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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
记忆最开始是浓烟的味道,呛得人喉咙发紧,还有灼热的橘红色光芒在紧闭的眼睑外跳动。然后便是颠簸,母亲急促的喘息声,以及她紧紧攥着我胳膊的手,指甲几乎要掐进我的肉里。那年我七岁,刚从法国来到这个总是灰蒙蒙的国家没多久。那场大火带走了我原本的发色,留给我一头像是被火焰舔舐过的、枯草般的银白。也是那场火之后,母亲不见了,我被送到了这里——伦敦的沃尔孤儿院。
那是一九三三年的秋天,空气里总漂浮着一股煮过头的卷心菜和劣质消毒水混合的气味,顽固地附着在每一个角落,每一件磨损的家具上,甚至好像也渗进了我的皮肤里。科尔夫人,孤儿院的负责人,一个脸颊松垮、看起来永远像刚喝下一口酸柠檬水的女人,把我领进一间满是床铺的屋子。
“你就睡这儿。”她指着一张空床,语气平淡得像在说明天的天气,“规矩很简单,不准打架,不准偷东西,准时起床,按时吃饭。违反任何一条,就去杂物间罚站,直到晚饭结束。”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目光在我异常的头发上停留了片刻,然后叹了口气,仿佛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件额外的麻烦事。
最初的日子模糊一片。其他孩子对我这个新来的、头发古怪、说话还带着奇怪口音的“小法国佬”没什么热情。他们要么无视我,要么在我经过时压低声音窃窃私语。我大部分时间独自待在角落里,抱着我的铁皮盒子。那是我从火场里带出来的唯一东西,里面装着一条轻轻一碰就像要碎裂的白羽毛项链,还有一张母亲的照片,边缘已经微微发黄卷曲。
然后,我便注意到了他,汤姆·里德尔。
汤姆似乎也总是独自一人,但他那种独处和我完全不同。我不是被排斥,而是主动缩进自己的壳里;而汤姆,他站在那里,就像国王守着他寒酸的领土。你看起来比我大一点点,漆黑的卷发衬得脸色格外苍白,眼睛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墨水。他很少和其他孩子一起玩,但他们看汤姆的眼神里带着一种我不明白的、混杂着畏惧和某种扭曲敬佩的情绪。我曾看见比利·斯塔布斯,那个最爱欺负人的大个子,前一天还在嘲笑汤姆捡到的破玩具,第二天就莫名其妙地躺在床上,说他肚子疼得厉害,脸色白得像床单。没有任何人证明和汤姆有关,但我知道,孩子们之间流传着关于汤姆的悄悄话——说他会让东西坏掉,会说些可怕的事情,然后它们就真的发生了。
起初,汤姆显然也无视了我。我在他眼里大概和那些吱哇乱叫、流着鼻涕的家伙没什么区别,甚至更糟,一个看起来就很奇怪的家伙。
转折发生在我来到孤儿院大概两个月后。那天下午,天气阴冷,我们被允许在石板铺地的院子里活动一会儿。风不大,但带着湿气,钻进衣服里叫人直打哆嗦。我坐在一条掉光了漆的长凳上,看着几只麻雀在光秃秃秃秃的树下蹦跳。汤姆站在院子的另一边,靠墙站着,目光扫过整个院子,带着一种冷冷的评估意味。
就在这时,一股强烈的、不属于我的情绪像潮水般猛地冲进我的脑海——那是玛莎,一个总是红着脸的瘦小女孩,她正死死盯着汤姆,心里充满了某种混合着害怕和…嗯,一种我说不清楚的、黏糊糊的念头。她觉得汤姆很好看,但又觉得他盯着人的样子像她噩梦里那个长角的魔鬼。这股感觉太清晰了,带着她手心的汗湿感和心跳加速的声音。
我下意识地转过头,恰好对上汤姆的视线。他正看着玛莎,嘴角似乎有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然后,汤姆好像感觉到了我的目光,那双黑眼睛转向了我。
通常,人们对视一眼就会移开。但汤姆没有。他只是看着我,眼神里最初的漠然慢慢褪去,换成了一种…警惕?还有一丝好奇?就像猫看到了一个移动的、不寻常的线团。
更让我自己惊讶的是,我脱口而出,声音不大,但在相对安静的院子里足够清晰:“她觉得你像她噩梦里的魔鬼。”
话说出口我就后悔了。我怎么能把“听到”的东西说出来?在法国时,因为这能力,妈妈总是紧张地让我“闭嘴,伊内丝,别说这些怪话!”
汤姆的表情凝固了一瞬。那层冰冷的、事不关己的面具出现了细微的裂纹。他微微眯起了眼睛,向我走近了几步。
“你说什么?”汤姆的声音很平稳,但底下藏着什么东西,像冰层下的暗流。
我的心怦怦跳,想要低头,却又像被钉住了似的看着他。我又“听”到了,这次是从汤姆那里传来的——不是具体的画面或话语,而是一种急速翻涌的、被冒犯的恼怒,以及…一丝难以置信的探究。
“我…”我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汤姆停在我面前,离得很近,近到我能看清他睫毛的弧度,和他眼中那种纯粹的、毫不掩饰的审视。像是在判断我是不是疯了,或者,更糟,我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我不该知道的事情。
“你怎么知道她在想什么?”他问,声音压低了,只有我们两个能听见。那不像是一个六岁男孩通常会对一个七岁女孩说的话。没有恐吓,没有虚张声势,只有冷静的质问。
“我就是…知道。”我小声说,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委屈,“有时候…就是能知道。”
汤姆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从我脸上滑到我抱在怀里的铁皮盒子上,然后又回到我的眼睛。那片深潭里有什么东西在搅动。
“是吗?”汤姆轻轻地反问,语调平平,却比大喊大叫更让人不安。他看了我很久,久到旁边的麻雀都飞走了。院子里其他孩子的玩闹声变得遥远起来。
然后,汤姆做出了一个让我完全意外的举动。他抬起手,指了指院子另一头挂在矮树枝上的一个乌巢,那鸟巢看起来摇摇欲坠。“那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我抬起头,努力集中精神。往常,那些情绪和念头总是自己涌进来,我很少主动去“听”。但现在,我试着去做。起初是一片模糊的抵抗感,像隔着一层毛玻璃。但慢慢地,我感觉到了——一种强烈的、固执的意念,集中在那个鸟巢上。汤姆想要它掉下来。不是希望,不是猜测,而是某种…笃定的命令感。
我皱起眉,看着那个鸟巢,然后又看看汤姆。他依旧面无表情,但那双眼睛紧盯着我,似乎在等待一个答案。
我摇了摇头,老实地说:“不是很清楚…但你觉得那鸟巢该掉下来。”
汤姆嘴角那丝极淡的弧度消失了。他看着我,眼神变得极其锐利,像是要把我剖开来看个究竟。周围空气仿佛都凝滞了。
“不,”他静静地说,目光没有离开我的脸,“我没有‘觉得’。我是‘让它’掉下来。”
话音刚落,甚至没见汤姆嘴唇嚅动,也没见他有任何动作,那个本就岌岌可危的鸟巢,突然毫无征兆地脱离了树枝,直直地坠落在地,发出轻微的“噗”的一声,摔散了架。
我看着地上散乱的枯枝和羽毛,又抬头看他。心里没有其他孩子可能会有的害怕,反而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像是找到了一个同类,尽管这个同类看起来比我危险得多。
汤姆向前又迈了一小步,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确认:“你能看到别人的想法。”
这不是一个问题。这是一个结论。
我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我只是抱着我的铁皮盒子,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盒盖。
“你不准告诉别人。”汤姆命令道,语气不容反驳,“关于我。关于这个。”他的目光扫了一眼地上的鸟巢残骸。
我点了点头。我当然不会告诉别人。在法国时,妈妈的反应就告诉我,这能力是“不对”的,是会惹麻烦的。
汤姆似乎对我的顺从还算满意,但眼中的审视并未减少。“你的头发,”他忽然换了个话题,语气里带着点探究,“也是因为…‘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
这次我听懂了你的讽刺。我摸了摸自己粗糙的短发,低声说:“是火。”
他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消化这个信息。然后,用一种近乎平淡的语气说:“我讨厌火。”
就在这时,科尔夫人尖锐的哨声响了起来,招呼我们回屋里去。汤姆最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像是在看一件新奇的、需要小心处理的物品。
“走吧,”汤姆转过身,语气恢复了平常那种疏离,“别磨蹭。”
其他孩子已经开始往门口走了。我犹豫了一下,从长凳上站起来,跟在汤姆后面几步远的地方。他没有再回头看我。
但从那天起,有些事情不一样了。他还是那个孤僻的、令人畏惧的汤姆·里德尔,但不再完全无视我了。有时在饭堂,他会状似无意地坐在离我不远不近的位置。有时在院子里,汤姆会朝我看过来,那目光不再是纯粹的打量,里面多了点别的,我说不清是什么的东西。
而我,也开始不由自主地更多地关注他。我发现,当汤姆独自一人时,他脸上那种刻意营造的平静会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饥饿感。不是对食物的饥饿,而是对其他东西的,一种我想要理解却又感到害怕的渴望。
日子一天天过去,伦敦的天空似乎永远都是同一种灰扑扑的颜色。我的法国口音渐渐被这里的调调磨平了,只剩下偶尔几个词的尾音还留着一点痕迹。我的头发似乎也没那么扎手了,慢慢变得柔软了一些。我还是那个抱着铁皮盒子的古怪女孩,但现在,我知道在这座灰色的孤儿院里,有一个人,和我一样,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一次,在分发每周一次的、少得可怜的糖果时,一个不懂事的、新来的小男孩大概是太兴奋了,不小心撞了汤姆一下,把他手里那颗小小的、包裹着彩色糖纸的水果糖撞掉了。那颗糖滚落在地上,沾了灰尘。
小男孩吓呆了,看着汤姆。
汤姆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弯腰捡起了那颗糖,用手指慢慢捻掉上面的灰。他的声音很轻,但足以让周围几个孩子听见:“你应该更小心点。”
没人说话。那个小男孩几乎要哭出来。
我站在不远处,手里攥着自己那颗糖。我“听”到汤姆心里闪过一丝极其短暂但尖锐的怒意,像针扎了一下。
“给你吧。”我把我的那颗糖递了过去,伸到汤姆面前。
他看了看我手里的糖,又抬眼看了看我,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我不要。”汤姆把那颗脏了的糖随手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看都没再看那个小男孩一眼,转身走开了。
但那小男孩之后好几天都蔫蔫的,说是晚上睡不好,总做噩梦。
我知道那不是巧合。
晚上,躺在硬邦邦的床上,听着房间里其他孩子轻重不一的呼吸声,我会想起汤姆看着鸟巢掉下来时的眼神,那种专注,以及…掌控。我也想起了母亲,想起她把我推出火场时脸上的神情,不只是惊慌,还有一种…决绝?
我翻了个身,把铁皮盒子搂得更紧些。盒子里,那条白羽毛项链静静地躺着,我偶尔会打开盒子看看它,指尖轻轻触碰那柔软得不可思议的羽毛。它总是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凉意。这是我关于过去的唯一实在的东西了,除了…除了现在这个,同样古怪的,汤姆·里德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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