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耶和华

　　祂说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

　　祂说这光是好的，于是作为造物的人类开始度量它的波长。

　　在光被彻底解码的新历三千八百一十一年，祂，我们的主，死于他最初所创造的，一片过于璀璨、再无神秘的星尘。

　　于是整个星球只剩下最后的一个被允诺者。他守护着最后的一本经文，最后的一次祝祷，最后的一场雪，最后的一次求生的战争。[1]

　　沈长秋发现这一点的时候，主持新闻的仿生人正在屏幕上将人类的神态表演得栩栩如生。新闻说，截至目前，人类历史上所有的书籍都完成了电子化工作，可以用数据形式进行传输，资源不再被浪费，世界不再有秘密。另一位仿生人闯进镜头，他们插科打诨，绘声绘色地说起整个人类的光明前途，时不时回应几条来自主星观众的实时弹幕。

　　这一环节结束的时候，他们行了个夸张的王子礼，你侬我侬地相视大笑，表示自己对中世纪的致敬。气泡样的弹幕涌入屏幕，也许这种礼节明天就会成为主星的新时尚。

　　画面切换，来到新闻简讯环节，仿生人的脸没有出镜，所有简讯只有一个统一的背景——屏幕里的声音说，云砚失踪了。作为守护星系的战斗英雄，他在近期的一次任务中疑似遭遇不测，现场只有他战斗芯片的残骸。这是整个星系的巨大损失……

　　沈长秋愣住了，反应过来之后，在自己小小的沙发上把身体蜷成一个球。

　　白河星球的大雪永不停歇，室内取暖设备齐全，但看着窗外，人们总会觉得冷。

　　沈长秋想，不再被人所赡养的上帝已经死了，义人约伯也没有扛过虔敬者的试炼。或许当时的耶稣其实并没有复活，就像其实亚当并没有逃出魔爪般的伊甸园？

　　白河星球离主星很远，与其他边缘星球一样，在资源开发殆尽之后，只能单方面接收来自主星的信号、物资和任务。在山高水远这个古老的词语被挥霍成光年距离的时候，白河再难对主星产生什么实质性的影响。

　　星系里仅剩的四座图书馆之一就被安放在白河。主星寸土寸金，而边缘星球一无所有，除了和时间一样广袤的大地。

　　在这四座图书馆里，白河也算最边缘的一个。不负责古籍善本、孤品珍藏，绝大部分都只是普通的书籍，它们在数字时代的地位就像白河本身一样尴尬。那些书籍被一艘艘老型号的飞船一船一船地运过来，有一些被塞在物资飞船的舱底，压出一些皱纹。

　　它们被从船上噼里啪啦地卸下来，沈长秋心疼坏了，把它们拆开再一本一本地重新码好。他想，原先的分类不怎么合理，重新放放比较好找。

　　但是也没什么人来找。

　　沈长秋明白，或者他笨笨地学着读书又笨笨地选了个文学专业的时候就明白，又或者他降生在白河的时候就应该明白，他与诗与书与整个星球一样，都是老掉牙的旧遗物、新时代的纪念品，他们被冻结在一场经年的大雪里，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这里是伊甸园。这里是垃圾场。

　　沈长秋每天坐在图书馆里的时候，闻着那点有人说古老有人说腐败的气味的时候，其实觉得，这也没什么不好。

　　只是有些时候他有点孤独——一点点，只有一点点。

　　沈长秋的住所就在图书馆楼上。这很好，他能蹭到图书馆的取暖设备和一应物资。他像一只活在书堆里的小老鼠。

　　一个战士死掉了，他觉得很冷。他说，小智，帮我热一杯牛奶吧。角落里的老款机器人没有反应，沈长秋走过去，东看看西戳戳，发现它确实是坏掉了。

　　小智的型号太老了，在上次送去维修的时候沈长秋就被告知，这么老的东西就别修了，零件早断供了，现在谁家还不用个仿生人啊。

　　沈长秋其实不太喜欢仿生人，他觉得有点被造物攫取的恐怖。但是此刻那一点点小小的孤独突然冒出来把他攫取。他想，家务总要找人做吧。

　　他说，小智，帮我选一个仿生人。小智没有回应他，他才反应过来坏掉的就是小智。他想，平时能说话的人真是太少了。

　　他身体力行地点开终端屏幕，一群白花花的仿生人让他差点平地摔跤。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最上面一排分类标签，功能，芯片，性格……性格也能挑来挑去吗……

　　他看得眼花缭乱，看着屏幕左下角那个积极推销的小机器人，开口说，我想要一个有家政功能的，便宜点就好。

　　他说完两三秒钟之后小机器人才给出回应，可能它也没想到这年头挑仿生人的人还有这么简单的要求。

　　片刻之后，一个没有全息影像甚至没有图片的款式弹了出来，没有名字，编号kb-728。沈长秋有点疑虑，但它的价格低得像标错了数字。

　　看着那行七天无理由退换的小字，沈长秋还是下单了。看到支付成功页面的时候，沈长秋突然觉出一点自己决定的冲动。他摇摇头，自己给自己热了一杯牛奶。

　　那其实只是一杯牛奶味的合成饮品，但在这个一切都朝向虚拟的时代，所有人都装作它是一杯真正的牛奶。太久没有自己动手，连加热的时长都忘了，牛奶拿在手里还是温吞吞的。沈长秋也懒得回头再加热，就这样一口一口地把它喝掉了。

　　星系另一端的黑暗巷道里，一个男人满身血污，靠在墙角不作声，将喉头翻涌的血一口一口地咽下去。

　　白河星球还是太远了，那个没有任何标识的金属运输箱被放在图书馆门口的时候，已经足足过了五天。五天足够一颗星球发动一次君临天下的政变，也足够图书馆后院那株耐寒的锈色苔藓，完成一次无人见证的、从生到死的枯荣。

　　沈长秋莫名地做贼心虚，物流机器人问是否需要把货物抬上楼的时候，他下意识地说不用了。于是他一点点地挪那个箱子，气喘吁吁地。

　　箱体的金属外壳冰得吓人，给沈长秋的小房间带来一股有铁锈味的寒意。沈长秋小心翼翼地打开箱子，一个高大的男性身形蜷缩在里面。

　　一般仿生人的芯片是在后颈吧？沈长秋伸手摸过去，在即将碰到的一瞬间，原本侧躺的身形突然旋转成一个双手护在身前的姿势。迅猛，敏捷，好像沈长秋在诗中看到的捕食者。

　　沈长秋猝不及防地后退一点，一屁股坐在了地毯上。箱中人睁开了眼睛。深灰色的，一眨不眨地盯着沈长秋不动。

　　728后颈芯片发出只有728自己能听见的信号。
　　【警告，行为可疑度过高，伪装任务为家政仿生人，保护动作不合理。警告，机体失温过久，有失血，严重影响机能。】
　　【警告……有人……摔倒……】
　　【目标地点确认。环境：陈旧，恒温系统效率低下。目击者：一人，男性，威胁等级……极低。最佳方案：杀死目击者。】
　　【人……摔倒……】
　　那双深灰色的眼睛眨了一下。
　　好吵……

　　在这个性别流动的时代，无论是人还是仿生人的相貌都向中性风格靠拢，每个人都修长、精致、白皙、秀美。而面前这个仿生人高大到超出了修长的范畴，轮廓也过于冷峻，像座公元时代的冰山。

　　如果创生集团的总裁或者销冠在这里，大概要嗤笑一声。这种过度的男性气质都过气多少年了，活该这种压箱底的货卖不出去。

　　但沈长秋没有养过仿生人。他只是在想，原来现在的仿生人进化到这种程度了啊，真的只是电路集成的一台机器吗？他比小智灵活多了，不用充电也不用语音控制，自己就可以动得这么快啊。那他整理书籍的时候也这么快吗……

　　沈长秋前倾一点看着他。

　　“外面很冷的，要不要先坐起来喝杯热茶？”

　　【……？】

　　“你的语言模块冻坏了吗？在白河也是常有的事……”沈长秋转身走向房间一角那个小小的开放式厨房，生涩地点按热水器的屏幕。“没关系，先暖和过来再说。”

　　他毫无防备，脖颈完全暴露在728的视线里。

　　【最佳方案：杀死目击者。】
　　【警告……失温，能量枯竭……永久性损伤……】
　　好冷……

　　728慢慢地动了，从金属箱里费力地支撑起身体。动作不再迅猛，每一个关节都是僵的，金属箱发出微弱的呻吟声。他跌跌撞撞地站起来，高大的身躯在小小的房间里显得有些逼仄。

　　沈长秋把泡好的热茶放在桌上，看他扶墙走的样子，下意识地过来搀扶。

　　【警告，目标逼近。】

　　可728的全部力量都用在维持平衡和对抗无处不在的虚弱感上。他脚下一个踉跄，眼看沉重的身体就要直接栽倒在地。

　　“诶！”沈长秋吓了一跳，本能地用自己单薄的身躯顶了上去，试图扶住他。

　　预想中压倒性的重量并没有完全传来。在最后一刻，728的手臂撑在了一旁的书架上，稳住了大部分身形。只有小部分的体重，不可避免地压在了沈长秋的肩膀上。

　　接触的瞬间，沈长秋在想，好冰啊，只有心口一点点地方是热的，就像冰冷宇宙里一颗自洽的恒星。

　　【计划外接触！距离过近！威胁等级重新评估……无法评估！】
　　【检测到外部热源……请求获取……请求……】

　　728撑在书架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几乎要在古老的木头上留下指印。

　　鼻腔里是带寒意的……旧书的味道。不是血腥，不是硝烟。728想，上次见到货真价实的书，大概都是几十年前培训的时候了吧。

　　面前的，或者说怀里的人仰起头看他，眼睛不含任何杂质。“你还好吗？我们先坐那边好不好？”

　　壁炉……好古老的东西……旁边有一张看起来还算结实的旧沙发。

　　……芯片怎么不说话。

　　728沉默地，依循着沈长秋引导的微弱力道挪到了沙发边。一步一步，像个刚学会走路的孩童。

　　沈长秋松了口气，把热茶塞到他手里。

　　“拿着，暖暖……呃，模拟一下暖和的程序？”

　　【无毒，安全。】

　　728喝了一口。

　　沈长秋新奇地看着他。“原来你可以喝啊，那你要吃点东西吗？”

　　728轻轻地点了点头。

　　沈长秋起身，先抱了条毛毯给他，自己又走进了厨房。

　　【威胁等级……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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