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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江南梅季,连绵多日不断的阴雨终于歇了气,日头从闷得教人窒息的云霭里挣出脸来,对着湿漉漉的街道掷下微不足道的光。
微光从破旧泛潮的窗缝里透过去,正砸在娟宁脸上,娟宁被这难得的阳光晃醒,赖在床上辗转挣扎了一会儿,起身穿戴齐整,揣上家伙什——
去北市要饭。
她困得眼皮直打架,往街角一坐就开始打瞌睡,一旁卖青菜的小贩早已与她熟识,热络地打招呼。
“姑娘,又来要饭玩啊?”
之所以说是玩,除开她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一点不敬业的态度,单说她这通身掩盖不掉的江湖习气,往那一坐看着半死不活却眼观八方的精神头,虽一身的破衣烂衫,但没人真的敢将她当普通乞丐,只当是哪家受了难的侠士或者哪门哪派埋在这的卧底,鲜少有人真的往破碗里扔钱。
但娟宁是真缺钱。
一年以前,她在北地山沟里一条并不明净的溪水中醒来,湍急的流水冲刷着她的脑子,像是连她的记忆也一并冲走了,她浑身虚弱无力爬都爬不利索,差点以为自己是条游不起来的鱼。
她在溪中躺了好些时日,才恢复力气爬了出来,又在山中过了好几月茹毛饮血的日子,才终于走出了大山,看到了同类。
她的兜比脸干净,脑子比兜干净,懵懂无知时着实闹过不少笑话,所幸天地宽阔,她虽不通世事,但略懂一个“溜”字,仗着一身没忘干净的好本事,惹了祸事就跑,就这样一路向南跑到了宁州。
此地煦色韶光明媚,百姓随和安乐,娟宁十分中意。但想要在此久居,浸在她中意的和乐烟火里,处处都需要钱,她一时想不出别的法子,因此学着别人揣着破碗出来要饭。
见效甚微。
娟宁手撑着脸,因着眼睛畏光,半拉耷着眼皮跟青菜小贩有一搭没一搭闲聊。
小贩道:“城南那小狐仙前两天走了,唉,世事无常。”
娟宁头一次听这号人,好奇道:“什么小狐仙?”
小贩拨弄着篮里的青菜,道:“一个算命的,算的可准,要价又便宜,我正寻思过两天去请她算算财运,没想到这就去了,唉。”
娟宁听说可以赚钱,顿时来了兴致:“你早说,我给你算,保准比他算的准。”
小贩狐疑地看了娟宁一眼,道:“真的假的?”
娟宁一脸的高深莫测,学着那些算命瞎子的样子道:“报个八字。”
这还真不是娟宁为了钱胡整,算命是她天生的本事,只需凝神向人头顶一望,那人的生平便走马灯似的落入她眼里,问八字不过是走个过场。
小贩将信将疑地报上八字,娟宁微微笑着向他头顶一望,笑容僵在了脸上。
王平,幼失怙恃,一生流离,无亲无友,十七岁夏客死宁州。
终命之期,也就在这几日了。
王平看出她脸色不好,问道:“怎么了?”
娟宁叹了口气,闭上眼道:“回家给双亲牌位上柱香磕个头,把家里的钱全花完,买点平日里舍不得吃的东西放开了吃吧。”
王平一惊:“你怎知……”而后大笑道:“你还真是有两下子,这样我便可转运了吗?”
娟宁睁开眼道:“转大运。”
直接重新投胎,兴许能投个好的。
王平掏出钱袋让她随便取,娟宁象征性地拈了一个铜板放进破碗里,摆手道:“算着玩的,这便够了。”
旁边看热闹的见状,也递了钱让她来算,因她算得准,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那好事者故意捏了个假八字过来,她一眼看穿,不动声色将字条递回去道:“既不信命,便不要来算了。须知命这东西,未算前由心走,算了命便跟命走了,未到走投无路之时,阁下不必来花这冤枉钱。”
那人惊出一身冷汗走了。
她一时风头无两,名声响当当地传了出去。
一连好几日,娟宁只要人坐到那里,就会被看热闹的人围得水泄不通,她面前的破碗里装满了五花八门的破铜板,隔壁王平实在看不下去,好意提醒道:“你倒是正儿八经收钱啊,整日里干出力不挣钱,闲得慌?”
娟宁心下叹息。
一群将死之人的钱,收多了她怕折寿。
她知道这世道不平,却不知宁州这样的富庶之地也能乱成这样,来找她算命的有一个算一个竟都不得善终,还全是那种看不清缘由的大难。
娟宁睁眼看着这喧哗热闹的街市,心中百思不得其解,难不成这宁州城不日就要塌了?
可这些人并非同日而亡,怎么个塌法能塌成这样?
娟宁手放在破碗的边缘轻轻敲了一下,火伞高张,大毒日头底下,她忽然感到了一阵渗人的凉意。
她天生比常人多一道灵窍,对活人的生气和死人的朽气都极其敏感,而这道凉气却来得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
似人非人,似鬼非鬼,阴恻恻得令人遍体生寒。
娟宁倏地坐直了身子。
来问卦的大爷被她唬了一跳,战战兢兢道:“如何?我那狗……”
那道阴气好似就到了她手边,等她要去探时,转瞬又消失于无形,娟宁难得面容严肃起来,沉声道:“别管狗了,这几日老实在家待着,无事莫要出门。”
那大爷被她吓得不轻,缘由都没细问掉头就走,娟宁摆手挥散众人,道:“这几日我不来了,你们也各自保重。”
围观者对她很是信服,听得这话直接作鸟兽散,一传十十传百,不过半刻,熙攘的长街上便再无人声,倒是王平不怕死,非但没走,还虎了吧唧凑上来道:“怎么了怎么了,要出什么大事?”
娟宁哪里说得清楚要出什么事,左右他这两日也快死了,她不想再吓唬他,打了个哈欠敷衍道:“困了,想回家睡觉。”顿了顿,到底是良心不安,又嘱咐了一句:“你回家走官道,别抄近路。”
王平瞪大了眼:“就为睡个觉你这么吓唬人?人都走了我今天菜卖给谁?”
娟宁直觉此地不宜久留,一心只想跑路,她从破碗里抓了把铜板扔给他道:“算我的算我的,赶紧回家去吧,整日里这么爱钱也没见你发财。”
她顺手从菜篮里捡了几根菜叶子揣兜里,目送着王平骂骂咧咧地离开,端着破碗起身正准备走,却被一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姑娘从身后拉住了袖子。
娟宁停步回头,目光一滞。
摸着良心说,她走南闯北这几个月,就没见过比这姑娘还好看的人。
这人生了一双狐狸似的眼,内里的眼角朝下,眼尾又微微上挑,整双眼生的狭长又灵动,天然带着一种好似多情的媚意,而她整个人又是无情的,周身一股生人勿近的清冷气质,使她本应妩媚的注视显得没什么温度,让人看一眼就想到北地雪天里盛放的红梅——
颜色热烈如火,吸入肺腑的香气却冷得骇人。
娟宁是个怕冻的人,北地多山,窝在山沟里赏梅时她曾想过,这样好看的花,这样好闻的香气,偏偏生在这样的苦寒之地,若是生在温润暖和处,定是另一番令人见而忘返的风味。
而见到这人的第一眼,娟宁便瞬间理解了生在北地的红梅,也理解了那些顶着冷风寻梅的人——原来恰是这冷为红梅热烈的本色柔婉的香气铸刻了风骨,冷香二字,分明是香由冷而成就,而到了近前,这冷却又似与她无关了。
娟宁不知不觉神游天外,失神了半刻,回过神来看着她笑道:“姑娘有事?”
那人将她松开,礼节性地拱了下手,道:“听闻这里来了位会算命的神仙,想请大师算一算姻缘,大师方才看了我半天,不知看出些什么了?”
娟宁被美色冲昏了头脑,完全忘了自己要干什么,她一撩衣摆席地而坐,嘴角的笑容怎么压都压不住,干咳了一声问道:“姑娘八字?”
那人顺着她的动作蹲下,递上一张字条,娟宁装模作样地打开看了一眼,又凝神望向她的头顶。
这是娟宁这几日耗在这里,看到过的最好的命格。
出生,入学,成家,老死,她这一辈子无灾无痛,晚年虽无后嗣,却有无数师门后生供养,顺遂得令人咋舌。
只是这顺遂的人生根本不属于她,这命格原本的主人叫竺临,早在几百年之前就死了,她活着那会儿,景朝甚至都还不是景朝,叫虞至。
娟宁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将眼睛闭上又睁开,凝神又望了一次,却还是一样的结果,她心中捏着这个真假未定的人名转了几转,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那人看着她道:“大师算出什么了?”
她隐在袖中的左手不自然地垂下,左肩上的雪青色纱花无风自动,娟宁余光一瞥,理智回笼,突然福至心灵地将面前此人跟方才那道不人不鬼的阴气联系在了一起。
她惊得脸都麻了一下,绕是姿态再端,也还是被看出了端倪,那人笑了一下,偏头道:“嗯?”
娟宁定了定神,心中开始思忖要怎么脱身。
两人视线相交,却又默契地错开,娟宁看向她微微发颤的左手,手指点了下地,忽的笑道:“我要看你左手的掌纹。”
她的左手明摆着受了伤,抬了两次都没能抬起来,娟宁默不作声地看着,只听得她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抬手向左肩胛处毫不留情地一按,轻灵的纱花被一掌摁扁,花根底下传来一声骨头断裂的脆响,片刻之后,她神色如常地将左手伸出来,递到了娟宁眼前。
她的掌心隐隐泛黑,薄薄一层皮下似有活物游动,娟宁听那声响听得牙酸,下意识托着她的手垫了上去。
她的手比三九天的冰块还要凉,渗人的寒气从她掌心冒出,又被她轻而易举地压下去,一收一放间,好似在逗着娟宁玩,她目光轻轻扫过娟宁的脸,笑道:“我的掌纹如何?”
这招猫逗狗的语气成功给娟宁挑衅上了头,她也不管这人底细如何,手指凝气化刃,刺破她的手心挑起一根黑色的游线。
那游线离体即碎,碎裂时崩出的寒意冻得娟宁半边身子都僵了一下,她抬起头,那人眼中的痛意转瞬即逝,她垂眼避开娟宁的视线,掌心的血倒流向腕间,洇湿了她的衣袖。
娟宁将她轻微发颤的手握住,鲜红的血从两人交叠的指隙涌出来,落到地上浇成一朵朵赤色的花。
鬼使神差的,娟宁想起了她的名字。
覃姝。
她想起自己提着剑,眼前的人浑身是血,两人默然相对半晌,她说了一句十分不合时宜的话。
她说,覃姝,你想不想吃兔子?
这人究竟是谁?故人?仇人?
娟宁慢慢将手松开,覃姝缓过劲来,再抬眼时,她眼中的冷意消了几分,望向娟宁的视线都好似有了温度,她没有质问娟宁方才的举动,甚至连手都没有收回来,看着她轻轻笑。
“大师这手相看得倒是别致。”
她的笑容里掩着漫不经心的试探与杀意,娟宁捻了下沾血的指尖,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你想算什么来着?”
覃姝不紧不慢地擦着手心的血,笑道:“姻缘。”
娟宁又恢复到了先时那副吊儿郎当的姿态,信口胡诌道:“姻缘不急,姑娘且将手头的事做好,该来的自然就来了。”
覃姝眉毛一挑,笑着追问道:“哦?若是顺其自然,那结果如何?”
娟宁故作高深:“好事多磨。”
覃姝笑了一下,翻手向下摁住手心的伤口。
那道细小的伤口没有丝毫愈合的迹象,血越流越多。
娟宁化刃的手指没有收回去,明晃晃地亮在眼前,随时准备跟她打上一架,而覃姝却好像真的只是路过来算个命一样,得到了答案后,一句话都没再多说,留了把碎银起身告辞。
娟宁紧绷的神经并没有松懈下来,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仅一刹的功夫,她便再也想不起她的样子。
覃姝的脸在她的记忆中扭曲变形,生成了一张带笑的诡异面具,娟宁被那面具渗得一个激灵,低头再看,碗里的碎银变成了黑乎乎的石头。
她端起破碗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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