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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归惊梦
景和十九年,冬。
一场细雪,悄无声息地覆盖了紫禁城的琉璃金瓦,将往日里朱甍碧瓦的煌煌气象,染上了一层凄迷的素白。坤宁宫地龙烧得滚热,却驱不散那股子从骨髓缝里渗出的阴寒。
陆清澜悬浮于空,冷眼睥睨着下方。
凤榻之上,那个曾经母仪天下、与皇帝萧景彻并肩执掌江山的自己,此刻面色青白,唇瓣泛着不祥的乌紫,早已气息断绝。三十五岁的生命,终结于一盏名为“恩赏”的御酒。
她记得那杯酒入喉的灼痛,记得五脏六腑被寸寸撕裂的煎熬,更记得奉酒之人——那个她一手提拔、视若心腹的尚宫苏月明,垂首时那微微颤抖却异常平稳的手。
真是讽刺。她与萧景彻,从势单力薄的皇子皇妃,踏着兄弟叔伯的尸骨,历经九死一生才登上这至高之位。不曾想,锦绣江山刚刚在握,昔年盟誓言犹在耳,一杯鸩酒,便为这“患难与共”的佳话,画上了休止符。
殿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内侍尖细的通传:“陛下驾到——”
明黄色的身影卷入殿中,带着一身外面的风雪寒气。萧景彻,她的丈夫,大周的皇帝,疾步走到凤榻前。他正值盛年,面容依旧俊朗,眉宇间却积压着常年政斗留下的阴鸷与疲惫。
他俯身,探向她的颈侧,那冰凉僵硬的触感让他手指猛地一蜷。
陆清澜凝神看着。他的脸上,没有震惊,没有悲痛,只有一种……一种极为复杂的、她无法立刻解读的神情。是如释重负?是兔死狐悲的怅惘?还是那一丝几乎难以捕捉的、隐匿在帝王威严下的……愧疚?
他沉默良久,方才开口,声音低沉沙哑:“皇后……薨了。”
殿内宫人跪倒一片,哭声顿起,真真假假,混成一片令人心烦的嘈杂。
“查。”萧景彻直起身,语气恢复了帝王的冷静与疏离,“皇后凤体一向安康,何以骤然薨逝?着令太医院院正、院判共同查验,坤宁宫一应人等,严加审讯!”
命令下得干脆利落,仿佛真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痛失爱侣的君王正要雷霆震怒,追查元凶。
可陆清澜看得分明,他眼底深处,那片冰封的湖面下,并无半分波澜。他甚至没有多看苏月明一眼——那个奉上毒酒的、他最忠诚的新任爪牙。
是了,他怎会不知?在这铁桶一般的深宫,没有他的默许,谁敢将毒手伸向母仪天下的皇后?
一股滔天的恨意与彻骨的冰寒,比那鸩毒更猛烈地席卷了她残存的意识。共享天下?可笑!这皇权之路,终究只能容一人独行!
……
剧烈的眩晕感袭来,仿佛灵魂被投入无尽的漩涡。
再睁眼时,视线先是模糊,随即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绣着缠枝玉兰的帐顶,鼻尖萦绕着的是清浅的、属于少女闺房的暖香。
“小姐,您醒了?”一个带着几分稚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显而易见的惊喜。
陆清澜缓缓转头,看到了一张圆润娇俏的脸庞——她的贴身大丫鬟,扶玉。只是眼前的扶玉,年纪似乎小了许多,眉眼间还带着未脱的稚嫩,并非后来那个在她身边历经风雨、沉稳干练的女官。
她……这是在哪里?
“小姐,您都睡了大半个时辰了,可是梦魇着了?”扶玉关切地递上一杯温热的茶水,“自三日前赐婚的圣旨下来,您这精神就总有些不济。夫人方才还打发人来问过,说是若您醒了,便去颐宁堂一趟,老太太和夫人都在呢。”
赐婚圣旨?
陆清澜心中剧震,猛地坐起身。动作太快,引得一阵头晕,却也让她彻底清醒。
她环顾四周。这是她在陆府未出阁时的闺房!紫檀木雕花梳妆台,窗前那张她习字读书的花梨木书案,案上还摊着一本未合上的《战国策》……一切陈设,都与记忆中十六岁那年别无二致!
她抬手,看着自己这双白皙纤细、毫无薄茧的手,这不是那双历经宫闱倾轧、批阅奏章至深夜的手。
她……回来了?
回到了十六岁,刚刚被赐婚给七皇子萧景彻的时候?那场血色浮华,那杯穿肠毒酒,竟真的只是一场……预示未来的噩梦?不,那痛楚太过真实,那背叛刻骨铭心,绝非梦境!
“今日……是何年月?”她的声音带着初醒的微哑,却努力维持着平静。
扶玉虽觉奇怪,还是答道:“小姐忘了?今儿是景和十四年,三月十六呀。”
景和十四年!她十六岁!距离那场夺嫡尘埃落定,还有整整九年!距离她饮下那杯毒酒,还有十九年!
巨大的冲击让她指尖微微发颤,她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深吸了一口气。苍天有眼,竟真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
“扶我起身梳妆。”陆清澜的声音已然恢复了镇定,甚至比往日更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冷冽,“祖母和母亲既唤,不可怠慢。”
“是。”扶玉手脚利落地伺候她起身,挑选衣物。
坐在梳妆镜前,看着镜中那张尚存几分青涩,却已初具倾城之姿的容颜,陆清澜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
镜中人,眉眼如画,肤光胜雪,正是最好的年华。可谁能想到,这具年轻的躯壳里,已然住进了一个历经两世、从地狱归来的灵魂。
前世,她谨记闺训,恪守妇德,以为辅佐夫君、安定内宅便是女子本分。她将满腹才华用于为他筹谋,将玲珑心窍用于为他笼络人心,最终却换来鸟尽弓藏!
这一世,她不会再傻了。
萧景彻?不过是她登上权力之巅的一块踏脚石,一个必要的合作对象。夫妻情分?早在鸩酒入喉的那一刻,便已烟消云散。
这世道,对女子何其不公!若不将权力牢牢握在自己手中,终有一日,还是会沦为俎上鱼肉,任人宰割!
她要权,要那足以掌控自己命运,乃至掌控他人命运的绝对权力!
“小姐,您今日想梳个什么发式?”扶玉拿着玉梳问道。
“简单些,挽个垂鬟分肖髻即可。”陆清澜淡淡道,目光掠过妆匣中一支略显素净的玉簪,“簪这支青玉竹节簪。”
不再需要刻意迎合谁的喜好,从这一刻起,她只需做自己。清醒、冷静,于无声处,布局天下。
颐宁堂内,暖香融融。
陆老夫人身着赭色五福捧寿纹样袄裙,端坐于上首的紫檀木罗汉床上,手中捻着一串沉香木佛珠。虽已年过花甲,发丝银白,但眉眼间那份历经世事的精明与威严,却不减分毫。
下首右侧,坐着陆清澜的嫡母,陆府的主母王氏。她穿着宝蓝色织金马面裙,气质端庄持重,眉宇间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属于正室夫人的谨慎与操劳。
左侧则是两位姨娘,周姨娘和柳姨娘。周姨娘颜色鲜亮,穿着玫红色绣缠枝蔷薇的褙子,眉眼间带着得宠的娇媚;柳姨娘则素净许多,浅碧色衣裙,低眉顺眼,存在感极低。
见陆清澜进来,几人目光皆落在她身上。
“给祖母请安,给母亲请安。”陆清澜敛衽行礼,姿态标准,无可挑剔,声音平和,听不出丝毫异样。
“起来吧,坐到祖母身边来。”陆老夫人招招手,语气还算温和,“赐婚的旨意已下,你便是板上钉钉的皇子妃了。七皇子虽非嫡出,母族亦不显,但听闻性情温和,勤勉好学,圣上也是看重的。这门婚事,于你,于陆家,都是恩典。”
陆清澜垂眸,依言上前,在老夫人脚边的绣墩上坐下,温顺道:“孙女明白,谨遵祖母教诲。”
王氏看着她,语气带着惯常的训导:“既已受封,日后更需谨言慎行,恪守女德女诫。出嫁从夫,一切当以七皇子为重,早日为皇家开枝散叶,方是正道。莫要再像在家中时,偶尔沉迷那些经史子集,徒惹非议。”
周姨娘掩口笑道:“大小姐这般品貌才华,定能得七皇子青睐。日后飞黄腾达,可别忘了提携娘家兄弟才是。”她这话,半是奉承,半是试探。
陆清澜心中冷笑。提携兄弟?前世她便是如此,竭尽全力帮扶陆家,可当她与萧景彻决裂时,父亲和兄弟们为了家族利益,几乎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站在皇帝一边,对她这个“失德”的皇后避之不及。
这就是父权家族,女子终究只是维系家族荣耀的工具。
她抬起眼,目光清澈,语气却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柔弱与坚定:“祖母,母亲教诲的是。清澜定当尽心竭力,侍奉夫君,光耀门楣。只是……”她微微蹙眉,似有忧思,“听闻七皇子府上虽尚无侧妃,但已有几位侍妾,且皇子开府建牙,府中人事复杂。孙女年幼,恐一时难以驾驭,有负圣恩与家族期望。”
陆老夫人闻言,捻动佛珠的手微微一顿,深深看了她一眼。这个孙女,平日里看着温婉娴静,没想到关键时刻,竟能想到这一层。她沉吟道:“你能想到此处,可见是用了心的。内宅之事,看似微小,却关乎前程。治家不严,何以佐夫?”
王氏也正色道:“正是此理。日后你出嫁,陪嫁的人选定要仔细挑选,既要忠心,又需得用。府中中馈、人情往来,皆需早早留心学习。”
“孙女受教。”陆清澜低头应道,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精光。她要的,就是这个!名正言顺地开始培植自己的人手,熟悉乃至掌控未来王府的内外事务。这一切,都要在“佐夫”的完美幌子下进行。
又闲话几句,陆清澜便告退出来。
行至回廊,恰遇二房堂妹陆清芷与三房堂妹陆清蓉迎面走来。陆清芷年方十四,容貌秀丽,眉眼间却带着几分掐尖好强的算计;陆清蓉十三,怯怯懦懦,是庶出,惯常跟在陆清芷身后。
“给大姐姐道喜了。”陆清芷笑着行礼,语气却酸溜溜的,“姐姐真是好福气,一跃成了皇子妃,日后可是要凤冠霞帔,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了。”
陆清澜淡淡一笑,目光扫过陆清芷那张写满嫉妒的脸,以及陆清蓉那隐含羡慕又带着自卑的眼神。这就是内宅,姐妹之间,也充斥着无形的比较与倾轧。
“妹妹说笑了,圣上恩典,不敢不惶恐谨慎。福气与否,尚需日后尽心经营。”陆清澜语气平和,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我正要回去温书,妹妹们自便。”
错身而过时,陆清澜眼角的余光瞥见不远处假山后,一个穿着半旧不新藕荷色袄裙的小小身影,正偷偷向这边张望,那是她年仅八岁的庶妹,陆清瑜。前世,这个怯懦的妹妹在一年后,因一场“意外”的风寒早早夭折。
陆清澜脚步未停,心中却已泛起波澜。
前世她自顾不暇,无力改变许多事。这一世,既然归来,有些悲剧,或可避免。这陆府,便是她重生的第一个试炼场。她要在这里,初步织就自己的网,救下该救的人,握住能握的力。
回到自己的“澜庭院”,陆清澜屏退了其他丫鬟,只留扶玉一人在内室伺候。
“扶玉,”她看着眼前尚且稚嫩的丫鬟,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从今日起,你需替我多留意几件事。”
扶玉虽不解,但见小姐神色不同往日,立刻肃然应道:“小姐吩咐便是。”
“第一,暗中查探府中所有仆役的底细,尤其是那些看似不起眼,却身处关键位置,或是有特殊技艺、遭遇坎坷之人。列出名单给我。”
“第二,留意三小姐清瑜那边的动静,她身边伺候的人,饮食起居,若有任何异常,立刻报我知晓。”
“第三,将我库房中那些用不着的、过于华丽的头面首饰,悄悄整理出来,另寻可靠之人,分批兑换成现银,要隐秘。”
扶玉心中惊疑,小姐这是要做什么?查探仆役,关心庶妹,还要变卖首饰?但她素来忠心,且小姐的目光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信服,她压下疑问,郑重应下:“是,奴婢记下了。”
陆清澜走到窗边,推开支摘窗,望着庭院中那株初绽新绿的海棠树。
春光正好,明媚温暖。
她的心,却如古井寒潭,映照着这繁华盛景,内里已是冰封万里,蓄势待发。
萧景彻,前世之债,今生,我们慢慢清算。
这青云之路,我陆清澜,将独自前行,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棋局,已再启。而她,执子先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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