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事沉砚

　　图书馆的窗被雨水模糊成一片，许清抬头活动了下酸痛的脖颈，正好看见窗外那个身影。

　　周砚。

　　甚至不用看清他的脸，单凭那个轮廓，那个走路的姿态，她就知道是他。雨水 顺着窗玻璃蜿蜒而下，像极了此刻她心中无声漫溢的情绪。他撑着一把黑色的伞，走在九月的雨中，仿佛整个灰蒙蒙的世界都因他而变得清晰。

　　许清迅速低下头，假装专注地看着桌上的《法国文学史》，心脏却不受控制地狂跳。这是她默默关注周砚的第七十三天。不是刻意计算，只是每一次看见他，日子就像刻在了心上。

　　“同学，这本书记得下周还。”图书管理员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

　　许清慌乱地点点头，把书塞进背包，又忍不住望向窗外。周砚已经走过，只留下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她松了口气，却又莫名失落。

　　这就是他们之间的关系——她看着他，而他从不察觉。

　　回到宿舍，许清翻开那本已经略显陈旧的笔记本。扉页上，她用极细的钢笔写着“法国文学选读笔记”，仿佛这样就连自己也能骗过。翻开内页，却是密密麻麻关于周砚的记录。

　　“9月3日，他在操场跑步，白色T恤被汗水浸湿。跑了七圈。”
　　“9月12日，看见他在食堂吃番茄鸡蛋面，不喜欢葱，都挑出来了。”
　　“9月19日，听他的同学叫他，知道了他的名字。周砚。砚台的砚。”

　　一页一页，像是她一个人的秘密宗教，而这些记录就是她虔诚的祷告。

　　室友林薇推门进来，许清慌忙合上笔记本。

　　“又在看你那本法语原著啊？也太用功了吧。”林薇把背包扔到自己床上，“明天迎新晚会你去吗？听说音乐系的周砚有独奏，他可是这一届新生的焦点。”

　　许清感觉耳根微微发热：“可能去吧，还没决定。”

　　“得了吧，我知道你喜欢他。”林薇狡黠地一笑，“每次有人提到他，你的表情就出卖了你。”

　　许清张了张嘴，想否认，却发现自己说不出口。暗恋就是这样奇怪的东西，你以为藏得很好，其实早已在每一个眼神、每一个细微的表情中显露无遗。

　　“我只是觉得他弹钢琴很好。”最后，她只能这样苍白地辩解。

　　林薇翻了个白眼：“随便你怎么说，不过明天最好早点去占座，估计人会很多。”

　　那天晚上，许清失眠了。她在想，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如此在意一个甚至不认识自己的人。也许是从开学第一天，在校园那棵老槐树下，看见他耐心帮一个迷路的新生指路，阳光下他微笑时眼角微微上扬的弧度。或者是那次在图书馆听见他与人讨论肖邦，声音低沉而笃定。又或者，根本不需要任何理由，就像萨特在《恶心》中写的：“有些东西，你就是突然知道了。”

　　第二天，许清还是去了礼堂。她选了一个角落的位置，既能看清舞台，又不会太引人注目。当周砚走上台时，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他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却比所有精心打扮的人都耀眼。他坐在钢琴前，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然后手指落下。

　　是德彪西的《月光》。

　　音符流淌而出，许清感到自己的心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他弹琴的样子如此专注，仿佛整个世界都已消失，只剩下他和那架钢琴。在某一刻，他抬起头，目光似乎无意间扫过她所在的方向。她的心跳漏了一拍，尽管知道那只是舞台灯光的错觉。

　　演奏结束，掌声如雷。周砚起身，鞠躬，然后走下舞台，没有多余的表情。许清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想起波德莱尔的诗：“也许你终将行踪不明，但至少我曾为你动情。”

　　那一刻，她做了一个决定。

　　周二下午是法国文学选读，这是许清最喜欢的课。不仅仅因为内容，更因为这是周砚也会出现的课堂。他们不同系——她是文学系，他是音乐系——但这门通选课把他们联系在了一起，尽管整个学期他们从未有过交集。

　　今天教授讲的是《情人》，杜拉斯的作品。许清坐在老位置，第三排靠右。这个角度可以看见周砚常坐的位置，又不会显得太刻意。

　　“杜拉斯写道：‘他使我生命中的其他爱情都黯然失色’。”教授在讲台上念着，“这是一种典型的杜拉斯式爱情，充满毁灭性又无比迷人...”

　　教室门被推开，周砚迟到了。他轻声道歉，然后走向唯一的空位——就在许清旁边。

　　世界瞬间安静下来。许清能听见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感觉到脸颊不受控制地发烫。他坐下时带来一阵极淡的薄荷气息，与她笔记本上偷偷记录的一模一样。

　　“请问，能一起看下书吗？我忘带课本了。”他低声问。

　　许清点点头，说不出话，只是把书往中间挪了挪。整节课，她几乎什么都没听进去，全部的感官都在感受身旁这个人的存在——他翻书时修长的手指，他偶尔记笔记时写字的沙沙声，他专注时轻微的呼吸。

　　“你认为呢，许清？”教授突然点名。

　　她猛地抬头，发现全班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包括周砚。他也在看着她，等待着她的回答。

　　“我...我同意杜拉斯的观点，爱情不一定是占有，有时候正是距离和遗憾造就了爱情的纯粹。”她结结巴巴地说，不确定自己是否理解了问题。

　　教授满意地点点头，转向下一个话题。许清松了口气，感觉后背已经湿了一片。

　　下课时，周砚转向她：“刚才谢谢你。”

　　“不客气。”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

　　“我是周砚。”他说。

　　“许清。”她回答，内心有个声音在说：他知道的，他知道我的名字。

　　但那显然不可能。对他们而言，这是第一次对话，第一次互相知道对方的存在。而对许清来说，这却是她暗恋故事的第七十三章。

　　他们一起走出教室，许清惊讶地发现外面下起了雨，和她第一次在图书馆看见他的那天一样。

　　“糟糕，没带伞。”周砚皱眉。

　　许清从包里拿出伞：“我带了，可以送你一段。”

　　话说出口，她自己都惊讶于这份突如其来的勇气。周砚犹豫了一下，点点头：“那麻烦了。”

　　两人挤在一把伞下，距离近得她能闻到他身上更清晰的薄荷香，混合着雨水的清新。他们走过校园的小路，雨水敲打着伞面，像是为她加速的心跳伴奏。

　　“你刚才课上的回答很有意思。”周砚说，“我从来没这么想过杜拉斯。”

　　许清惊讶地看他：“你也读过《情人》？”

　　“必修。”他微笑，“我是音乐系的，但我们有一门‘艺术与文学’的课，要求读很多文学作品。”

　　“那你更喜欢杜拉斯还是萨特？”她问，然后立刻后悔，这问题太学术，太无趣。

　　但周砚认真思考了一下：“萨特。也许因为音乐本身就在探讨存在与虚无，只是用不同的语言。”

　　他们就这样聊着，从法国文学到古典音乐，从杜拉斯到德彪西。许清发现，周砚并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冷淡，谈到感兴趣的话题时，他的眼睛会发光，手势会变多。而她，也渐渐放松下来，不再把他当作那个遥不可及的暗恋对象，而是一个可以交流的同龄人。

　　到达音乐系大楼时，雨也差不多停了。周砚再次道谢，然后小跑着进入大楼。许清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才意识到自己的笔记本不见了。

　　panic瞬间攫住了她。那本伪装成法语笔记的，关于他的日记。她疯狂地翻找背包，确实不在。难道掉在路上了？或者...更糟的是，落在教室里了？

　　她沿着来路返回，眼睛急切地搜索着每一寸地面，心里祈祷着不要被任何人捡到，尤其是他。

　　就在她接近教学楼时，看见周砚从里面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熟悉的笔记本。他的表情很奇怪，像是困惑，又像是好奇。

　　“这是你的吗？掉在教室了。”他递过来。

　　许清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他看到了吗？看到了里面的内容吗？如果看到了，为什么他的表情如此平静？

　　“谢谢...”她接过笔记本，紧紧抱在胸前，像是抱着盾牌。

　　“许清，”他叫住转身要走的她，“里面写的东西...”

　　完了。他看到了。许清闭上眼睛，等待审判的降临。

　　“是关于法国文学的笔记吗？看起来很详细。”他继续说。

　　她猛地睁开眼睛，看着他。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异样，只有真诚的询问。他没看内容？或者只是瞥了一眼，没看清？

　　“是...是的，”她结结巴巴地说，“是法国文学的笔记。”

　　周砚点点头：“能借我看看吗？下节课就要交论文了，我想参考一下你的观点。”

　　世界在那一刻静止了。许清看着周砚，看着他那双毫不知情的眼睛，感觉自己正站在悬崖边缘。

　　那本笔记本里，不仅记录了她对法国文学的理解，更多的是记录了她对他的感情——那些不敢宣之于口的暗恋，那些细碎的观察，那些深夜的思念。如果他真的翻开阅读，一切将无所遁形。

　　“我...”她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拒绝会显得可疑，同意则是自取灭亡。

　　周砚等待着，他的目光平静而坦诚，完全不知道这个简单的请求对她意味着什么。

　　雨后的阳光穿透云层，落在他们之间的地面上，画出斑驳的光影。许清抱紧怀中的笔记本，感觉它重如千钧。

　　在这个普通的秋日午后，她站在喜欢的人面前，手握着自己全部的秘密，而下一秒，她的世界可能依然平静，也可能天翻地覆。

　　“好。”她听见自己说，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

　　然后，她将笔记本递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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