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镜·千年约

　　暴雨像是要把荆州这片古老的土地掀翻过来。

　　屈婉青跪在泥泞里，掌心被夯土中锋利的陶片划开的伤口正渗着血，混着雨水在指尖汇成细流。三十米外的探方还在往下塌，浑浊的泥水裹挟着战国时期的陶片滚滚而下，陈教授的吼声被雨声撕得粉碎：“撤！所有人！立刻撤出探方！东西不要了！”

　　警报声凄厉地撕破雨幕。众人慌乱地沿着搭设的梯子向上攀爬。泥泞湿滑，不断有人摔倒。屈婉青刚把一袋刚清理出来的陶片递给上面的同事，就听见身后传来土石崩裂的闷响。她猛地回头，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西壁一大片土层混合着朽烂的棺木支撑结构，正如溃堤般向下垮塌。

　　她几乎是本能地扑了回去。那塌方的位置下方，正是下午刚刚暴露出来、还未来得及完全起取的一小堆青铜器！几件鼎、簋的残件在泥浆中半隐半现，其中一件只露出一角造型奇特的圆形器物尤为显眼。

　　理智告诉她该逃命，但身体已经先于思考做出了反应。她踉跄着扑到塌方边缘，毫不犹豫地双膝跪进浑浊的泥泞之中，然后用手飞快地扒开覆盖的软泥，努力挖出那件即将被淹没的圆形青铜器。冰冷的泥水瞬间灌满了她的袖口，肩膀因急促用力而绷紧发颤。

　　在雨水冲刷下，那圆形青铜器的纹饰也逐渐清晰——那是面青铜镜，镜背两条姿态迥异的蛇首尾相衔，紧紧缠绕着一块圆形玉璧，构成神秘而庄重的‘双蛇衔璧’主纹。玉璧中央，两个鸟虫篆字显露出来——右边的字笔画流畅，像是“婉”字；左边的字却被一道纵向的裂痕劈开，左侧偏旁模糊不清，只隐约看出是“清”字的轮廓...

　　就在这时，几块带着锋利断口的陶片随着泥流“哗啦”一声滑落，屈婉青虎口处传来一阵锐痛，温热的液体立刻涌出。“呃！”屈婉青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地缩手。

　　血混着雨水，顺着指缝滑过掌心，然后沿着镜背的纹路往下淌，最后渗进 “清” 字左侧浅淡的裂痕里。

　　头顶的防雨布被狂风掀起，一小块被乌云切割的夜空露了出来。一束清冷的月光恰好漏下，正好打在浸染了她鲜血的铜镜之上。

　　血珠在月光下折射出奇异的光泽，仿佛被那“清”字的裂痕悄然吸纳。

　　“嗡 ——”

　　一声极轻微的震颤从掌心传来，猛地从掌心直抵心脏！

　　屈婉青的视线瞬间被拽入一片混沌的暖黄色光晕之中。周遭震耳欲聋的雨声、塌方声、呼喊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燃烧的噼啪声，还有一股浓烈的、带着金属腥气的焦糊味和一间颇为宽敞的厅堂。

　　光影晃动，厅堂虽略显简陋，但砖石垒砌规整，绝非贫寒之所。四壁设有坚固的青铜灯架，兽首衔环，其内火把燃烧，室内通明如昼。

　　景象中心，一座形制古拙的熔炉烈焰熊熊，炉火纯青，灼人的热浪仿佛能穿透时空扑面而来。炉边，一位身着深色劲装、腰佩短兵的年轻男子正躬身密切关注着炉火，他身形挺拔，神色专注而沉稳。他的手中捧着一个打开的石函，其内衬着丝绒，盛放着一块拳头大小、色泽幽邃、在火光映照下隐隐流动着暗银与幽蓝星芒的奇异金属。他目光紧锁炉内情况，沉声开口，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公子，铜锡比例无误，炉火已纯。只是……这‘星髓’投入的时机，请您示下。”

　　他所询问的对象，立于炉火正前方。

　　那是一位身着玄色地、朱红凤鸟纹曲裾深衣的年轻公子，宽大的袖口几欲及地，衣襟层层缠绕，以一枚错金螭龙纹青铜带钩约束于腰间。深衣的领缘与襟缘镶着繁复的菱纹锦边。衣料虽沾染了些许炉灰，却难掩其矜贵气度。他身姿修长挺拔，微倾着身，所有心神都凝于眼前的熔炼。跳动的火光为他清俊的侧颜镀上了一层流动的金辉，神情是一种近乎神圣的专注。

　　闻言，他骤然抬眼，目光如炬地投向石函中的“星髓”，清冽而沉稳的声音在炉火噼啪声中格外清晰：“陆峥，拿给我。”

　　语气平静，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与威仪。

　　被叫做陆峥的男子即刻上前，恭敬地将石函呈上。那公子放下手中长钳，转而用一副特制的、铭刻着细密符文的耐火手套，极其郑重地亲手取出了那块“星髓”。他凝神感受着炉火的温度，眸光锐利如鹰隼，估算着最佳的时机。

　　金属液面剧烈反应，泛起奇异瑰丽的光晕，映照着他沉静的双眼。他低声开口：就现在。“

　　下一刻，他手腕极稳，精准而迅速地将“星髓”投入坩埚中那滩炽热翻涌、闪烁着青金色光泽的青铜液之中。

　　“星髓”没入的瞬间，他快速抬手自腰侧取出一柄短匕，寒光一闪，竟利落地割下自己一缕墨色的发丝。

　　“公子！”身旁叫陆峥的男子见状，下意识地低呼出声，上前半步，语气中带着显而易见的劝阻与担忧，“您……”

　　那公子动作未停，眸光沉静如水，将那缕发丝毫不犹豫地投入了仍在沸腾的铜液之中。

　　“天外之金，千载不蚀。吾发融此，魂灵相系。唯以此固其形，方能……永驻其神”他低声开口，似在解释，声音低沉而笃定，“纵轮回千万载，此镜为引，必使相逢。”

　　炉火仿佛被注入生命般猛地蹿高，爆出一团耀目的金红色火花，

　　骤然照亮了他腰间——

　　那里悬着一枚玉佩。两条蛇身以某种充满古老韵律的姿态相互交缠，尾端共同衔着一块圆形玉璧，线条流畅而神秘，是双蛇衔璧。

　　突然！

　　掌下的镜身传来一阵剧烈的、几乎要挣脱她掌握的灼热震颤！镜背“婉清”二字像是被瞬间激活的烙铁，烫得她指尖发麻，那股炽热顺着手臂猛蹿而上！

　　“婉青！快跑！”

　　陈教授的吼声像重锤砸在耳膜上。

　　幻境瞬间碎裂。屈婉青发现自己还跪在泥地里，探方边缘的土层正带着轰隆声往下滑，浑浊的泥水已经漫到了膝盖。陈教授扑过来拽住她的胳膊，将她连人带镜拖向安全区，她的手指还死死扣着铜镜，此时镜背只有冰冷的锈迹，再无丝毫暖意。

　　“你发什么呆？”陈教授把她按在临时搭建的避雨棚下，指着她的手，“流血了不知道？”

　　屈婉青这才低头看自己的掌心。伤口比刚才深了些，血珠正一滴滴落在裤腿上，而那道伤口的形状，竟和镜背“清”字左侧模糊的偏旁完全重合。

　　不觉中，她又分了神，那人穿的……不是战国时期楚国贵族的服饰吗？

　　“我……”她刚开口说些什么，就被陈教授打断。

　　“拿给我。”陈教授抱着一卷防水布冲过来，头发和衬衫全湿透了，语气急促。他动作麻利地展开防水布，目光在快速包裹镜子的过程中扫过镜背，手上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低声讶异道：“……婉清？”

　　但他并未因此停下动作，迅速而专业地将铜镜……包裹严实，塞到屈婉青怀里，紧接着又转身去处理其他事情。

　　“婉清…” 屈婉青重复着这两个字，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雨还在下，棚外的探方已经被泥水填满。屈婉青抱着裹好的铜镜缩在角落，虎口的伤疤突突跳动。刚才那几秒的幻境太过真实，那清冽如冰玉的声音、浓烈的金属焦糊味、火光中惊鸿一瞥的双蛇衔璧佩、还有那个修长的身影……

　　远处公路传来引擎熄灭的轻响。

　　暴雨冲刷着一辆漆黑的轿车，车窗紧闭，唯有驾驶座玻璃降下一线缝隙。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搭在方向盘上，雨水顺着车窗缝隙溅湿了挺括的西装袖口。食指上一枚乳白色戒指被路灯扫过——戒面上两条蛇相互交缠，其中一条蛇首昂扬向外，似要挣脱。而另一条蛇的蛇头紧贴在那只似乎在挣扎的蛇身之上，以一种禁锢的姿态用蛇身将其死死绞住，它眼中镶嵌的墨绿色的宝石在昏暗中渗出一丝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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