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中自有颜如御

　　“咳，颜将军，半年没见，你还是这样不讨人喜欢。”

　　皇帝姬愔仰起脸微微笑道。方才挽住舞姬柔软腰肢的手被他蜷进明黄游龙袍里，像只受了惊、骨瘦如柴的白鸟。

　　舞姬往姬愔怀里缩了几分，方才还如花的笑靥瞬间梨花带雨，打湿了还拢在她腰前的明黄衣袖上，只见上面绣线翻覆，一双微凸龙目栩栩如生，如垂死惊恐。

　　颜驭刚冲进交泰殿便见着姬愔与舞姬恩爱软缠在一起，她胸口一疼，忙咽下喉中血腥，额角青筋止不住鼓动，想扯出一个体面些的笑容，最终只弯了腰，提起剑撑在宫砖上。

　　剑尖早已不复雪亮，布满血污，实在滑腻，颜驭撑不住，手一松，剑哐当落在地上。

　　旁边跪着的小太监连忙爬起来将剑捡走，又有几名宫人鱼贯而上簇拥着颜驭，奉命替她卸甲。

　　颜驭皱眉推开，“我自己来。”

　　银甲剥落如满地碎月，姬愔注视着颜驭一身斑驳染血素衣，再往上，凤眼凌厉，剑眉叠嶂，太清冷太倔强，令人浮想到一片战乱后肃杀残破的荆棘荒野，悭春寡色，血肉荒芜。

　　一个可怜的，无关情欲的女人。

　　此时因不设防的忠诚与脆弱，竟然生出来一丝楚楚。

　　“陛下，这次臣为您包围剿尽了突厥五千精兵。宜军三千骑兵继续北上，两万步兵固守北陵关隘，以备敌患。”

　　“一切都在掌握中，”颜驭惨然一笑，“请问陛下连发几道召令逼臣回京，意欲何为呢？”

　　“小驭，朕何时逼迫过你，朕从来都心疼你。”

　　“是不是在外面受了欺负，让朕看看。”姬愔起身踱步到颜驭前，他比她高一些，落下来的目光涣散，闪烁几下才汇聚在她的脸上，终于看清了她颊面上的血污。

　　他仿佛被刺了一下。前些年颜驭凯旋面圣时总是一身腥臭，好像自阿鼻地狱归来，在尸山血海滚了一遭。

　　于情而言，他知道颜驭是为了争着尽快见到他，省了洗浴的时间，她喊着“阿愔阿愔”扑进他的怀里，喃喃着这次杀了多少敌人，痴缠如幼鸟，但于理而言，他仍觉得她不够聪明，倘若她先去洗掉身上血腥味，他会抱她抱得更紧。

　　但今天这一次，颜驭没有抱住他了，或许是因为颜驭刚进来的时候已经撞见他揽住了温香软玉的舞姬。

　　颜驭总是有些莫名其妙的固执，比如爱他至深却不肯入宫为妃，比如忠他最切却不肯止戈停战。不肯为妃倒还算执拗得可爱，顶多算她自惭形秽不识大体，但她迟迟不接受突厥的求和，就有些不识抬举了。

　　“朕的小驭瘦了。”姬愔不爱她，但他乐意做足表面功夫。

　　他知道颜驭一身赤胆忠心，但是她打的胜仗太多了，她座下军马也走得太远了，远到把朝堂上主战派的慷慨陈词都衬得无比软弱。可国库早已空虚，支撑不了她颜驭的壮志雄心。

　　凭着他与她两小无猜，两情相悦的情分，她要什么不好呢，非要打仗。

　　可姬愔本来就不喜欢打仗，打仗削减了他选宫妃和修琼楼的用度，朝中总在为此吵吵嚷嚷，没人再长篇大论夸赞他盛德英明。

　　于是两年前姬愔正色直言道：小驭，盛世是休养生息的，乱世才需征伐，你当初继承颜大将军遗志的时候不是说，只求天下太平，你我安宁吗？你睁眼看看，现在难道不算是吗？

　　他忘不了当时颜驭用一种多么陌生而冰凉刺骨的眼神望着他。而后她逃窜一般躲他躲到了边关，埋头行军，与姬愔两年一面不见，唯有书信来往。

　　这两年，他牵着宫中新人的手，越发觉得颜驭如同一块铸造盔甲的玄铁，冰冷，坚硬，丝毫不解风情，连带着她时不时献上来的战功捷报也一并乏味刺眼起来。

　　护国公鲁膺读懂了他眼里的厌弃，满身盔甲的将军伏拜长坐，一夜未寐数清了颜驭目无尊上兴师动众十几道罪名！姬愔冷眼瞧着，连一个中年武将的腰都比她弯得低！

　　偏偏你颜驭，自诩功高盖世，不肯对朕好声好气。

　　为何就不能.......对朕稍稍低头呢？

　　朕可以不计前嫌，待你如初，甚至会立你为朕生的皇儿为东宫。

　　姬愔下了一道急诏：颜驭速回宫！朕有危！

　　他知道，寻常诏令她颜驭是会推辞不错，但唯有救驾，她绝不会置之不理，她杀神斩魔也会回来。

　　只是她实在不该带着剑就闯进来的。

　　但下一秒姬愔又不得不承认，颜驭就是会悍然不顾争分夺秒地回到他身边，他了解她这一点，他也利用了这一点。

　　他心知肚明她的深爱，他不屑又享受她的深爱。

　　姬愔不愿承认自己刚被颜驭浴血如修罗的样子吓住了一瞬，心中生出了熟悉而该死的心虚与慌张。

　　对不住了。姬愔漫不经心地想。

　　难得夫妻是少年。

　　你我来世再夫妻。

　　殿内铜壶滴漏声如怨咽，铜人盘坐敛首如垂泪认罪。

　　姬愔猝然施力抱住颜驭。双臂死死匝住她披甲的腰身。

　　“小驭。别恨我。”

　　空荡的宫殿张开深渊般的巨口，吞噬了这道声音。

　　颜驭睁大血红的双眼，为这个异常亲密的拥抱，下一刻胸口蓦地一凉，她低头望去，胸口长出来一具艳红的刃身。

　　“颜将军要恨，倒可以恨老夫。”

　　护国公鲁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伴随着胸口刃身刺入心脏，在血肉间蛮力拧动翻涌。

　　为了救驾......称为进宫觐圣或许更贴切，她从北境龙川疾驰狂奔回来，累死数匹快马良驹，三十六个时辰不曾合眼。

　　她张开口，姬愔似乎是怕她临死之前吐出什么恶毒的诅咒，或者怕她无法死透，连忙抽出一把小刀插入她的喉舌里，只不过手抖得太厉害，如凌迟一般，颜驭被血呛得伏腰咳嗽，剧烈得几乎撞开紧紧桎梏她的两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响后，啪嗒一声。

　　颜驭的半截舌头落在地上。

　　红流汩汩，冰凉似雨，温暖如春，颜驭耳边犹有金戈凛冽战马嘶吼，思绪如坠梦中，意识因寒冷而昏沉，因剧痛而清明。

　　渐渐地，颜驭看见姬愔先前抱的那名舞姬发出低弱的啜泣声，几名先前为她卸甲的宫人全都跪在地上磕头求饶。

　　视线被血糊住了，颜驭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再眨眼时又清晰开阔无比。

　　她看见鲁膺提起砍刀把宫人的头依次砍下来，几颗头颅滚落，逶迤出几道长长的艳色血痕。

　　此刻她才迟钝地发现有些不太对劲，宫人的哭声还在她耳边嚎啕不绝，姬愔则跟鲁膺争辩起了什么。

　　“一定要杀她吗？”姬愔问，“她长得像朕前几年病逝的贵妃，朕想留着做个念想......”

　　鲁膺厉色道：“陛下莫要因小失大......”说罢，他也无意再多言，举起砍刀，姬愔吓得闪到一边，看着鲁膺把舞姬的头砍了下来。

　　舞姬的哭声在颜驭耳边陡然凄厉放大。

　　颜驭等了一会儿，看见舞姬和宫人都浑浑噩噩起身，低头弯腰往同一个方向走了。她低头一看，果然，自己的尸体倒在一片血泊中。

　　看来我已经死了。只是我似乎还留念着什么，并没有离去之意。

　　留念着什么呢？

　　“朕真的不愿意杀你。”姬愔的声音响起，颜驭看过去，姬愔痴痴地看着舞姬那颗美人头。

　　“朕真的......有几分喜欢你。”

　　姬愔还落下了两滴泪。

　　颜驭无法形容心里是什么感觉，只是累了。明明已经没有肉身，久违的沉重与疲倦却如潮水席卷释放，难以抵抗。

　　她呼出一口气，转头飘到鲁膺面前，盯着他要做什么。鲁膺倒是杀完了除了他与皇帝的其余所有人后，又折返回来注视着颜驭的尸首，他蹲下去，看了颜驭死不瞑目的青白面孔半晌，又捡起了那半截舌头，收进囊中。

　　颜驭再次转头看了看姬愔与鲁膺两人，思索了一番。

　　她喜欢姬愔不错，但她深知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蠢货，如果她投胎转世之前还能在人间多待一会儿，那她更有兴趣再看看鲁膺这个老不死的究竟为了杀她准备了什么，又打算如何善后，如何接过关山以北的烂摊子。作为为数不多的主战派，鲁膺这些年表现得只想要她手里的兵，颜驭快忘了他也想要她的命。

　　似乎替代了她，鲁膺就能争一口气，捋顺自己胡子寿终正寝似的。

　　到底有什么好争的？边境的防守此时一塌糊涂，再过一些日子，连失的城池与后退的境线便会如同一道惊天的讣闻，朝中那些嘴皮尖利，膝盖软糯的文臣，和被联姻与富贵驯养成温顺羔羊的将军马上要被吓得屁滚尿流，叫苦不迭。

　　颓势早在几个月前便奠定，颜驭也不否认她输得彻底。

　　颜驭在龙川跟东突厥斗了几年，从受荫副尉一步步杀人杀到封侯受爵，再到入册建勋，兼任北朔节度使与二品镇国将军，她杀的人同她救的人一样多。

　　中原同东西突厥断断续续打了几十年，轮到颜驭参军的这几年，宜军好不容易趁着北漠几个游牧民族内乱，往北面推了几百里，掠回几座几乎被屠光的城池，但接连几场胜仗让国库开始囊中羞涩，主和派声称再打下去内乱的就是中原了。

　　颜驭不甘心，她有把握能一举拿下龙川往北的关山，把突厥拦在地势险要的群山北面。而此时猝停，不趁胜追击，反倒放虎归山，无异于视边防军性命如草芥。

　　称之为付诸东流功亏一篑都不为过，简直将前几十年铺的局造的势，几代良将勇兵的心血毁之一旦。

　　可她忘了，后方坐着的姬愔早就不是那个与她相知相守的人了。

　　功败垂成，转头即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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