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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刀名剑
一
雨点砸在青石板上,阎寞的斗篷兜帽被风掀起,露出左脸蜿蜒的疤痕。他提着忘川刀穿过街市,刀刃在灯笼下泛着冷光,所过之处游魂纷纷退散——除了那个穿月白襦裙的少年。
少年跪在青石板中央,手中断剑正往地上刻第十七个“留”字。雨滴顺着垂落的发丝滴在剑刃上,他却像感觉不到似的,睫毛上凝着的水珠比往生镜碎片还要清亮。
“第七次了。”阎寞的声音惊飞了檐角乌鸦,少年猛地抬头,眼中倒映着他腰间的忘川刀。那是双和三百年前一样清澈的眼睛,只是如今眼底多了层死灰般的雾,“谢砚冰,你该知道游魂滞留人间,会被牛头马面剜去舌头的。”
阎寞的刀尖抵住地面,黄泉之气顺着裂纹蔓延,少年周围的灯笼突然熄灭。黑暗中,他听见对方极轻的叹息:“师兄的刀,从来没真正劈开过往生镜吧?你怕看见镜中倒映的真相。”
刀刃“当啷”落地。阎寞猛地攥紧袖口,指甲几乎掐进掌心。这个秘密他藏了三百年——当年谢砚冰递出寒玉剑时,剑柄上刻着的不是“留”,而是“走”。他终究没能劈开那面镜子,反而用断剑斩断了对方的轮回路。
街角传来鬼差的梆子声,子时将尽。谢砚冰忽然凑近,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眼罩下的疤痕:“师兄,我梦见了引魂灯。它还在司命殿的枯井里,灯芯烧着的,是你当年没说完的那句话。”
阎寞猛地后退半步,斗篷扫落墙头的青苔。那个秘密像根毒刺,在他胸口翻搅——谢砚冰至死都不知道,三百年前他替自己挡下致命一击时,咽气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的刀,比剑暖”。
“明日申时,来接引房找我。”阎寞转身时,忘川刀突然发出蜂鸣,刀柄上的“留”字竟渗出鲜血,在青石板上画出少年方才刻的“留”字。他听见身后传来断剑落地的轻响,却没有回头。
雨停了。街角的灯笼重新亮起,映出少年望着他背影的目光——那是三百年前他第一次握住刀柄时,谢砚冰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一把永远不会钝的刀,却又像在看一处永远暖不热的冰。
。。。。二
接引房常年飘着未燃尽的引魂纸,青竹简上用朱砂写着各殿勾魂时辰。阎寞捏着半片残页核对时,纸角突然无风自动,露出谢砚冰垂在门框上的影子——他袖中半柄断剑的剑穗,正随着呼吸轻轻摇晃。
“师兄总盯着时辰牌发呆。”谢砚冰踏过门槛时,靴底碾碎了几簇荧光苔藓,“卯初三刻该去接第七殿的怨魂,可您盯着寅时的勾魂幡看了整盏茶。”
阎寞迅速合上竹简,指尖在桌面上烙下五个浅红的指印。三年前谢砚冰刚化作游魂那会儿,总在他翻阅生死簿时往砚台里添曼珠沙华汁,说这样字迹会像生前那样鲜红。此刻砚台里的墨汁泛着异样的磷光,倒映着他左脸疤痕在墙面上投下的阴影。
“你记得司命殿的枯井吗?”谢砚冰忽然凑近,断剑剑柄抵在阎寞手背上,“我昨夜梦见井底有光,像引魂灯未灭时的火星。师兄当年把我推进井里时,是不是先劈开了井口的锁链?”
刀鞘磕在木案上的声响惊飞了梁上纸灰。阎寞别过脸,看见自己映在砚台里的倒影——眼罩边缘露出的皮肤苍白如纸,唯有疤痕处泛着病态的红,像极了三百年前谢砚冰第一次握刀时,刀刃划破他掌心的血珠。
“井里什么都没有。”阎寞抓起半片残页,上面模糊的朱砂字写着“庚申年霜降,谢砚冰收魂时被噬魂蝶所伤”,最后一行小字被血渍晕开,“师尊判其坠入畜生道,永镇黄泉”。
谢砚冰忽然笑了,笑声混着窗外磷火噼啪声:“师兄在残页上烧了我的生辰八字?可我昨夜摸到枯井的砖,每块都刻着‘留’字——和师兄刀柄上的字,一模一样。”
窗外突然传来鬼差的梆子声,惊起满树阴气凝成的白梅。阎寞猛地攥紧谢砚冰的手腕,触到他脉搏处跳动的不是温热的血,而是往生镜碎片特有的冷冽震颤:“明日申时,随我去收第十殿的‘镜中魂’。”他松开手时,掌心已被断剑剑柄划出血痕,血珠滴在残页上,将“永镇黄泉”四字染得通红。
接引房的灯突然熄灭。黑暗中,谢砚冰的呼吸拂过他耳垂:“师兄可知,当年你替我挡下噬魂蝶时,蝴蝶翅膀上的鳞粉落在了忘川刀上?它们每到子时就会发光,像极了我们在司命殿偷喝的桂花酿。”
。。。。三
第十殿的雾是铁锈色的,裹挟着无数碎成齑粉的铜镜。阎寞踩着碎镜前行时,谢砚冰忽然拽住他衣摆,指尖按在他眼罩上:“这里疼吗?三百年前师兄替我接住坠落的往生镜,碎片嵌进眼睛时,是不是比现在更痛?”
刀鞘出鞘的声响惊散了雾中的怨灵。阎寞握着忘川刀的手在发抖,他看见谢砚冰眼中倒映着自己左脸的疤痕——那是当年他用断剑时本能护住对方眼睛留下的印记。
“镜中魂的执念是‘未说完的话’。”鬼差班头递来半面青铜镜,镜面映出的不是亡灵,而是谢砚冰十七岁的模样,“他死前攥着半句‘师兄,你的刀...’,
谢砚冰忽然举起断剑,剑身映出镜中无数个重叠的身影。每个身影都穿着和
阎寞忽然想起三百年前谢砚冰总在他握刀时,用指尖描摹他虎口的茧。此刻他握紧刀柄,将谢砚冰塞进他袖中的断剑残片抵在掌心,突然听见所有镜中魂同时开口:“师兄,你的刀,从来没真正劈开过往生镜对不对?你怕看见镜中倒映的真相——”
齿轮声停了。所有镜中魂化作光点,融入谢砚冰胸前的伤口。阎寞看见他从怀里掏出半块碎镜,镜面映出的正是司命殿枯井底的景象:枯井中央立着半截断碑,上面刻着“刀剑既合,黄泉自开”,碑下压着的,正是他三年来每夜梦见的引魂灯。
。。。。四
枯井的青苔是血红色的,每走一步都会渗出血珠。谢砚冰摸着井壁刻的“留”字,忽然指着某处:“师兄看,这里刻着你的生辰八字。师尊说,当我们刀剑相击时,往生镜会照出彼此最想留住的东西。”
阎寞的忘川刀插在井口,刀柄上的“留”字正在吸收井底的阴气。他忽然想起谢砚冰第一次握刀时,曾在他掌心刻下“同生”二字,后来师尊以“扰乱轮回”为由,用往生镜碎片灼去了那些字迹。
“灯在井底。”谢砚冰突然脱下外袍,露出苍白如纸的脊背,“师兄当年把我推进井里时,是不是先解开了我的衣带?怕我坠落时擦伤后背,所以特意垫了块绣着‘留’字的帕子?”
井中传来水滴声。阎寞看见自己映在井水中的倒影,左脸疤痕在水中裂开,露出底下刻着的细小刀痕——那是谢砚冰每次替他上药时,用指尖划过的痕迹。
“灯芯要烧尽了。”谢砚冰突然跳入井中,断剑划破水面溅起磷火,“师兄还记得吗?我们曾在引魂灯下刻‘来世’,你说刀要劈开轮回,我便说要守住灯芯,这样你就算转世,也能顺着灯光找到我。”
忘川刀“当啷”落地。阎寞跪在井边,看着谢砚冰在淤泥中睁开眼睛,眼底映着即将熄灭的灯苗。那是盏用两人骨血浇筑的引魂灯,灯芯燃着的是谢砚冰三百年来不肯轮回的执念,而灯座,正是当年被师尊碾碎的往生镜碎片。
“灯灭了,师兄就要带我走了吧?”谢砚冰抓住他的手腕,掌心的碎镜扎进他掌纹,“其实我知道,当年你劈开往生镜时,照见的不是我的死,而是师尊藏在镜后的手——他用我们的刀剑,困住了整个幽都的轮回。”
井底传来石裂声。阎寞看见谢砚冰从淤泥中捧出半盏残灯,灯芯上跳动着最后一丝火星:“师兄看,灯芯没灭,只是藏在了刀柄里。”他将断剑插入忘川刀的刀柄,“有刀不用剑”的刻痕,此刻正与断剑的“留”字严丝合缝。
谢砚冰忽然笑了,笑得比引魂灯初燃时还要明亮:“原来师兄早知道,刀与剑从来不分家。当年你用刀劈开镜,我用剑守住灯,现在该换我们,用这把刀剑,劈开师尊设下的局。”
井口的鬼火突然全部亮起。阎寞看见谢砚冰指尖抚过他左脸疤痕,那里的刀痕正在愈合,露出底下新生的皮肤——那是三百年前他替对方挡住噬魂蝶时,谢砚冰用自己的血,在他骨血里种下的轮回印记。
“走吗?”谢砚冰握住他缠着纱布的手,断剑与忘川刀在井底发出龙吟,“这次,换我来握刀,师兄只要跟着灯走就好。”
枯井深处传来齿轮转动的轰鸣。当第一缕天光穿透井口时,阎寞看见谢砚冰眼中倒映的不再是往生镜的碎片,而是幽都街市漫天的纸钱——那些被他护了三百年的亡灵,终于能顺着他们重逢的刀光剑影,走向真正的轮回。
。。。。五
谢砚冰的断剑突然发烫,烫得他指尖发红。他望着阎寞腰间那柄总泛着冷光的忘川刀,忽然想起三百年前司命殿外的糖画摊——那时他还是活人,总爱蹲在摊前看老艺人用铜勺画龙,糖稀拉成的细尾总被他偷偷扯断。
“师兄,我们去黄泉尽头看看吧。”他扯了扯阎寞的斗篷,袖中半柄断剑撞在刀鞘上,发出清脆的响,“我昨夜替你收魂时,看见黄泉尽头的忘川河结冰了。冰面下有糖画摊的影子,老艺人的铜勺还沾着糖渣。”
阎寞的脚步顿住。黄泉尽头的忘川河是幽都的禁地,传说河底沉着历代鬼差的魂魄,连孟婆汤都要绕着河走三圈。可谢砚冰说河面结冰了——他袖中半柄断剑正渗出淡粉色雾气,那是往生镜碎片与曼珠沙华汁交融的颜色,只有触及执念极深之物才会如此。
“你怎知?”阎寞按住他肩膀,触到肩胛骨处凸起的骨节,“你本不该记得这些。”
谢砚冰仰头笑,睫毛上沾着不知何时落下的彼岸花瓣:“因为每夜子时,我都会梦见自己在糖画摊前。老艺人说,‘小公子这把剑穗编得真巧,像极了刀鞘上的缠纹’。可我从前总说自己用的是剑,他却笑,‘剑与刀原是一体,就像糖画里龙与凤,分不开的’。”
河风卷着纸钱掠过两人脚边。阎寞望着谢砚冰被风吹起的白发,忽然想起三日前在接引房发现的半块糖画——糖渣里裹着半枚青铜碎片,正是往生镜的纹路。他摸出那块糖画,糖渣簌簌落在谢砚冰掌心:“这是今早收魂时捡到的,糖画师傅说,这是‘轮回糖’,吃的人会想起前世。”
谢砚冰将糖画含进口中,甜味在舌尖化开的瞬间,记忆如潮水涌来。他看见三百年前自己举着寒玉剑追上阎寞,剑穗上的珊瑚珠撞在对方刀鞘上:“师兄,我要和你一起去人间。你说刀能劈开轮回,我便用剑守着轮回的路,这样我们就不会走散了。”
“原来你早说过要一起去人间。”阎寞喉结滚动,声音发哑,“可我当时……”
“你当时说,鬼差不能动情。”谢砚冰替他说完,指尖抚过他眼罩下的疤痕,“所以我偷了引魂灯,想逃去人间。可师尊说,引魂灯是幽都的命脉,动了它,轮回就会崩塌。他说你护着我,是怕我坏了规矩,可他不知道——”他突然抓住阎寞的手按在自己心口,“这里跳动的,从来不是鬼差的魂,是活人谢砚冰的心跳啊。”
远处传来鬼差的梆子声。阎寞望着谢砚冰泛红的眼尾,想起三日前在枯井里看到的画面:百世前的谢砚冰,每一世都举着断剑站在轮回路口,而他每一世都握着忘川刀转身离去。这一世,谢砚冰的剑穗上多了串珊瑚珠,是他三日前在鬼市偷偷买的——当时谢砚冰趴在他肩头打盹,他鬼使神差走进糖画摊,说要给“重要的人”编个剑穗。
“走。”阎寞扯了扯他的衣袖,“我带你去黄泉尽头。”
黄泉尽头的冰面泛着幽蓝,冰下果然浮着个糖画摊。老艺人掀开蓝布,露出铜勺上凝结的糖渣:“小公子,又来啦?这回要画什么?”
谢砚冰踮脚指了指铜勺:“画把剑,再画把刀,缠在一起的那种。”
′老艺人的手忽然顿住。铜勺在冰面划出银亮的痕迹,糖丝缠绕成刀与剑的模样,剑穗上还缀着粒珊瑚珠。谢砚冰伸手去碰,糖画突然发出金光,冰面裂开蛛网般的纹路,露出河底的往生镜残片——每片残片上都刻着“刀剑同鞘”。
“原来如此。”阎寞握住他颤抖的手,“师尊当年劈碎往生镜,是为了分开刀与剑。可他不知道,刀剑本就该同鞘。”
谢砚冰望着冰面上重叠的刀剑糖画,忽然笑了:“师兄,你看,糖画化了也不会消失。就像我们,就算轮回百世,也总会再遇见。”
远处传来孟婆汤的香气。阎寞望着谢砚冰被糖画映亮的侧脸,忽然觉得左脸的疤痕不再灼痛——那是三百年前谢砚冰用血在他骨血里种的印记,如今终于要开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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