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还日记

　　二零二一年，三月。

　　咖啡馆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风衣带着初春微凉的气息一同进入店内。店员看到男人的脸时不由得微微一怔。随后反应过来，问道。

　　“您好，请问需要什么？”

　　　 “热美式，中杯，谢谢。”

　　向阳退出聊天界面，付完款，自然地走到门口靠边的位置坐下。从他的动作来看，他是这里的常客。

　　不一会儿，咖啡被端到面前的桌子上，向阳礼貌地点了下头，步入职场的这些年，彬彬有礼已然成了他的交际本能。店员羞涩地点头，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客人的左手—无名指光洁无物。

　　而男人并未注意到店员微妙的心思，只是轻抿了一口咖啡，苦涩的液体滑入口腔，眉头不由得一皱。下一秒，一条消息弹了进来，看到聊天界面上的内容，满口的苦涩竟悄然淡去了几分。

　　上面是他发出的问候【早安，洋洋。】

　　洋洋：我刚醒，还没吃饭呢。

　　向阳飞速地拨动手指，选择发送时又按了退出键，似乎对这句话不满意。短暂的犹豫之后，他索性拨打了陈洋的电话。

　　刺耳的铃声居然在咖啡馆应声响起，向阳循着声音望去，因为是午后的缘故，咖啡馆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几名店员忙碌地穿梭在后厨与柜台，领座的情侣正依偎着低声说笑，而那道突兀的铃声，仅仅响了一下，便如同被掐住喉咙般戛然而止。

　　与此同时，向阳的手机里传来一阵忙音。他心中隐隐不安。

　　但屏幕上紧接着弹出的一条消息，又让他顿时放松下来。

　　洋洋：我正吃饭呢，等会再给你回电话。

　　只是看着那行字，向阳的唇角便不自觉的扬起一抹温柔的弧度。他年过三十，事业风生水起，只是经常的不苟言笑，在脸上凝成一种拒人千里的冷淡。

　　此刻这一笑，如阳光融化薄冰，令他的整张脸都生动起来，连周遭的光影都仿佛变得柔软。视线顺着他修长而有力的手指向上，甚至能窥见那双沉稳眼眸里，藏着点少年时代未褪的澄澈。

　　不远处，一个年轻男人急匆匆的到了服务台旁，声音里显而易见的焦急：“卫生间在哪儿？”

　　店员慌忙指向店里最左侧的拐角：“往那里走就是，先生。”

　　乔生忙不迭地点头致谢，经过门口向阳所在的桌旁时，揣在上衣口袋里的手机“叮咚”地响了一声—而这条新信息的发送人，正是刚刚放下手机的向阳。

　　【好，那我等你。】

　　两个人几乎同时有了动作，向阳“唰”地站起，目光立马锁定了那个背影。而乔生内心暗叫一声不好，他瞬间意识到自己暴露了，迅速往角落里的卫生间狂奔。

　　那个背影是……

　　洋洋！

　　向阳追着那个令他思念成狂的背影，冲进卫生间时，只觉浑身都在止不住地颤抖。

　　十二年，整整十二年。

　　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念陈洋。

　　洋洋一定是原谅他了，才会出现在这里！向阳扶着墙，他粗重的喘息在四壁间冲撞。这每一声，都清晰的凿进躲在最后隔间里的乔生耳中，令他心惊胆战。

　　今天出门怎么就没看看黄历？！

　　他懊恼自己的粗心大意，明明知道向阳回国后就回到了这个小地方，更清楚他习惯在下午到这个常来的咖啡馆，点一杯苦咖啡。

　　乔生只祈祷向阳不会发现自己，只要他不出声。

　　“洋洋，你来找我了，我好想你。”

　　寂静一片，无人回应。

　　向阳一个隔间一个隔间地敲过去，声音里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你知不知道我好想你？你也想我了，对不对？所以你来见我了……”

　　他心甘情愿地打开每一扇虚掩的门，直到在最后一个隔间前停下，伸手推了推。

　　这扇门，纹丝不动。

　　门后的乔生，心跳几乎跳出胸腔，他死死地盯紧门把手上的锁，仿佛那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那个他日思夜想、念念不忘的人，此刻与他仅有一门之隔。

　　这让向阳满怀希冀，连维持最体面的形象都顾不上，他随手擦去额上细细密密的汗珠，更因为长久积压的委屈在此刻决堤泪水肆意流淌，在脸上留下交错泪痕。若让旁人见到他这副狼狈不堪的模样，一定会难以置信。

　　“你不要生我的气，洋洋，把门打开好吗？”不给乔生丝毫喘息的机会，单薄的门板开始剧烈地晃动起来，仿佛下一秒，门外那个失控的人就要破门而入。

　　他哆哆嗦嗦的去找口袋里的手机，却在触碰到的瞬间，被门外人那张交织着震怒与惊愕的脸，钉住了所有动作。

　　那是乔生再熟悉不过的、每年都会见到的面容。然而当这张脸上鲜活的神情毫无防备地闯入他眼底、无比清晰地放大时，乔生依然被夺走了呼吸。

　　这一次，不再是冰冷的照片。

　　岁月在每个人身上留下了痕迹，但在向阳脸上似乎没有。

　　眉峰依旧保持着少年时那般凌厉上扬的弧度连那粒让他显得有几分天真的唇珠，也未曾随年岁消减。

　　乔生的目光最终落入对方眼中——那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的变了。曾经灼灼烈日般的明亮被更为沉静，也更为幽深的东西取代，如同火焰燃尽后冷却的灰烬。

　　向阳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门后站着的竟不是他朝思暮想的人，当那张陌生面孔清晰映入眼帘。他指尖攥的发白，歇斯底里地脱口质问：

　　　“洋洋在哪？！”

　　砰咚、砰咚。心跳声在耳膜里剧烈鼓噪。向阳陡然明白了什么，拿起手机的动作止不住的发颤。眼里唯一的一点希冀都在对方手机响起时彻底消失不见。

　　向阳颈侧青筋虬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碾碎后迸出的咆哮：“乔生，你骗我……你竟敢骗我！你找死！！”

　　乔生清楚地看到，对方脸上最先涌现的并非全然的愤怒，那是一种意识到遭受至亲之人背叛后的、深刻的受伤。然而那神情转瞬即逝，向阳的怒气从脚底“噌”地上升到心口。下一秒，对方的右拳已裹挟着风声，向他狠狠砸来。

　　乔生根本无处躲闪，生生挨下这一拳，颅脑内嗡鸣一片。他踉跄着向后倒去，视野天旋地转，只能徒劳地伸出手，想在模糊的视线里抓住些什么。最后映入眼帘的，是向阳那双燃烧着熊熊恨意的眼睛。

　　他什么也没抓住。

　　　一如十二年前，他没能抓住那个纵身跃入大海的少年。

　　两个小时后，乔生在市中心医院的病床上缓缓睁开了眼睛。

　　片刻后，视线最终落在床侧那张脸上——向阳正一动不动，死寂地盯着他。

　　　“乔生，我最后问你一次，”对方的声音低沉，却透着不容置喙的决绝，“陈洋在哪儿？”

　　乔生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竭力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冲动。当他再度睁眼时，嘴角勉强扯开一丝笑意：

　　“好久不见，向阳。你还是和以前一样。”

　　向阳被他那句轻描淡写的回答彻底点燃了怒火，他骤然从椅子上弹起，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冰冷的指尖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一把攥紧了乔生的衣领。向阳强迫着对方抬起毫无血色的脸，直面自己那双几欲喷火的眼睛。

　　“告诉我！陈洋到底在哪儿？！”

　　咆哮声在病房狭小的空间里撞击、回荡，震得乔生耳膜嗡嗡作响。一连串的冲击太快太猛，乔生只觉得整个世界开始天旋地转。向阳因盛怒而扭曲的面容在其中时隐时现，渐渐被一片漆黑吞噬。耳鸣声尖锐地响起，盖过了现实的一切杂音，要将他拖入另一个维度的深渊。

　　消毒水刺鼻的气味被咸涩、湿润的海风取代。尘封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将他彻底淹没。

　　视野里，两个少年并肩走在洒满橘色暖光的堤岸上，身形被夕阳拉得悠长。走在前面的少年回过头来，是陈洋，他的笑容明亮灼眼，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陈洋在喊他：“乔生哥，快跟上！”

　　他贪婪地想要伸手触碰，指尖却传来冰凉的触感。那美好的幻象如同投入石子的平静湖面，漾开一圈圈涟漪，随后，那张笑脸、那个身影，便碎裂成万千闪烁的光点，在他徒劳的抓握中，消散于无形。

　　“别走……”他在心底无声地呐喊。

　　就在这时，一丝尖锐的刺痛，从食指指尖猛地传来，猝不及防地刺入他混乱的神经——是他无意识地、将指甲深深掐入了自己食指的皮肉，几乎要嵌入骨血。这自残般换来的清醒，像一条从深渊里猛然抛出的锁链，死死缠住他的脚踝，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将他从那个温暖而绝望的记忆深渊里，粗暴地、彻底地拖拽而出——

　　他猛地抽了一口气，如同溺水者终于浮出水面，胸腔剧烈起伏。当他再度睁开双眼时，带来一阵生理性的酸涩。

　　眩晕感尚未完全退潮，视线里一片模糊的光斑。而在那片晃动的、失焦的视野中央，有一个人，正静静地望着他。

　　轮廓熟悉到让他的灵魂都开始战栗。

　　那双眼睛清晰得可怕，里面盛着独属于记忆深处的温柔与忧郁。

　　……陈洋。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