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挣扎
县城的黄昏,像一碗放凉了的、浑浊的黄酒,温暾地泼在鳞次栉比的屋顶上,把水泥街道也染上一种陈旧的暗黄.空气里浮动着山区小城特有的、湿漉漉的草木气,混杂着某家厨房传来的、若有若无的辣子炒肉的呛味儿,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廉价烟草的烧灼气息.
祁蛰就蹲在县公安局门口的水泥台阶边上,像一只被遗弃的、绷紧了脊背的野狗.他微微偏着头,舌尖无意识地探出去,舔了舔嘴角.那里破了一道小口子,结了点暗红的痂,腥咸的味道在味蕾上炸开,让他想起去年夏天,母亲一时失手腌坏了的那缸咸鱼,也是这么一股子挥之不去的、腐败的咸腥.
他的指间,夹着一根烧了半截的烟.烟是从冯耀涛那皱巴巴的烟盒里摸来的,顺手牵羊,带着一种报复性的快意.他不太会抽,吸得有些猛,辛辣的烟气呛进喉咙,引发一阵压抑的闷咳.但他固执地没有扔掉,只是眯起眼,看着那一点暗红在渐浓的暮色里明明灭灭,青灰色的烟雾升腾,扭曲,然后被微凉的晚风吹散,模糊了他没什么表情的脸.
三个小时前.记忆碎片带着毛刺,扎得他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就是在那条通往他家,光线永远半明半暗的破旧楼道里,他和那个偷走他妈孩子的“父亲”的男人,像两条彻底没了理智的疯狗,扭打在一起.拳头砸在皮肉上的闷响,粗重浑浊的喘息,还有邻居砰地一声关紧房门的动静,混杂成一片令人作呕的噪音.空气里是常年不散的霉味和灰尘味,此刻又搅进了汗液的酸臭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气.
起因简单得可笑,也致命得让他心口发冷.他藏在厚厚那本《现代汉语词典》扉页夹层里的两万块钱,没了.那词典被他掏空了内页,做成一个隐秘的藏钱窟窿,他以为万无一失.那是他整整一个夏天,加上放学后所有能挤出来的时间,坐在矮凳上,对着堆积如山、张牙舞爪的小虾,机械地剥壳、去肠,弄得满手满脸都是腥黏的汁水,十个指头被虾壳划得没一处好皮,才一点一点攒下来的.崭新的,或者带着各种污渍的票子,被他抚平褶皱,小心翼翼地叠好,塞进那个黑暗的、散发着油墨味的洞穴里.那是他的路费,通往厦门,通往那个据说繁华得能吞噬一切忧愁的大城市,通往……母亲身边的路费.
钱没了.词典被粗暴地撕开,内页散落一地,那个藏钱的洞穴赤裸裸地敞开着,像一张无声嘲笑的嘴.
然后就是发现,对峙,冯耀涛那张因常年喝酒而浮肿松弛的脸上,先是惊慌,随即是破罐子破摔的无赖.再然后,拳头就不受控制地挥了出去。他记不清是谁先动的手,或许根本就是同时.只知道那男人力气出乎意料地大,揪着他的头发,把他的额头往冰冷的墙壁上磕.他也疯了一样,用指甲抓,用牙咬,用尽一个十七岁少年能想到的所有凶狠方式反击.
警车呜咽着,声音划破山城湿漉漉的、被暮色浸透的空气,停在了楼下.穿制服的警察下来,手电筒的光柱在昏暗的楼道里扫射,最后定格在他们这两个滚在地上、狼狈不堪的人影身上.带队的那个老警察看清冯耀涛的脸后,花白的眉毛拧在了一起,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疲惫和厌烦:“怎么又是你?”
那一刻,被警察强行拉开,按在墙边喘着粗气的祁蛰,只想冷笑.嘴角一动,就牵扯着伤口,嘶嘶地疼.
他想起更早之前,也是这个男人,冯耀涛,跪在母亲后来嫁的那家湘菜馆门口,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他抱着头,鼻涕和眼泪糊了满脸,嗓子里发出呜呜咽咽的、像是受伤野狗般的哀鸣,求那个女人回来,或者,至少把儿子留给他.母亲穿着服务员统一的、有些发旧的旗袍,站在饭店门口的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嘴唇抿得死紧.最后是饭店老板带着几个膀大腰圆的厨子出来,连推带搡,才把那个瘫软成一滩烂泥的男人弄走.
真他妈丢人.祁蛰闭上眼,把那幅画面狠狠地从脑子里摁下去.他深吸了一口烟,烟气灌满胸腔,带来一阵眩晕的刺痛感,仿佛这样才能把那翻涌上来的恶心压下去.
公安局里的调解室,灯光是惨白的,照得人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警察例行公事地问话,记录.冯耀涛坐在对面,低着头,双手放在膝盖上,手指神经质地绞在一起.他开始絮絮叨叨地解释,声音干涩,说他是没办法,催债的电话快打爆了,他实在是走投无路了……说那钱,就当是儿子孝敬老子的,天经地义……他说着说着,甚至试图挤出一个讨好的、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看向祁蛰.
祁蛰别开脸,盯着墙壁上的一块污渍,一言不发.警察说什么,他根本没听进去,只从鼻腔里偶尔发出一声短促的、极轻的冷哼.做笔录的年轻警察抬头看了他几次,眼神里带着一种审视,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这让他更加烦躁.
最终,调解结束.警察也懒得再管这摊烂泥般的家务事,挥挥手让他们先走,后续再处理.
冯耀涛如蒙大赦,几乎是弓着腰,贴着墙根溜出了调解室.经过祁蛰身边时,脚步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嘴唇嚅动了一下,什么声音也没发出,加快脚步混入了门外街道稀疏的人流里.
祁蛰没动.直到警察催促,他才慢慢站起身,走到公安局大门外.他没有跟着祁建国离开的方向,而是选择蹲在了门口的台阶上.
夜幕彻底笼罩下来,县城亮起了零零星星的灯火,像散落在墨色绒布上的碎钻.晚风吹过来,带着山涧的凉意,拂过他汗湿后又被体温焐干的校服T恤,激起一阵细密的鸡皮疙瘩.嘴角的伤口在风里一刺一刺地疼.
他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像一块沉默的、冰冷的石头.下颌线绷得紧紧的,眼神空茫地望着前方车来人往的街道,没有焦点.只有指间那根即将燃尽的烟蒂,还在固执地散发着最后一点热量和微光.
他猛地吸了最后一口,直到滤嘴发出轻微的焦糊味,才用拇指和食指用力捻灭,动作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狠戾.烟头被弹进旁边的下水道栅格,发出细微的“滋”声,转瞬消失不见.
真他妈……没劲.
这两个字,毫无预兆地,带着一股子彻骨的寒意,从他心底最深处咕嘟冒了出来,混着烟草的苦涩,盘桓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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