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青山

　　春水一点都不暖。
　　这是闻礼落水后的第一个想法。

　　死得也太丢脸了。
　　这是第二个想法。

　　水光明明灭灭煞是好看，可惜那些光亮离闻礼越来越远，水底黑暗仿佛无形触手裹住她的腰，她越陷越深。
　　一枚的梨花在她眼前旋转着，缓缓往上飘。
　　闻礼想起今早上娘亲将这枚梨花别到她发间时，还曾温柔叮嘱她要小心。十五年前闻箬音费了半条命才将自己带到这个世界，若现在就这样稀里糊涂死了，不知她该有多伤心。
　　继而她又想到了自己的表妹，沈悠宁。今日苏园举办春日宴，沈悠宁说她也想来见见世面，却一路都在故意惹自己生气，自己忍无可忍拔簪刺向沈悠宁，却被她趁机推进了湖中。

　　头顶忽然“扑通”一声。
　　是有人来救她了？

　　闻礼睁大眼睛，奋力挥动双臂，生怕别人看不见。春日衣轻，来人玄色的衣袂在水中温柔飘动。
　　她腰间荷包突然发烫，一张符纸从里面钻出来，并不断往上飘，符纹发出越来越炽亮的金光。
　　这是闻箬音今天给她的，由缉妖卫玄清道长写的护身符。
　　她阴盛阳亏，天生玄眼，小时候被精怪妖灵吓得高热不断，长大之后每年生日都要玄清道长做一场法事才能和常人无异。如今又临近她的生日，所以才求来这样一张护身符。
　　闻礼伸手一抓，符纸顷刻碎成碎片，金光刹那照亮她的眼睛，由节节符纹构成的链条从她手心疯狂长出，一端缠绕着她，另一端如同一枚利矢射向那人的胸口，划出一尾的细密水泡。
　　这东西疯了吧。
　　闻礼忙拽住链条，却无济于事，反而整个人都被带着往上。与此同时，来人也在她眼中渐渐清晰，那是一张俊美到妖冶的脸，眉眼被水洗得更加昳丽。

　　他是……凌厌？
　　那个不受待见的三皇子，竟然也在苏园，自己与凌厌不过一面之缘，没想到他竟然会出手相救。
　　凌厌伸手想要拉住她，与此同时，符纹链条也如同毒蛇张开了口器，从中飘出一缕血红，扎进了凌厌的后颈。
　　凌厌只觉尖锐的一疼，后颈生出了几片鲜艳的赤羽。
　　在他疼得失神的瞬间。
　　闻礼也失去力气，眼前发黑，眼皮沉沉地落下来……
　　湖水柔软的将人包裹，仿佛回到了出生前，那枚梨花与她越来越远。

　　水光晃在闻礼的眼皮，她蓦得睁开眼，眼中如覆上寒冰的湖面，冷得毫无生机。
　　随即眉心微不可察地皱了皱，漠然的脸上出现一丝被打搅的不耐烦，仿佛一尊被吵醒的神祗，本能地睥睨四周。
　　这副神情根本不应该出现在一个十五岁女孩的脸上。
　　尤其在瞥见凌厌时，浓郁的戾气仿佛千军万马从她身上叫嚣着杀出，又在瞬间被极为强势地镇压下去，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闻礼”将手中符纹链条扯断，如扯断一根柔嫩的草茎那般轻松，符纹的金光一刹黯淡，凌厌后颈的赤羽也重新蛰伏进皮肉中消失不见。
　　旋即她熟练划动四肢，掠过凌厌，头也不回水朝面游去。
　　……

　　婢女小夏正跪在岸边哭嚎：“小姐——你要出什么事，我可怎么办啊——”
　　闻礼破水而出，抓着水草自个儿爬上岸，猛咳出几口湖水，一阵凉意拂过来，少女两只肩膀收得更紧，眼角眉梢都凝着冷峭，浅发浅瞳，一身水津津的雪白肌肤在阳光下仿佛在发光。
　　周围人轰然惊讶，贵女们面面相觑，“闻礼居然会泅水，什么时候的事？”
　　小夏跌跌撞撞跑过去搀她，连连几句“没事吧”，在她身上各处摸了摸，最后“哇”得放声哭出来：“小姐，你没事就好。”
　　闻礼没应声。她的睫毛濡湿成了一簇簇，沉沉地垂着，剔透的眼珠中有几分茫然，看着自己的双手若有所思。小夏脸色微变，在她眼前挥了挥手，“小姐？”
　　闻礼回神，发现周围人全都在看她笑话，当即冷哼了声，将湿漉漉的头发拨到肩后，抱着胳膊走过去，一连撞开好几个平日里的“好姐妹”。
　　她们避之不及，生气跺脚：“闻礼！”
　　闻礼斜睨过去一个眼神，漫不经心说：“原来你们在这儿啊，我没注意。”说完也不管这些人作何反应，四处望了望，没见到沈悠宁的身影。
　　把她推下水后，竟然自己跑了么？
　　闻礼在心中冷笑，跑又能跑到哪儿去，有本事这辈子都别出现在她眼前。

　　【她可没跑。】
　　什么声音？
　　闻礼狐疑看了看周围，根本没有人同她说话。幻觉？她皱眉摸了摸两只耳朵，难道是进了水。
　　“三皇子！”“三皇子也出来了。”“他不是下去救人吗？两人怎么是分开的。”
　　人声再次喧哗，闻礼扭头看去，看见凌厌也从湖中出来了。他浑身湿透，下颌紧敛着，脊背因为寒冷而微微弯曲，仿佛一张被拉满的弓，随时都有可能骤然崩溃，然而却只是沉默。
　　明明贵为皇子却没有一个人上去伺候或者讨好，反而都默契地离得远远的，像是害怕染上什么晦气。
　　凌厌的视线掠过众人，直勾勾望向了闻礼，两人目光遥遥对上片刻。

　　“还能怎么回事，自然是一腔情愿，多此一举呗。”廊下有个男子踱步而来，一展折扇，轻蔑至极地说。
　　身边人向他拱手：“世子殿下。”
　　闻礼转头，见是那位名声颇为远扬的世子——凌钰。至于为什么远扬，看他这身行头也就知道了，羽纱衫衣系得松松垮垮，珍珠腰带挂着香囊，觑着一双桃花眼，仿佛才从花楼中出来般潇洒。

　　三皇子凌厌生母身份卑贱，在宫中谨小慎微不受待见，就连世子都能毫无忌惮出言讥讽。
　　若放在从前，闻礼也是看不上凌厌的，但她落水后这些人都只顾着看热闹，只有凌厌来救她，至少还是过去道声谢吧。
　　闻礼在心中做出决定，旋即调转脚尖。

　　【别去。】
　　闻礼脚步一顿。
　　她再次狐疑地望了望四周，甚至抬头望了望天。
　　【别找了，我不在外面，方才在湖中是我救你。】
　　鬼？
　　闻礼骤然一僵。
　　她体质特殊，本来就容易招来一些奇怪的东西。难怪那个护身符突然施放法力，难怪在湖中她的手脚像突然有了自己的想法，肯定是有水鬼趁着她命悬一线，上了她的身。
　　【我不是鬼……】
　　【是……女配自救系统。】
　　这个鬼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东西呢。
　　闻礼决定不在这儿待着了，先回家找几个道士过来驱鬼再说。
　　【啧，你等一下。】
　　闻礼只当作听不见。她虽然从头到脚湿透了，甚至细看发丝间还嵌着草渣，但挺着背昂着下巴，丝毫不显露出狼狈，倒像一只矜傲神气的猫儿，同小夏说过一声：“我们走。”她便转身将这儿的一切抛诸脑后。

　　【你知道沈悠宁为什么会推你落水吗？】
　　闻礼从人群中退出，步伐迅速。
　　【因为她是《妖尊》这本小说的女主，只有将男主凌厌成功攻略她才能回家。你身上那个保护符是用重明血写的，可以会唤醒男主凌厌的九凤血脉，让他在众人面前失控。】
　　闻礼走得更快，要将这声音甩在身后似的，可惜不过徒劳。
　　【在这之后，你会厌恶凌厌，缉妖卫那群道士会把凌厌抓起来，囚禁，虐待。】
　　【沈悠宁则会成为唯一相信他，陪在他身边的人。】

　　闻礼走在回廊上，风裹着雪白的花片吹过来，仿佛冰凉的湖水重新拥住她，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我不信。”
　　闻礼在心中说。
　　什么小说，什么女主男主，全是她没有听过的东西。倒是经常听说有些鬼很擅长迷惑人心，她可不能着了此鬼的道。
　　听着她心里的想法。
　　那个鬼忽然笑出数声，笑声只在喉间低沉地滚过，并没有放出来，仿佛慵懒地支着额角忍俊不禁。
　　闻礼有些不爽，反而停住脚：“你笑什么？”
　　【你可以在这儿看看，剧情是怎么发生的。】
　　他的声音有种奇异的温柔，如同一缕幽风，吹在身上凉嗖嗖的，仔细咂摸才能察觉出其中的不怀好意。
　　闻礼眉心浅浅皱起来。

　　“啊——”
　　一声惊惧到极致的尖叫，苏园祥静的假象彻底破碎四飞。
　　小夏转过头，在看清眼前的景象后不禁吓得呆滞了，拉了拉闻礼的衣角，哆嗦道：“小、小姐，那是什么东西……”
　　闻礼心跳加剧，循着小夏的视线看过去。湖上的那座漆木梁桥，凌厌双手按在桥栏上，脊骨痛苦地弓着，头颅垂得极低，头发完全遮住了面容。
　　从他的胛骨处钻出了四支长长的绶羽，青羽赤尾，鲜艳无比。它们好似有着自己的生命，只将凌厌的身体当做一片肥沃的土壤，迅猛到悚然直往天上窜，很快高出了苏园里的所有建筑，如同四头巨蟒俯瞰着大地。
　　【你看，他还是失控了。】
　　就像是看到了一出令人满意的好戏，他显而易见的心情愉悦。

　　闻礼的心在狂跳，重重的鼓动声仿佛撞在耳膜，伴随贵女公子们惊慌逃窜的声音，嘈杂无比。可她脑中却是空白的，一时半会对眼前恐怖的画面作不出反应。
　　所有人都在往外跑，只有凌钰面色凝重试图靠近凌厌，却被一支绶羽缠住脖子随便扔到一边。凌钰撞在一颗树上，浅粉的花片如雨落下，他摸着脖子呕出一口鲜血。
　　闻礼目睹这一幕，在心中呐呐：“凌厌是因为我的护身符才这样吗？”
　　【那张符已经失效了，是沈悠宁必须让他在苏园失控，这是关键剧情，所以用了其他办法。】
　　闻礼背过身，借着廊柱遮住身形。她只觉被人戏耍了一遭，无语又生气：“既然她有其他办法，为什么非要推我落水？”
　　【因为你是女配啊，是推动这个故事发展最好用的工具人。而女主的形象一定是善良无辜的，怎么能主动去做伤害别人的事。】
　　闻礼不可思议说：“她推我落水还不算伤害人吗？”
　　【是你先拿簪子刺她。】
　　“是她先一直惹我生气的。”
　　【那也是你小气。】

　　闻礼无语到扶着额角冷笑一声，忽然问：“你有自己的名字吗？还是就叫什么系统。”
　　脑中声音沉默良久，不知是在思索还是在考虑，已经太久没有人向他提过这个问题，他难得起了一点兴趣和好奇。
　　【你想知道我的名字？】
　　闻礼眉梢微挑，理所当然地说：“总要知道你的名字才好骂你，不是吗？”
　　他笑出几声，不同与此前的忍俊不禁。闻礼似乎能看见他上扬的嘴角和弯曲的双眼，是一个纯粹的笑。
　　声音带着未尽的笑意。
　　【我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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