了名为“晚期”的十字架上，再无转圜。

　　“脑瘤晚期，全身扩散。” 医生冷静得不带一丝波澜的声音，如同最钝的刀子，还在耳边反复回响，凌迟着我所剩无几的希望。一下，又一下，不致命，却磨尽所有生机。

　　简而言之，命不久矣。

　　很奇怪，预想中的天崩地裂没有来，心脏也没有骤然停止，像是早已在无数次治疗与失望中麻木。反而是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如同深冬结冰的湖面，光洁如镜，却将所有的恐惧、不甘与汹涌的悲恸，都死死冻结在了万丈深处。我躺在惨白得刺目的病床上，艰难地，将头偏向窗外。

　　窗外，正是人间四月天。春光烂漫到近乎奢侈，阳光慷慨地泼洒下来，染亮了一树树嫩绿的新叶与娇艳繁花。它们挤挤攘攘，喧嚣着，怒放着，每一片花瓣、每一缕风都在吟唱着生命的赞歌。而这热闹，于我而言，却刺眼得让人想要落泪。我的生命，就像阴暗角落里悄然枯萎的藤蔓，在无人知晓的静默中，即将无声无息地凋零、腐朽。

　　一股巨大的、源自骨髓深处的疲惫感，如潮水般弥漫开来，淹没了四肢百骸。

　　上天啊，这公平吗？

　　为什么是我？

　　我的人生画卷才堪堪展开一角，尚未描绘壮丽山河，尚未成就理想中的模样，甚至……尚未体会过那般刻骨铭心的爱恋。这混沌而无常的命运，仿佛对我开了一个极致恶劣的玩笑。累了，真的累了。毁灭吧，赶紧的。我在心底无声地嘶吼。

　　眼角干涩得发疼，却流不出一滴眼泪。或许，眼泪早已在这反复的希望与绝望中被榨干，我的，还有我那可怜父母的。

　　我知道，为了我这具不争气的皮囊，家里早已掏空了最后一个铜板，徒留四壁。父母原本乌黑的发间，早已被霜雪浸染，挺直的腰背也在生活的重压下佝偻了下去。他们望着我时，那双曾经充满希冀与光彩的眼睛，如今只剩下强忍的、深可见骨的悲恸，以及那一点点，小心翼翼维持着的、微弱的希冀。

　　现在，连这最后的星火，也被这张诊断书彻底碾碎，散入尘埃。

　　说来真是可笑又可悲，我心头竟掠过一丝扭曲的“庆幸”。幸亏……这最终判决来得足够早，没有让父母把最后的安身立命之本，也填进医院这个仿佛永远喂不饱的无底洞。这算不算，我在这糟糕透顶的人生尾声里，能为他们做的，唯一一件还算“有用”的事？

　　我艰难地动了动仿佛不属于自己的手指，摸索到枕边冰冷的手机。金属与玻璃的质感传来，沉得几乎让我脱手。

　　是手机原来这么重吗？
　　还是，我已经虚弱到，连这点微末的重量，都难以承受？

　　指纹解锁，屏幕亮起，下意识地刷着短视频。五彩斑斓的画面，搞笑的段子，煽情的故事……曾经能让我轻易沉浸许久的内容，此刻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模糊的毛玻璃，遥远而不真切。手指机械地滑动着，心里却是一片死寂的荒原。

　　果然，人在彻底绝望的时候，连寻找短暂的、虚假的快乐，都显得如此徒劳无功。

　　人说，身体好的时候，处处是烦恼；身体不好的时候，烦恼就只剩下身体。直到连身体这个最大的烦恼都将失去时，才会惊觉，从前那些鸡毛蒜皮的、鲜活的人间“问题”，是多么值得怀念的存在。

　　“咔哒——”

　　病房门被极轻地推开，那细微的声响，却像一颗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在我近乎凝固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无力扩散的涟漪。

　　是父母。

　　他们走了进来，脚步放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这房间里弥漫的死亡气息。母亲的眼眶红肿得像熟烂的桃子，显然刚在外面痛哭过，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父亲在一旁扶着她，脸色是灰败的土色，嘴唇紧抿成一条僵直的线，下颌绷得如同冷硬的石头。

　　他们的目光，沉甸甸地落在我身上，那里面翻涌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痛苦，几乎将我残存的气息都灼伤。

　　我心里升起一丝微弱的疑惑。那是什么？是哪里寻来的、新的治疗方案？还是……那份我一直恐惧他们签下的、放弃治疗的同意书？

　　我想问，喉咙却像被粗糙的砂纸反复磨过，干涩得发不出任何清晰的声音，只从缝隙中挤出一点微弱的气流。“……是，什么？”

　　声音小得，连自己都几乎听不见。

　　身体里的力气，正如同退潮般飞速流逝。意识像一台信号不良的旧电视，屏幕开始泛起大片大片的雪花，画面时而清晰，时而模糊。视线里，父母的身影也开始晃动，边缘泛起不真实的白晕。一种被无形虫蚁从内部啃噬血肉的感觉蔓延开来，并不剧烈疼痛，却带着一种生命正在被一丝丝抽离的、清晰的剥离感。

　　我好像……连看清他们的面容，都做不到了。

　　父母似乎察觉到了我微弱的意图。母亲颤抖着伸出手，想要握住我的手，却在半途无力地停下，转而死死抓住了父亲的手臂，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浮木。

　　父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吸得极其缓慢而沉重，仿佛用尽了肺里所有的空气。他接过母亲手中那份仿佛重若千钧的文件袋，取出里面的纸张。纸张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在这死寂的病房里，被放大得格外清晰。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极力压抑却仍濒临崩溃的哽咽，一字一句，如同诵念某种绝望的祷文，念出了那份协议的名称。

　　那不是什么放弃治疗书。

　　而是——“人体冷冻保存协议”。

　　寄希望于未来那无法想象的、如神迹般的科技，能将此刻冻结的我，从死亡的永眠中，重新唤醒。

　　荒谬。

　　荒诞得像一出精心编排的黑色喜剧，而我是剧中那个身不由己的小丑。

　　我想笑，嘴角却无力牵动哪怕一丝弧度。想说话，想告诉他们，别再做了，别再把这来之不易的、可能是最后的钱财，浪费在这虚无缥缈、遥不可及的希望之上。好好活着，带着剩下的钱，去过没有我这个沉重负担的、轻松一点的人生。

　　可是，我发不出任何声音。连转动一下眼球的微末力气，都如同被抽干。

　　原来，刚才那片刻的清醒和提问，就是传说中……所谓的回光返照吗？

　　它如此短暂，像风中残烛最后一下剧烈而徒劳的跳动，然后，便是无可挽回地、急速滑向那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

　　人，果然很难在过程之中，就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正站在终点线上。

　　意识，如同退潮的海水，一点点从名为“生命”的岸边剥离，缩回那永恒的黑暗深渊。

　　父母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啜泣声，文件轻飘飘落在地上的微响，窗外那隐约却欢快的鸟鸣……所有的一切，都变得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无法穿透的玻璃。

　　最后的光亮在眼前急速收缩，变成一个小小的、微弱的光点，随即，彻底被无边无际的、却莫名带着一丝温暖的黑暗吞噬。

　　我陷入了一片沉寂的、没有时间流转、没有梦境光临的混沌之中。

　　……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或许是沧海桑田。我的意识仅仅是一缕漂浮在绝对虚无中的游丝，触碰不到任何实体，感知不到任何存在。

　　然后，一种极致的、超越想象的寒冷，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不是刺痛，而是一种沉缓的、不容抗拒的、深入每一个细胞、每一个分子的凝固感。

　　像沉入不见天日的万米深海，被永固的冰层封存；又像一滴偶然滴落的松脂，被时光凝固成透明的琥珀，等待着亿万年后的惊鸿一瞥。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所有的意义。

　　在意识彻底被这极致寒冷冻结的前一刹那，最后一个清晰的念头，如同流星般划过我即将永恒沉寂的思维——

　　这混沌而无常的人生，或许……并未终结。

　　只是，被命运之手，按下了一个漫长到近乎永恒的暂停键。

　　而未来，在那不可知、不可测的彼岸，是否还会有人，记得今日这春尽时的决绝与悲恸，愿意等待一个渺茫至不可方物的……重逢？

　　黑暗，温柔而又冷酷地，彻底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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