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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十二月的天,积着化不开的铅云,寒气针尖似地直往骨缝里钻。地上结了暗青色的冰,滑腻腻地泛着冷光。
万物都像被这严寒抽走了魂,蒙着一层灰败、僵冷的色调。
俞宁斜倚在美人榻上,支着颐,神色恹恹的。
她抬眼望向窗外枯槁的庭院,只觉得自己正置身于一场荒诞的梦中。
“哎,天要亡我!”
俞宁无力地将脸埋进床褥中,不动弹了。
一切纷乱的源头,皆要追溯到昨夜。
俞宁爱酒,且海量,这在师门中并非秘密。同门常笑她,年纪轻轻,竟是个醉鬼。
昨夜,月华正好,她的师尊徐坠玉因故离山。
俞宁一直惦念着师尊酿的桃花酿,便趁此良机,将其挖了出来,手下一敲,拍开泥封。
她抱着酒坛子,盘腿坐在山门口的青石上,对着月色自斟,一口一口喝了个精光。
而后便是一枕安眠,万物皆空。
只是,待再次睁开眼,她却来到了一处完全陌生的所在。
俞宁跌撞地下了床,趔趄地奔至梳妆台前,跪倒在地。
她楞楞地看着黄铜镜子里映照出的面庞:杏眼微翘,琼鼻小口,发髻处绑了条长长的鹅黄色丝带,十足的娇俏。
美则美矣。可是——
这不是她啊!
****
待宿醉的头痛散了大半后,俞宁继承了原主的记忆,也拼凑出了自己如今的现状。
她穿越了,回到了三百年前的鹤归仙境。
当今世界,人、仙、妖三族共存,人之所在称为人间,仙之所在唤为仙境,而妖居无定所,它们或混迹于人间,或拜入仙门渴望能得道飞升。
而今各大仙门虽开放了妖族的晋升渠道,但门槛却高如天堑。即便侥幸入门,也多被派去做些洒扫、砍柴的苦役,根本无缘接触真正的修仙法门。
因此,妖族的成才之路,注定是步步坎坷,难如登天。
鹤归仙境大小仙门无数,其中尤以清虚教派为尊。
而这具身体的原主与俞宁同名同姓,是清虚教派掌门玄真道人的独女。
原主自幼体弱,灵根驳杂,虽是掌门的女儿,修为却在同辈人中垫底。人也木讷呆愣,据魂医所言,她天生少了一魄。
半个月前,不知为何,一向怯懦的原主却似是受到了什么感召,跌跌撞撞地闯入了教中禁地,虽被巡逻弟子及时救下,却也受了极大惊吓,高烧不退,昏迷了足足十日。
而自己,那个三百年后因贪杯误事的修士俞宁,便是在此时占据了这具身体。
既来之则安之吧。短暂的迷茫过后,俞宁又恢复了她一以贯之的乐天派心态。
俞宁安慰自己,不怕不怕,没准儿还能碰到师尊呢。
她的师尊徐坠玉,是当之无愧的修真界第一人,一招朔雪能令天下结霜。自打俞宁有记忆起,师尊便是一副冰清清水泠泠的模样,腰间坠着能号令群仙的令牌。
不过师尊从未同俞宁讲述过他的过去,所以俞宁也不知道三百年前的徐坠玉会在哪里。
但想必,以师尊的天资,即便是三百年前,也应当是个很厉害的人物了吧。
****
虽说怕掉马甲,俞宁也不能真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窗外雪下得正大。俞宁随手取了件袄子,将自己裹起来,她计划着先去拜会一下原身的父母,待摸清他们的脾性后,再做考量。
毕竟要想不被识破身份,他们是关键。
临走前,俞宁双手合十,在心里默默向同名同姓的俞宁姑娘说了句抱歉。
清虚教派的风景甚美。亭台楼阁依山而建,飞檐翘角被雪色覆盖,偶尔有灵鸟从林间掠过,留下一串清脆的啼鸣。
俞宁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积雪的石板路上。
她依凭着原主的记忆摸索着去往掌门居所的路线,却忽地听到一阵刺耳的叫骂。
“废物!还敢躲?”
“不过是个妖族杂种,也配待在我们清虚教?”
“打!给我往死里打!看他还敢不敢用那种眼神看师妹!”
俞宁眉头一皱,她循声看过去,只见拐角处的雪地里,三个身着外门弟子服饰的少年正围着一个人拳打脚踢。被打的少年蜷缩在地上,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青色布袍,早已被雪水和尘土弄脏。
他低着头,长长的刘海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紧抿着的、毫无血色的嘴唇和微微颤抖的肩膀。即便被打得如此狼狈,他的脊梁却依旧倔强地挺着。
他没有发出一声求饶。
意识到这几人在做什么后,俞宁顿时火冒三丈。师尊从小便教导她要与人为善,如今见了此等恶行,她哪里能够视若无睹。
“住手!”俞宁大声斥道。她冷着眉眼,快步走向这几人,“谁给你们的胆子。”
俞宁是徐坠玉座下唯一亲传弟子,虽性子有些跳脱,但关键时刻却从不含糊。如今她板着脸,倒还真有几分唬人的样子。
那几人先是怔了下,可当看清楚她的模样,他们的神情顿时就松懈了。
谁人不知,俞宁的性子怯懦,是个出了名的泥菩萨,即便受了委屈,也只会默默咽下。因此,纵使她顶着掌门千金的名头,在这清虚教派中,也少有人真正将她放在眼里。
“哟,我当是谁呢。”为首那名高个弟子扯了扯嘴角,浑不在意地笑道:“原来是俞师姐啊。师姐这话可说得重了,我们不过是……同小师弟闹着玩儿罢了。”
他故意将“玩儿”字咬得轻佻,身后的两人也跟着嗤笑出声。
“闹着玩儿?”俞宁蹙眉。
她没再言语,只垂眸,目光落在自己的腰间。
她素手轻抬,指尖拂过腰间长鞭,缓缓抽出。
“那倒也巧了。”俞宁将鞭子在掌心松松绕了半圈,抬眸看向那几人,唇角向上弯起一个极柔和的弧度,声音也轻软下来:
“今日师姐我兴致不错,不如……换我来陪你们玩玩?”
俞宁如今的修为确实停滞在炼气期,进展缓慢。可原身的父亲,掌门玄真道人,因怜她体弱,不惜耗费无数天材地宝,特地为她炼制了这根御灵鞭防身。
此鞭威力,绝非寻常弟子可承受。一鞭既出,灵力激荡,足以令金石开裂。
那几名弟子脸上的嬉笑瞬间僵住,他们咬咬牙,不说话了。
俞师姐今日这是怎么了?她不应该躲得远远的,绕着他们走吗?怎么开始多管闲事了!
他们不过是想欺负这碍眼的妖族、出口平日积攒的郁气,可没打算真为此挨上一记御灵鞭。
“……是我们逾矩了。”为首的高个弟子率先偃旗息鼓,脸色变了几变,终是挤出一句示弱的话。他扯了扯身旁同伴的衣袖,“我们这就走。”
“等等。”
俞宁却没遂了他们的意,她的目光落在地上少年青紫斑驳的手腕上。
“把你们的疗伤丹留下。”她头也没抬,语气不容置喙,“还有,记清楚了。往后若再让我瞧见你们仗着人多势众欺压同门……”
俞宁顿了顿,指尖轻抚过鞭身,其意不言自明。
那三人觉得被落了面子,脸上青白交错,却也不敢多说,只好从各自的腰间摸出装着低品疗伤丹的瓷瓶,胡乱扔在少年身旁的雪地上。
末了,几人转身就跑,生怕俞宁一个不顺意,将鞭子甩在自己的身上。
“还以为能有多威风呢。”俞宁见状,冷嘁。
周遭终于静了下来,天地间只剩下风吹雪落的声响。俞宁捡起地上的瓷瓶,转身看向依旧蜷缩在雪地里的少年:“能起来吗?”
少年这才缓缓抬头。
长长的刘海被血和雪粘黏在额角,露出的半张侧脸线条流畅,唇色和眸色都很淡。
这是一张极为漂亮的脸。
但俞宁的心脏却猛地一缩。
师、师、师、师尊!
俞宁呆住了。不会错的,她和师尊相识相伴了十余载,所以就算眼前的少年依旧青涩,她依旧可以一眼认出——
这就是徐坠玉!
可三百年前的师尊,怎么会落魄至此。
还是个妖身。
少年被她直勾勾的眼神看得不自在,挣扎着想起身,却牵动伤口,闷哼了一声又跌回去。俞宁这才回过神,连忙上前扶他,指尖触到他的胳膊时,只觉得一片冰凉。在这种天气里穿件单衣,跟光着身子没什么两样。
“你……”俞宁想问的话堵在喉咙口,她想问问他这是怎么回事,想问问他为什么在这里,可话滚到嘴边,只变成了句干巴巴的“你叫什么名字”。
“徐坠玉。”少年的音色又低又哑。
可这三个字却如同棒槌一般重重地砸在俞宁心上,让她差点没站稳。
真的是他!三百年后那个叱咤修真界的璞华仙君,自己的那位冰清玉洁、高不可攀的师尊,此刻竟狼狈地缩在她怀里,连件厚袄子都没有。
****
日复一日,徐坠玉早已没什么感觉了。
因为身负妖脉,自入了清虚教派后,他未曾有一日是安稳度过的。
那些所谓的师兄师弟,总喜欢寻着各种荒谬的借口折辱他,有时说他“眼神不敬”,有时说他“偷学功法”。
毕竟,若是闹大了,左右也不过一只妖而已,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而他也因这非人非仙的身份,不被师门看重,虽拜入门下,却只能领个外门杂役的身份。
但是……他不能离开。因为只有在这里,他才能等到机会,得到转机,逆转自己的宿命。
今日,暴雪。
意料之中的,他又被几个师兄堵住了。
不过今日换了个更为荒唐的理由。他们同他讲,不许再觊觎卿卿师妹。
卿卿是谁?他根本就不认识。
但他也不甚在意。他知道,他们不过是想随意找个借口发泄一下罢了。
本以为又要同往常一般独自扛过这些冰冷的拳脚,颤抖着爬回自己所居的柴房,对着月色疗伤。
却不料出现了变数。
一个发尾系着黄色绦带的少女冷声制止了他们。
这人他识得。教派掌门人的女儿,十八岁仍在炼气期,天生少了一魄的傻子。
她来做什么?
徐坠玉冷眼抱臂,斜眼看过去,想看她要如何收场。
却见她挡在了自己的身前,喝走了那几人,还顺带着嘲讽了一番。
她将自己从雪地中扶起,掌心温热。
徐坠玉的心好似被烫了一下,怪怪的,有点酸涩。
他与她对视,她的眼睛亮亮的,那一湾如水般的瞳孔里倒映出自己狼狈的模样。
“你叫什么名字?”她笑问。
“徐坠玉。”他听见自己这么回答。
与此同时,他也想起来了。
她叫俞宁。
可这名字在舌尖滚了一圈,终究是没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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