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织梦师

　　夜晚的市博物馆，褪去了白日的喧嚣，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在清冷的月光下沉默地呼吸。林夕照独自一人走在空旷得可以听见自己脚步回声的展厅里，例行着闭馆后的最后巡查。今天是她的二十岁生日，没有蛋糕，没有聚会，只有这一室穿越了千年的古老物件陪她一起迈入人生的第三个十年。

　　空气里弥漫着尘埃与岁月交织的特殊气味，冰冷的玻璃展柜将一件件文物与她隔开，却又仿佛将无数被封存的故事，无声地倾泻在她心上。她在一套精美的唐代首饰前停下脚步，借着幽暗的导览灯，仔细端详着那些历经千年依旧华光内敛的金簪玉饰。

　　“生日快乐，林夕照。”她对着玻璃倒影中那个模糊的、面容清秀却带着一丝疲惫的女孩，无声地说道。

　　室友秦月本想为她好好庆祝，却被她以“要在博物馆值班”为由婉拒了。她并非不喜热闹，只是比起喧嚣，她更习惯于这种与古老沉默之物相处的静谧。作为历史系的学生，在这里做志愿者，于她而言是一种享受。指尖轻轻划过冰凉的展柜玻璃，她仿佛能触摸到那些器物上承载的、无声流淌的时间。

　　巡查到新开辟的“大唐气象”特展区时，她的目光被独立展柜中的一件器物牢牢抓住了。那是一枚出土不久、尚未完全清理修复的唐代鸾鸟缠枝纹铜镜。与其他光鲜亮丽的展品不同，它通体覆盖着斑驳的铜绿，边缘甚至有细微的破损，像一位风华绝代的美人，脸上蒙着岁月的面纱。

　　一种莫名的吸引力，让她鬼使神差地取出了保管员临时留给她核对编号的钥匙，打开了那平时绝不对外的展柜锁。“就一下，只看一下。”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一种混合着负罪感与强烈好奇的情绪攫住了她。

　　当她的指尖，终于越过所有阻隔，轻轻触碰到那枚铜镜冰凉而粗糙的镜背时——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紧接着，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吸力猛地将她所有的感官拽入一个漩涡！眼前的景象如同被打碎的玻璃般寸寸崩裂，博物馆的灯光、展柜、墙壁瞬间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灼热的阳光，喧闹的人声，以及扑面而来的、混合着脂粉、汗液与香料气息的、属于盛唐长安的、鲜活而滚烫的空气。

　　她“站”在了一条繁华得超乎想象的街道上。两侧是鳞次栉比的土木建筑，酒旗招展，胡商穿着奇异的服饰高声叫卖，梳着高髻、身着艳丽襦裙的唐女笑着从她身边走过，发间的步摇随着她们的步履轻轻晃动，折射出耀眼的光芒。一切都清晰得可怕，真实得令人心悸。

　　这不是梦！梦不会有如此清晰的细节，不会有这样真切的体感。

　　她低头，发现自己穿着一身朴素的青灰色布衣，像个误入仙境的局外人。周围的人流似乎能感知到她，又似乎完全无视她，如同水流绕过礁石。

　　“让开！快让开！”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呵斥声从身后传来。

　　她茫然回头，只见一辆装饰华贵的马车在几名骑士的护卫下，正疾驰而来，眼看就要撞上她！她吓得闭上眼，身体却僵在原地无法动弹。

　　预想中的撞击没有到来。那马车竟直直地穿过了她的“身体”，仿佛她只是一道虚无的投影。她惊魂未定地看着马车远去，车帘被风掀起一角，隐约可见车内一位盛装女子模糊的侧影。

　　幻象还在继续流转。她像一个幽灵，漂浮在这座流光溢彩的都城。她看到了曲江池畔的春日宴游，仕女们泛舟水上，笑声如银铃；她看到了西市胡姬的激烈旋舞，引得围观的文人墨客阵阵喝彩；她甚至“飘”进了巍峨壮丽的宫城，瞥见了烛火通明的大殿内，一场正在进行中的盛大夜宴。

　　场景最终定格在了一间精致的闺阁之内。

　　烛光摇曳，熏香袅袅。一位身着石榴红齐胸襦裙、肩挽泥金银绘披帛的年轻女子，正背对着她，坐在一面巨大的梳妆镜前。那镜子的纹饰，与她触摸的那枚鸾鸟缠枝镜，几乎一模一样。

　　女子缓缓抬手，拿起妆台上的一把小巧精致的金柄篦子，一下，一下，梳理着她那墨黑如瀑的长发。动作优雅而缓慢，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哀愁。

　　林夕照的心跳莫名加速。她迫切地想要看清那女子的脸。

　　就在这时，一阵空灵、哀婉却又带着异域风情的箜篌声，不知从何处幽幽传来，像一根无形的丝线，缠绕上她的心脏，越收越紧，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也就在这乐声达到某个凄清欲绝的高音时，梳妆台前的女子，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梳头的动作停了下来。

　　她……她就要转过身来了！

　　林夕照屏住了呼吸，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即将转过来的面容上。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只要看清这张脸，就能明白这一切异象的根源！

　　就在那女子的侧脸轮廓即将显现的千钧一发之际——

　　“哐当——！”

　　一声尖锐刺耳的金属撞击声，猛地撕裂了所有幻象！

　　盛唐的闺阁、箜篌的余音、梳妆的女子……所有的一切如同被重锤击碎的琉璃，瞬间分崩离析，化作无数飞旋的光点，消失得无影无踪。

　　巨大的抽离感让她头晕目眩，五脏六腑都像是被强行挤压了一遍。

　　等她猛地回过神，发现自己还站在博物馆冰冷的展柜前，手指依然触碰着那枚铜镜。周围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她粗重急促的喘息声在空旷的展厅里回荡。

　　刚才那一切……是什么？

　　是过度疲劳产生的幻觉？还是……

　　她心有余悸地缩回手，仿佛那铜镜会烫伤她。掌心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感，她摊开手，借着微光，震惊地发现自己的掌心中央，不知何时，多了一道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如同用最细的金丝描绘出的缠枝花纹路，与那铜镜背后的纹饰，隐隐呼应。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保安巡逻的脚步声和手电筒的光束。

　　“谁在那儿？！”一声中气十足的喝问传来。

　　林夕照吓得一个激灵，慌忙将手握紧，藏起掌心的异样。她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心脏狂跳，脸颊发烫。

　　“是……是我，志愿者林夕照，在做闭馆巡查。”她强作镇定地回应，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保安用手电照了照她的脸，确认了她的身份和胸牌，语气缓和下来：“哦，是小林啊，吓我一跳。还没下班？”

　　“马上就走。”她低着头，不敢与保安对视，生怕对方从她惊魂未定的眼睛里看出什么端倪。

　　她快步向员工通道走去，只想立刻离开这个让她经历了一场匪夷所思之旅的地方。然而，在她即将踏出展厅大门的那一刻，她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那静静躺在展柜中的鸾鸟缠枝镜。

　　月光透过高窗，恰好落在镜身之上。

　　在那一片斑驳的铜绿之间，她似乎看到，有一道微弱的金色流光，如同拥有生命一般，沿着鸾鸟的羽翼，倏忽一闪，随即隐没，仿佛从未出现过。

　　她的掌心，那淡淡的纹路依旧散发着若有似无的刺痛感。

　　今夜之后，她的世界，再也回不到从前那个平凡的轨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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