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未央

作者:解之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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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惊雷与顽石


      一九九九年,夏末。
      华北平原的风里还裹着暑气,却已透出一丝虚张声势的凉。这凉意吹过“华北第一机械厂”锈迹斑斑的龙门吊,吹过墙上那褪了色的“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标语,最终,消散在厂区主干道两旁高大却蒙尘的法国梧桐树叶之间。
      厂办大楼,三楼,生产计划科副科长办公室。
      沈望舒推开窗,让那点微弱的穿堂风透进来。他三十五岁,身形清瘦,穿着一件洗得发白却熨烫平整的浅蓝色衬衫,纽扣扣到最上面一颗。他的办公室和他的人一样,一丝不苟。文件柜里的资料分门别类,用统一的牛皮纸袋装着,标签工整。办公桌玻璃板下,压着厂区的平面图和几张泛黄的技术图纸,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他端起桌上的搪瓷缸,喝了一口凉透的茶。目光落在窗外——几个老工人正慢悠悠地骑着二八大杠穿过厂区,车铃叮当作响,声音在空旷的厂区里显得格外寂寥。
      “沈科长,”一个年轻科员探头进来,脸上带着点惶急,“厂办刚来的电话,通知九点半,紧急干部会,在大会议室。所有中层正职以上都必须参加。”
      沈望舒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非年非节,毫无预兆的紧急会议,在这艘已然在风雨中飘摇的大船上,通常预示着又一块船板即将断裂。
      “知道了。”他声音平和,听不出波澜。
      他抬手看了看腕表,上海牌,旧了,但走时精准。还有二十分钟。他转身从文件柜里抽出一个厚厚的文件夹,封面上用钢笔写着“华北一机生产经营数据分析(1995-1999)”。
      他不需要临阵磨枪,里面的数据、图表、问题节点,早已在他脑中清晰成像。他只是习惯在每次重要会议前,再确认一遍自己的“武器”。
      与此同时,厂区另一端,第三车间。
      机器的轰鸣声震耳欲聋,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机油味和金属切削液的酸涩气。车床、铣床大多沉寂着,只有少数几台还在运转,像垂暮老人不甘的喘息。
      一个身影正蹲在一台出了故障的C616车床旁,和几个满手油污的老师傅围在一起。
      这人便是严知行。三十七岁,比沈望舒大两岁,身形高大结实,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工装,后背已被汗水洇湿一大片。他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的小臂线条硬朗,沾着几道新鲜的油污。
      “老周,你看这里,”严知行的手指直接点在齿轮箱内部,声音洪亮,压过了机器的噪音,“拨叉磨损太严重了,定位不准,挂挡能不响吗?光调离合器是治标不治本。”
      被他称为老周的车间主任,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师傅,闻言叹了口气:“严头儿,道理谁都懂。可申请更换备件的报告打上去三个月了,财务科那边卡着,说没钱!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等?等来的只能是全线停产!”严知行“霍”地站起身,眉宇间是毫不掩饰的焦躁与不耐,“设备是咱们吃饭的家伙,这东西不转,咱们全都得喝西北风!”
      他环视车间,目光扫过那些沉默的机床,扫过角落里堆着的、因为质量不稳定而被退回的齿轮毛坯,扫过工人们脸上那种混合着麻木和忧虑的神情。
      这景象像一根针,扎在他心上。
      他曾是这里最好的车工之一,凭技术吃饭,爽利痛快。后来被提拔,从班组长、工段长一路干到分厂副厂长,管着几百号人。他熟悉这里的每一个螺丝,也清楚这里每一处沉疴痼疾。
      “不能等了。”严知行抹了把脸上的汗,留下道黑印,“老周,你带人先把这台车床能修的修,不能修的,从那边停产的机床上拆件!出了问题我负责!”
      “严头儿,这……这不合流程啊……”老周有些犹豫。
      “流程?”严知行几乎要冷笑,但看着老周皱纹里的担忧,又把话咽了回去,只是语气更沉,“流程能让机器转起来,能让工资发下来?先让机器转起来,别的,以后再说!”
      正在这时,车间调度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严厂长!厂办紧急通知,九点半大会议室开会!”
      严知行眉头一拧:“又开什么务虚会?有那功夫不如多车几个零件!”
      “听说……听说很重要,部里的领导来了。”
      严知行眼神骤然一凝。他不再多言,对老周点了点头,大步流星地朝车间外走去。在车间门口的水龙头下,他胡乱冲了把脸和手臂,甩了甩水珠,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同样洗得发白的灰色夹克外套,边走边穿,直奔厂办大楼。
      大会议室里,烟雾缭绕。椭圆会议桌旁坐满了人,厂级领导、各分厂厂长、主要科室负责人,个个面色沉肃。主席台上,厂长赵劲松眉头紧锁,不停地喝着茶水。他身旁,坐着两位面色严峻的生面孔,想必就是部里来的领导。
      沈望舒坐在靠窗的位置,安静地翻看着自己的笔记本,与周遭的低语和不安形成鲜明对比。
      严知行几乎是踩着点进来的,带着一股从车间带来的、尚未散尽的热风与机油味。他扫了一眼会场,视线与抬头的沈望舒有瞬间的交汇。
      两人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
      他们认识,但交集不深。
      一个是以“稳”著称的计划科标杆,一个是以“闯”闻名的分厂干将,彼此知道名号,却非一路人。
      会议开始。
      赵劲松厂长的开场白冗长,无非是老生常谈,市场萎缩、竞争激烈、负担沉重、资金链紧张……这些词,在场的每一个人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
      直到部里那位姓王的司长接过话筒,会场的气氛才真正降至冰点。
      “同志们,”王司长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华北第一机械厂,曾经是共和国的骄子,是咱们机械工业的脊梁!但是,现在呢?连续三十个月亏损!资产负债率超过百分之一百二十!产品落后,库存积压严重!几个月发不出全额工资!”
      每一句话,都像一记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部里,市里,想了各种办法,输血,给政策。但是,效果如何,大家心里都清楚。”王司长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所有人都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视线,除了安静注视着他的沈望舒,和嘴角紧绷、直视前方的严知行。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王司长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华北一机,已经到了非动大手术不可的时候!必须改革,彻底的改革!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死路一条。
      这四个字,像惊雷一样在会议室炸响,引起一片压抑的骚动。
      “经研究决定,”王司长拿出了文件,“成立‘华北第一机械厂改革攻坚领导小组’,由赵劲松同志任组长。同时,破格任命两位同志担任副组长,牵头负责具体的改革方案设计与实施推进工作。”
      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
      破格任命?
      副组长?
      谁?
      王司长念出了那两个名字:
      “严知行同志。”
      “沈望舒同志。”
      “什么?”台下有人失声低呼。
      连严知行自己都愣了一下,他下意识地看向主席台,又猛地转头,看向斜对面的沈望舒。
      沈望舒依旧保持着端坐的姿势,只是握着钢笔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许。
      镜片后的目光闪动了一下。
      惊讶,疑惑,随即是了然。
      他几乎瞬间就明白了上级的意图。
      严知行,是那把锋利的,用来“破”的刀。而自己,或许是那块用于“立”,或者至少是“稳”住的基石。
      王司长接下来的话,印证了他的猜想:“……希望两位同志能够充分发挥各自的优势和特点,大胆探索,勇于实践,相互配合,为华北一机找到一条切实可行的生存之路、发展之路!”
      会议在一种更加诡异和沉闷的气氛中结束。
      人们纷纷离席,交头接耳,眼睛复杂地掠过仍坐在原位的严知行和沈望舒。
      有怀疑,有观望,甚至有同情——这分明是个火坑,这两个年轻人,被推上去当“炮灰”了。
      赵劲松厂长走过来,拍了拍两人的肩膀,语气沉重:“知行,望舒,担子很重啊!厂子,还有这几万职工和家属的未来,就拜托你们了!有什么需要,直接向我汇报。”
      说完,他也匆匆离开了,留下两人在渐渐空寂的会议室里。
      沉默。
      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蝉鸣,和会议室老旧挂钟“滴答、滴答”的行走声。
      严知行率先站起身,他动作幅度很大,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声响。他几步走到沈望舒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沈科长,”他开口,声音带着车间里带来的沙哑和直接,“既然上面把咱们俩绑一块了,那就别绕弯子了。说说吧,你有什么高见?”
      沈望舒合上笔记本,慢慢抬起头,迎上严知行带着审视和挑战意味的目光。
      “严厂长,”他开口,声音清晰、冷静,“在谈‘高见’之前,我们是否应该先明确,我们面临的核心问题究竟是什么?是简单的市场问题,资金问题,还是……”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体制机制和人员观念的问题?”
      严知行嗤笑一声,双手撑在沈望舒面前的桌面上,身体前倾,形成一种压迫的姿态:“别整那些虚头巴脑的!核心问题就是船太沉,人太多,跑得太慢!要我说,当务之急就是‘消肿’!精简机构,淘汰冗员,把那些不赚钱、没希望的车间和产品线,该停的停,该卖的卖!集中资源,保住核心,轻装上阵!”
      他的话语如同出鞘的刀,锋芒毕露。
      沈望舒静静地听着,等他说完,才缓缓开口:“精简机构,淘汰冗员。严厂长,你说得很轻松。但你想过没有,被你‘精简’掉的,‘淘汰’掉的,不是报表上的数字,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是几千个,甚至上万个家庭!他们很多人在这个厂子干了一辈子,除了车钳铣刨什么都不会,你让他们离开工厂,去哪里?社会能不能承接?会不会引发更大的不稳定?”
      “不稳定?”严知行直起身,语气激动起来,“现在这样半死不活,发不出工资就稳定了?等到厂子彻底破产,大家一起玩完,那才叫‘稳定’?沈望舒,妇人之仁救不了华北一机!不断臂求生,就是等着毒发全身!”
      “我不是反对改革,严厂长。”沈望舒的语气依旧平稳,但语速稍稍加快,“我反对的是盲目和冒进。‘断臂’的前提是,你知道哪条臂膀是必须舍弃的毒瘤,哪条是还能挽救的伤臂!在没有清晰的评估和妥善的安置方案之前,盲目挥刀,只会造成大出血,加速死亡!我们应该做的是内部挖潜,技术升级,开拓新的市场增长点……”
      “内部挖潜?技术升级?”严知行打断他,语气带着讥讽,“钱呢?沈大科长,钱从哪里来?等着部里继续拨款?还是等着银行继续给我们这种‘资不抵债’的企业贷款?市场会等我们慢慢升级吗?外面的私营企业、合资企业,会给我们这个时间吗?”
      他指着窗外:“你看看外面!时代变了!已经不是我们躺在计划经济的温床上睡大觉的时候了!市场不相信眼泪,也不同情弱者!要么变,要么死!没有第三条路!”
      “改革不是赌博,严厂长!”沈望舒的声音也终于带上了一丝锐利,“不能拿几万人的生计做你豪赌的筹码!我们需要的是在稳定中求发展,是在保住基本盘的前提下,循序渐进……”
      “循序渐进的结局就是被时代淘汰!”严知行斩钉截铁,“华北一机已经病入膏肓,不下猛药,不行雷霆手段,根本没用!你那种温吞水的方法,只会错过最后的机会!”
      两人的声音在空荡的会议室里碰撞,冰与火的交锋。
      一个激进如燎原之火,要求摧枯拉朽,涅槃重生。
      一个沉稳如静默青山,主张固本培元,循序渐进。
      没有个人恩怨,只有根植于骨髓的、对道路选择的不同信仰。
      第一次正面交锋,寸步不让。
      严知行看着沈望舒那双冷静得几乎令人恼火的眼睛,突然意识到,这个看起来文质彬彬的书生,骨子里有着不输于他的固执和强硬。
      沈望舒也从严知行那灼人的目光和激烈的话语中,感受到了那股不容置疑的、近乎野蛮的生命力,以及一种不惜与一切阻碍同归于尽的决绝。
      他们都明白了,对方绝不是可以轻易说服的盟友,也绝非庸碌之辈。
      这将是一场硬仗。
      严知行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胸中的翻涌,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带着火药味的笑:“好,很好。沈望舒,看来我们是谈不拢了。”
      沈望舒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反射着窗外的光,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真实情绪:“道不同,不相为谋。但既然上级要求我们‘配合’,那么,至少在信息共享上,我们可以保持通畅。”
      他拿起桌上那份厚重的文件夹,递给严知行:“这是我整理的厂里近五年的生产经营数据和一些分析,或许能让你对‘病情’有更全面的了解。免得……下药太猛,直接把病人治死了。”
      这话带着刺,严知行听得出来。他盯着那份文件夹,又盯着沈望舒,片刻后,猛地伸手接过。
      “行!数据你厉害,我认。但怎么做,咱们各凭本事!”他掂量了一下手里的文件夹,仿佛掂量着对手的分量,“我会拿出我的方案,也希望沈科长尽快拿出你的高见。到时候,就在这会议室,真刀真枪地干一场!让事实说话!”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大步离开,脚步声在走廊里回荡,坚定又孤独。
      沈望舒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直到消失在门口,才缓缓收回目光。
      他走到窗边,望向楼下。
      严知行正从大楼里走出来,步履生风,走向他那辆破旧的二八自行车。他骑上车,身影很快消失在厂区道路的尽头,方向是第三车间。
      沈望舒久久地站在那里。
      窗外,是一片沉暮的厂区,是他生于斯、长于斯,承载了他父辈和他自己全部青春与理想的地方。如今,它风雨飘摇。而他和那个如同野火般的男人,被命运推到了风口浪尖,要共同执掌这艘破船的航向。
      一个要乘风破浪,哪怕船体碎裂。
      一个要稳扎稳打,宁可慢行,不能倾覆。
      青山未央,路在何方?
      沈望舒轻轻呼出一口气,在蒙尘的玻璃上,呵出一小片模糊的白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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